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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宜可:跟朱元璋鬥了三十年的明朝言官祖師爺

2024-10-08 19:24:58 作者: 朝文社

  明朝初期的官員們公認最驚險恐怖的事情,莫過於從明太祖朱元璋手裡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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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位中國歷史上出身最草根的帝王,有一個令人心驚的原則:寧可錯殺,絕不放過。本著這一原則,他執政三十年的洪武年間,是大明王朝經濟重振的激情建設年代,也是官不聊生的恐怖歲月。連番的整肅風暴,每次大案都使數萬官員落馬。於是在大明鄉村的田間地頭,滿眼燦爛金黃的莊稼地上,經常見到穿著囚服玩命幹活的苦漢子:全是接受勞動改造的幹部。

  在這樣的年月里,誰要是犯到朱元璋手中想求生,那真叫一個難。比如明初最偉大的學問家宋濂,只因自家孫子和大奸臣胡惟庸吃過幾頓飯,便被下了死牢。之後朱元璋的兒子朱標苦苦哀求,結髮妻子馬皇后氣得絕食,朱元璋才稍微抬手,把死刑改成了流放。這在當時已經是逃生成功的奇蹟了。

  可偏有一個人創造了更大的奇蹟:明明下了死牢,眼看一條命馬上歸西,卻不用朱元璋的老婆孩子幫著絕食哭鬧,朱元璋就親自急匆匆跑來糾偏,親手把他從死亡線上拽了回來。

  這個奇蹟在《國朝獻征錄》里寫得像神話一樣:朱元璋覆核死刑犯,偏巧認出了他。正驚訝間,猛然一陣轟鳴,只見天上電閃雷鳴,半天乾打雷不下雨。朱元璋傻看了半天,立刻滿臉嚴肅沖他問道:難道你有冤枉?剛說完這話,轟隆的雷聲立刻停止,於是這人平安得救。

  這位創造奇蹟的幸運兒,就是被朱元璋送綽號「快口御史」的韓宜可。

  剔去神話色彩,幸運地從朱元璋手裡逃生的韓宜可,之所以能被朱元璋迅速認出並非因為他多麼會來事兒,得寵於朱元璋。恰恰相反,這是一個三十年裡經常惹朱元璋上火生氣的男人。

  1.明朝言官祖師爺

  幸運逃生的韓宜可,在大明朝有一個公認的榮耀稱號:明朝言官祖師爺。

  這位祖師爺有多傳奇?在號稱士風剛烈的明代言官群體中,三百年間湧現膽大包天的牛人無數。但無論是單槍匹馬橫掃腐敗分子的顧佐,還是曾大罵萬曆皇帝吃喝嫖賭的雒於仁,甚至是曾上《治安疏》氣瘋嘉靖皇帝、晚年更成為南京言官界大佬的名臣海瑞,都不約而同地對韓宜可這位老前輩表達過由衷的讚嘆。

  典型如海瑞,當年罵了皇帝下了詔獄,在暗無天日的牢房裡受夠折磨,卻還不忘了吟誦韓宜可的詩篇來自勉。人生最黑暗的歲月,正是韓宜可的精神陪他度過。

  明朝三百年間常見到這樣一幕:當有御史惹惱了皇帝,被拖出去杖責的時候,很多人被打得皮開肉綻,嘴上卻依然強硬,說就是打死我,我也要做快口御史韓宜可。每當重複這個姓名,便是一場戰鬥力爆表的場景。不誇張地說,這個閃光的名字是大明言官最鋒銳的寶劍,每次高高舉起,就可召喚無窮的力量。

  之所以有如此大威力,是因為這位看似平凡的人物,人生的業績實在太給力了:招惹朱元璋。

  在整個洪武時代,招惹朱元璋堪稱是最膽大包天的事情。被朱元璋賦予特權可以大膽揭發言事的言官群體,雖說比其他大臣稍微安全些,卻也同樣高危。比如御史王朴,只因跟朱元璋頂了幾句嘴,就被問了死罪。被殺了還不算,編《大誥》時又把他的事跡編進去,硬給加了個誹謗罪。

  在這樣的政治高壓環境下,號稱「快口御史」的韓宜可卻創造了大明言官界的最大業績:不懂察言觀色,不怕坐牢殺頭,更不體察領導心思,不會作秀唱雙簧,從來都是忠誠敢言,多次犯顏直諫,鬧得朱元璋的憤怒指數不斷突破歷史新高。

  最能說明他業績的就是他的綽號「快口御史」,這是當年朱元璋親口「封」的。但「快口」這個詞,放在洪武年間絕不是好詞,相反是罵人常用的詞,意思類似於香港槍戰片裡的「噴子」。不是被氣到一定程度,朱元璋也說不出這詞來。

  招致韓宜可落下這個諢名的是著名的彈劾胡惟庸事件。當時還是朱元璋極度器重提拔胡惟庸的年月,有一天,胡惟庸與御史大夫陳寧以及中丞塗節,三人親熱地圍坐在朱元璋身邊聊天,君臣其樂融融的景象十分熱鬧,偏偏此時韓宜可躥出來煞風景。當著朱元璋的面大罵胡惟庸結黨營私、專權誤國。

  這場景放在當時,說是罵胡惟庸,卻十足打了朱元璋的臉。被打臉的朱元璋,當場氣得不行,因此也有了那句名罵:快口御史,敢排陷大臣耶!換成現代白話就是:這個噴子竟然敢罵我的大臣!

