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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深處的剪花娘子/ 馮驥才

2024-10-13 04:23:42 作者: 豐子愷等

  ——沒有市場霸權制約的藝術才是真正自由的藝術。這不就是民間藝術的魅力嗎?她們不就是真正的藝術天才嗎?

  車子駛出呼和浩特一直向南,向南,直到車前的擋風玻璃上出現一片連綿起伏、其勢兇險的山影,那便是當年晉人「走西口」去往塞外的必經之地——殺虎口。不能再往南了,否則要開進山西了,於是打輪向左,從一片廣袤的大草地漸漸走進低緩的丘陵地帶。草原上的丘陵實際上是些隆起的草地,一些窯洞深深嵌在這草坡下邊。看到這些窯洞我激動起來,我知道一些天才的剪花娘子就藏在這片荒僻的大地深處。

  這裡就是出名的和林格爾。幾年前,一位來自和林格爾的蒙古族人跑到天津請我為他們的剪紙之鄉題字時,頭一次見到這裡的剪紙,尤其是一位百歲剪紙老人張笑花的作品,即刻受到一種酣暢的審美震撼,一種率真而質樸的天性的感染。為此,我們邀請和林格爾剪紙藝術的後起之秀兼學者段建珺先主持這裡剪紙的田野調查,著手建立文化檔案。昨天,在北京開會後,馳車到達呼和浩特的當晚,段建珺就來訪,並把他在和林格爾草原上收集到的數千幅剪紙放在手推車上推進我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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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民間的快樂總是不期而至。誰料到在這浩如煙海的剪紙里會撞上一位剪花娘子極其神奇、叫我眼睛一亮的作品。這位剪紙娘子不是張笑花,張笑花已於去年辭世。然而老實說,她比張笑花老人的剪紙更粗獷、更簡樸,更具草原氣息;特別是那種強烈的生命感及其快樂的天性一下子便把我征服。民間藝術是直觀的,不需要煞費苦心地解讀,它是生命之花,直率地表現著生命的情感與光鮮。我注意到,她的剪紙很少有故事性的歷史內容,只在一些風俗剪紙中賦予一些寄寓;其餘全是牛馬羊雞狗兔鳥魚花樹蔬果以及農家生產生活等等身邊最尋常的事物。那麼它們因何具有如此強大的藝術衝擊力?於是這位不知名的剪花娘子像謎一樣叫我去猜想。

  再看,她的剪紙很特別,有點像歐洲十八十九世紀盛行的剪影。這種剪影中間很少鏤空,整體性強,基本上靠著輪廓來表現事物的特徵,所以歐洲的剪影多是寫實的。然而,這位和林格爾的剪花娘子在輪廓上並不追求寫實的準確性,而是使用誇張、寫意、變形、想像,使物象生動浪漫,其妙無窮。再加上極度的簡約與形式感,她的剪紙反倒有一種現代意味呢。

  「她每一個圖樣都可以印在T 恤衫或茶具上,保准特別美!」與我同來的一位從事平面設計的藝術家說。

  這位剪花娘子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她生活在文化比較開放的縣城還是常看電視,不然草原上的一位婦女怎麼會有如此高超的審美與現代精神?這些想法,迫使我非要去拜訪這位不可思議的剪花娘子不可。

  車子走著走著,便發現這位剪花娘子竟然住在草原深處的很荒涼的一片丘陵地帶。她的家在一個叫羊群溝的地方。頭天下過一場雨,道路泥濘,無法進去,段建珺便把她接到挨進公路的大紅城鄉三犋夭子村遠房的妹妹家。這家也住在窯洞裡,外邊一道干打壘築成的土院牆,拱形的窯洞低矮又親切。其實,這種窯洞與山西的窯洞大同小異。不同的是,山西的窯洞是從厚厚的黃土山壁上挖出來的,草原的窯洞則是在凸起的草坡下掏出來的,自然也就沒有山西的窯洞高大。可是低頭往窯洞裡一鑽即刻有一種安全又溫馨的感覺,並置身於這塊土地特有的生活中。

  剪花娘子一眼看去就是位健朗的鄉間老太太。瘦高的身子,大手大腳,七十多歲,名叫康枝兒,山西忻州人。她和這裡許多鄉村婦女一樣是隨夫遷往或嫁到草原上來的。她的模樣一看就是山西人,臉上的皮膚卻給草原上常年毫無遮攔的乾燥的風吹得又硬又亮。她一手剪紙是自小在山西時從她姥爺那裡學來的。那是一種地道的晉地的鄉土風格,然而經過半個世紀漫長的草原生涯,和林格爾獨有的氣質便不知不覺地潛入她手裡的剪刀中。

