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與經驗/ 梁遇春

2024-10-13 04:23:40 作者: 豐子愷等

  天真和經驗好像是水火不相容的東西。我們常以為只有什麼經驗也沒有的小孩子才會天真,他那位飽歷滄桑的爸爸是得到經驗,而失掉天真了。可是,天真和經驗實在並沒有這樣子不共戴天,它們倆倒很常是聚首一堂。英國最偉大的神秘詩人勃來克a 著有兩部詩集:《天真的歌》(Songs of Innocence ) 同《經驗的歌》(Songs of Experience )。在天真的歌里,他無憂無慮地信口唱出晶瑩甜蜜的詩句,他簡直是天真的化身,好像不曉得世上是有齷齪的事情的。然而在經驗的歌里,他把人情的深處用簡單的詞句表現出來,真是找不出一個比他更有世故的人了,他將倫敦城裡掃煙囪小孩子的窮苦,娼妓的厄運說得辛酸淒迷,可說是看盡人間的煩惱。可是他始終仍然是那麼天真,他還是常常親眼看見天使;當他的工作沒有做得滿意時候,他就同他的妻子雙雙跪下,向上帝祈禱。

  他快死的前幾天,那時他結婚已經有四十五年了,一天他看著他的妻子,忽然拿起鉛筆叫道:「別動!在我眼裡你一向是一個天使,我要把你畫下。」他就立刻畫出她的相貌。這是多麼天真的舉動。尖酸刻毒的斯惠夫特a 寫信給他那兩位知心的女人時候,的確是十足的孩子氣,誰去念The Journal to Stella b 這部書信集,也不會想到寫這信的人就是Gulliver's Travels c 的作者。史蒂芬生d 在他的小品文集《貽青年少女》(Virginibus Puerisque )中,說了許多世故老人的話,尤其是對於婚姻,講有好些叫年輕的愛人們聽著會灰心的冷話。但是他卻沒有失丟了他的童心,他能夠用小孩子的心情去敘述海盜的故事,他又能借小孩子的口氣,著出一部《小孩的詩園》(A Child's Garden of Verses ),裡面充滿著天真的空氣,是一本兒童文學的傑作。可見確然吃了知識的果,還是可以在樂園裡逍遙到老。我們大家並不是個個都像亞當先生那麼不幸。

  a 今譯布萊克。

  也許有人會說,這班詩人們的天真是裝出來的,最少總有點做作的痕跡,不能像小孩子的天真那麼渾脫自然,毫無心機。

  但是,我覺得小孩子的天真是靠不住的,好像個很脆的東西,經不起現實的接觸。並且當他們才發現人情的險詐同世路的崎嶇時候,他們會非常震驚,因此神經過敏地以為世上除開計較得失利害外是沒有別的東西的,柔嫩的心或者就這麼麻木下去,變成個所謂值得父兄讚美的少年老成人了。他們從前的天真是出於無知,值不得什麼讚美的,更值不得我們欣羨。桌子是個一無所知的東西,它既不曉得騙人,更不會去騙人,為什麼我們不去頌揚桌子的天真呢?小孩子的天真跟桌子的天真並沒有多大的分別。至於那班已墜世網的人們的天真就大不同了。他們閱歷盡人世間的紛擾,經過了許多得失哀樂,因為看穿了雞蟲得失的無謂,又知道在太陽底下是難逢笑口的,所以肯將一切利害的觀念丟開,來任口說去,任性做去,任情去欣賞自然界的快樂。他們以為這樣子痛快地活著才是值得的。他們把機心看作是無謂的虛耗,自然而然會走到忘機的境界了。他們的天真可說是被經驗鍛鍊過了,仿佛像在八卦爐里蹲過,做成了火眼金睛的孫悟空。人世的波濤再也不能將他們的天真捲去,他們真是「世路如今已慣,此心到處悠然」,這種悠然的心境既然成為習慣,習慣又成天然,所以他們的天真也是渾脫一氣,沒有刀筆的痕跡的。這個建在理智上面的天真絕非無知的天真所可比擬的,從無知的天真走到這個超然物外的天真,這就全靠著個人的生活藝術了。

  a 今譯斯威夫特。

  b《致斯苔臘的書信集》,斯威夫特著。

  c《格列佛遊記》,斯威夫特的名著。

  d 今譯斯蒂文森。

  忽然記起我自己去年的生活了,那時我同G 常作長夜之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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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晚電燈滅後,蠟燭上時,我們揉著睡眼,重新燃起一斗煙來,就談著年輕人所最愛談的題目——理想的女人。我們不約而同地說道最可愛的女子是像賣解,女優,歌女等這班風塵人物裡面的痴心人。她們流落半生,看透了一切世態,學會了萬般敷衍的辦法,跟人們好似是絕不會有情的,可是若使她們真真愛上了一個情人,她們的愛情比一般的女子是強萬萬倍的。她們不像沒有跟男子接觸過的女子那樣盲目,口是心非的甜言蜜語騙不了她們,暗地皺眉的熱烈接吻瞞不過她們的慧眼,她們一定要得到了個一往情深的愛人,才肯來永不移情地心心相托。