  和林格爾地處北方遊牧文化與中原農耕文化的交匯處。在大草原上,無論是匈奴鮮卑還是契丹和蒙古族,都有以雕鏤金屬皮革為飾的傳統。當遷徙到塞外的內地民族把紙質的剪紙帶進草原,這裡的浩瀚無涯的天地,馬背上奔放剽悍的生活,伴隨豪飲的熾烈的情感,不拘小節的爽直的集體性格,就漸漸地把來自中原剪紙的靈魂置換出去。但誰想到,這數百年成就了和林格爾剪紙藝術的歷史過程,竟神奇地濃縮到這位剪花娘子康枝兒的身上。

  她盤腿坐在炕上。手中的剪刀是平時用來裁衣剪布的,粗大沉重,足有一尺長,看上去像鉚在一起的兩把殺牛刀。然而這樣一件「重型武器」在她手中卻變得格外靈巧。一疊裁成方塊狀普普通通的大紅紙放在身邊。她想起什麼或說起什麼,順手就從身邊抓起一張紅紙剪起來。她剪的都是她熟悉的,或是她想像的,而熟悉的也加進自己的想像。她不用筆在紙上打稿,也不熏樣。所有形象好像都在紙上或剪刀中,其實是在她心裡。

  她邊剪邊聊生活的閒話,也聊她手中一點點剪出的事物。當一位同來的夥伴說自己屬羊,請她剪一隻羊,她笑嘻嘻打趣說:「母羊呀騷胡?」眼看著一頭垂著奶子、眯著小眼的母羊就從她的大剪刀中活脫脫地「走」出來。看得出來,在剪紙過程中,她最留心的是這些剪紙生命表現在輪廓上的形態、姿態和神態。

  她不用剪紙中最常見的鋸齒紋,不刻意也不雕琢,最多用幾個「月牙兒」(月牙紋),表現眼睛呀、嘴巴呀、層次呀,好給大塊的紙透透氣兒。她的簡練達到極致,似乎像馬蒂斯那樣只留住生命的軀幹,不要任何枝節。於是她剪刀下的生命都是原始的,本質的,結實的,充溢著張力。橫亘在內蒙古草原上數百公里的遠古人的陰山岩畫,都是這樣表現生命的。

  她邊聊邊剪邊說笑話,不多時候,剪出的各種形象已經放滿她的周圍。這時,一個很怪異的形象在她的笨重的剪刀中出現了。拿過一看,竟是一隻大鳥,瞪著雙眼向前飛,中間很大一個頭,卻沒有身子和翅膀,只有幾根粗大又柔軟的羽毛有力地扇著空氣,詭異又生動,好似一個強大的生命或神靈從遠古飛到今天。我問她為什麼剪出這樣一隻鳥。她卻反問我:「還能咋樣?」

  於是她心中特有的生命精神和美感,叫我感覺到了。她沒有像我們都市中的大藝術家們搜索枯腸去變形變態,刻意製造出各種怪頭怪臉設法「驚世駭俗」。她的藝術生命是天生的,自然的,本質的,也是不可思議的。這生命的神奇來自於她的天性。剪花娘子們不想在市場上創造價格奇蹟,更不懂得利用媒體。千古以來,一直都是把這些隨手又隨心剪出的活脫脫的形象貼在炕邊的牆壁或窯洞的牆上,自娛或娛人。沒有市場霸權制約的藝術才是真正自由的藝術。這不就是民間藝術的魅力嗎?她們不就是真正的藝術天才嗎?

  然而,這些天才散布並埋沒在大地山川之間。就像契訶夫在《草原》所寫的那些無名的野草野花。它們天天創造著生命的奇蹟和無盡的美,卻不為人知,一代一代,默默地生長、開放與消亡。那麼,到了農耕文明在歷史大舞台的演出接近尾聲時,我們只是等待著大幕垂落嗎?在我們對她們一無所知時就忘卻她們?我的車子漸漸離開這草原深處,離開這些真正默默無聞的人間天才,我心裡的決定卻愈來愈堅決:為這草原上的剪花娘子康枝兒印一本畫冊,讓更多人看到她、知道她。

  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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