  她們對於愛人所以會這麼苛求,全因為她們自己是懇摯萬分。

  至於那班沒有經驗的女子,她們常常只聽到幾句無聊的卿卿我我,就以為是了不得了,她們的愛情輕易地結下,將來也就輕易地勾銷,這哪裡可以算作生生死死的深情。不出閨門的女子只有無知,很難有顛撲不破的天真,同由世故的熔爐里鑄煉出來的熱情。數十年來我們把女子關在深閨里,不給她們一個得到經驗的機會,既然沒有經驗來鍛鍊,她們當然不容易有個強毅的性格,我們又來怪她們的水性楊花,說了許多混話,這真是太冤枉了。我們把無知誤解作天真,不曉得從經驗里突圍而出的天真才是可貴的,因此上造了這九州大錯,這又要怪誰呢?

  沒有嘗過窮苦的人們是不懂得安逸的好處的,沒有感到人生的寂寞的人們是不能了解愛的價值的,同樣地未曾有過經驗的孺子是不知道天真之可貴的。小孩子一味天真,糊糊塗塗地過日子,對於天真並未曾加以認識,所以不能做出天真的詩歌來,笨大的爸爸們嘗遍了各種滋味,然後再洗滌俗慮,用鍛鍊過後的赤子之心來寫詩歌,卻做出最可喜的兒童文學,在這點上就可以看出人世的經驗對於我們是最有益的東西了。老年人所以會和藹可親也是因為他們受過了經驗的洗禮。必定要對於人世上萬物萬事全看淡了,然後對於一兩件東西的留戀才會倍見真摯動人。宋詩里常有這種意境,歐陽永叔a 的「棋罷不知人換世,酒闌無奈客思家」同蘇長公b 的「存亡慣見渾無淚,鄉井難忘尚有心」全能夠表現出這種依依的心情。雖然把人世存亡全置之度外,漠然不動於衷。但是對於客子的思家同自己的多愁仍然是有些牽情。這種悵惘的情懷是多麼清新可喜,我們讀起來覺得比處處留情的才子們的濫情是高明得多,這全因為他們的情緒受過了一次蒸餾。從經驗里出來的天真會那麼帶著詩情也是為著同樣的緣故。

  藹里斯c 在他的傑作《性的心理的研究》第六卷里說道:「就說我們承認看著裸體會激動了熱情,這個激動還是好的,因為它引起我們的一種良好習慣,自製。為著恐怕有些東西對於我們會有引誘的能力,就趕緊跑到沙漠去住,這也可說是一種可憐的道德了。我們應當知道在文化當中故意去創造出一個沙漠來包圍自己,這種舉動是比別的要更壞得多了。我們無法丟掉熱情,即使我們有這個決心;何爾巴哈a 說得好,理智是教人這樣揀擇正當的熱情,教育是教人們怎樣把正當的熱情種植培養在人心裏面。觀看裸體有一個精神上的價值,那可以教我們學會去欣賞我們沒有占有著的東西,這個教訓是一切良好的社會生活的重要預備訓練:小孩子應當學到看見花,而不想去采它;男人應當學到看見一個女人的美,而不想占有她。」我們所說的天真常是躲在沙漠裡,遠隔人世的引誘這類的天真。

  經驗陶冶後的天真是見花不採,看到美麗的女人,不動枕席之念的天真。

  a 即歐陽修(1007—1072),字永叔,宋代著名文學家、古文運動的領袖人物。

  b 即蘇軾。以下所引兩句見《過永樂文長老已卒》一詩。

  c 今譯埃利斯。

  人世是這麼百怪千奇,人命是這樣他生未卜,這個千載一時的看世界機會實在不容錯過,絕不可誤解了天真意味,把好好的人兒囚禁起來,使他草草地過了一生,並沒有嘗到做人的意味,而且也不懂得天真的真意了。這種活埋的辦法絕非上帝造人的本意,上帝是總有一天會跟這班劊子手算帳的。我們還是別當劊子手好罷,何苦手上染著女人小孩子的血呢!

  a 今譯費爾巴哈(Ludwig Andreas Feuerbach ,1804—1872),德國唯物主義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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