  被朱元璋罵過,後果自然十分嚴重。韓宜可當場被錦衣衛拿下,不過好在朱元璋還算冷靜,事後又把他釋放了,打發到陝西按察司工作。這番頂牛朱元璋的英勇表現也立刻令他名滿天下。平日出門辦事,沿途都有人圍觀,走到哪裡都有人背後指指戳戳,說這就是那個被皇帝罵成噴子的傢伙。

  但在韓宜可勇敢的一生里,這件事只是他光輝言官生涯的開始。而後他在官場的表現,可用一句話來形容:生命不息,頂牛不止。

  到了陝西沒多久,韓宜可接著又干出了一件頂牛的事。當時陝西正全省嚴打,抓了一大批犯人,準備押送到朱元璋老家鳳陽去開荒種地。

  這樁可以順便拍朱元璋馬屁的美事,程序走到韓宜可這裡就被強硬叫停了。不但叫停,韓宜可還寫信給朱元璋說:現在陝西官員辦案,都是不分輕重,一抓一大片,應該重新審核,糾察其中有沒有冤假錯案,一切要以法律為準繩辦案。

  這一番猛噴,在很多野史筆記里是這樣記載的:朱元璋氣得在宮裡大罵,說都把這人打發到陝西去了,還是封不上他那張嘴。但無論野史還是正史,這次猛噴的後果記錄一致:朱元璋還是接受了韓宜可的意見,下令重新複查,果然查出了大批無辜者,洗清了很多冤屈,因此民心大安。

  從來不吃虧的朱元璋,能夠忍住韓宜可的猛噴,一個重要原因是他很了解這個人。韓宜可的老恩師,一向被朱元璋器重的錢宰,平日裡小心謹慎唯唯諾諾,但唯一一次向朱元璋開口求情,正是為了韓宜可。而對這傢伙的履歷,朱元璋也清楚:他就是個既有個性又認真的人。當年元朝徵召他,因為憤恨元朝腐敗的不可救藥,他堅決不去。入明後先做山陰教諭,治學認真出了名,後來跑到楚王府做秘書,同樣幹得兢兢業業。

  所以這個人的頂牛行為,說到底還是因為認真負責,這正是大明言官界非常需要的人才。所以本著人才難得的原則,朱元璋還是可以忍的。

  自那以後,韓宜可徹底來了精神,工作中更是火力全開,只要發現不法行為,犯到自己手裡的,就是鐵面無私,嚴懲嚴辦,犯不到自己手裡的,更是火速上奏揭發。不管權位再高,官位再大,都沒他韓宜可不敢惹的人物。多年忠誠敢言,迅速給他自己拉了一個仇人榜。和他有過節的人物,既有北方各路藩王,也有各色權貴重臣。他因此落了一個響亮綽號:天下第一敢言。

  這番英姿颯爽,不但當時名揚一時,更被後世諸多言官效仿。很多人說起韓宜可,都稱讚他膽大包天,敢惹權貴罵重臣。但如果僅這麼評價韓宜可,只能說後世那些言官同行不過學了個皮毛而已。

  因為韓宜可最得朱元璋敬重的一條,不是他敢言敢罵,而是他講原則。

  2.言官中的業界良心

  說到這一條,不得不說說明朝言官的負面形象。這群明朝歷史上最勇敢的官,也恰恰是最招人討厭的官。

  因為這些人雖說敢罵人,但很多人也只會罵人。明末名將盧象升憤懣呼號:言官發展到明末,已經嚴重眼高手低,自己什麼都不會,別人幹活卻指手畫腳。而且越是關鍵時刻,他們越是亂說話搗亂,有些還不惜誇張造謠,就為博自己出位。用民間老百姓的話說,就是一群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渾人,十分沒原則。

  這種沒原則的歪風,在明朝好些時候都颳得格外厲害。比如當年明孝宗朱佑樘上台後,很想勵精圖治,下詔鼓勵言官提意見,還特意補充說明一句:你們講話一定要擺事實講證據,決不能沒原則地亂說。沒想到收上來的奏摺,絕大多數都是不分青紅皂白地亂說,逼得少年早熟的明孝宗只得費盡權謀心思,藉助「兩京之獄案」惡整,才算暫時殺下這股歪風。

  而放在諸如邊關戰爭等國家大事上,不講原則的言官們不但常給前線添亂,還盡給後世添堵。比如萬曆年間抗倭援朝戰爭期間的丁應泰,明明離前線萬里,卻長期造謠亂罵。後來明朝碧蹄館大戰死了上萬人,蔚山大戰死了好幾萬人,抗倭援朝戰爭死了幾十萬人之類的謠言,全都是這位「直臣」親口發明的。這些謠言不但在當時流傳一時,還被日本歷史學家照單全收,近代還常被右翼軍國主義分子拿來吹牛。他堪稱沒原則的言官中的極品。

  如果看看身為祖師爺的韓宜可,就會清楚知道:朱元璋苦心設立的言官制度,並非為了培養那些沒原則的極品。他想要的,是韓宜可這樣的良臣。

  韓宜可人生中一個重要信條就是對事不對人。他罵人,既不為私人恩怨,更不為個人榮耀升遷,而是始終一心為國,鐵骨錚錚。

  比起明朝言官們火爆剛烈的形象來說,大膽的韓宜可生活中卻是位十分溫和淡定的人,就算下了牢獄,也是該吃就吃該睡就睡,聽說要用刑,也像沒事人似的,把看守都震傻了。每次面對朱元璋,不管這位鐵腕帝王如何發飆,他都會不慌不忙,慢條斯理地陳述。

  特別令後世諸多言官自愧不如的,是韓宜可每次罵人時所寫的奏摺,不但文風厚重,而且言之有據。每篇都條理清晰,證據確鑿,而且是擺事實講道理,從不搞人身攻擊。有時候一些重臣被韓宜可批評了,嚷嚷著要理論,朱元璋二話不說,直接讓人把奏摺送去,要這些苦主駁斥,這幫人就清一色啞火了。因此他「以鋤奸顯忠為己任」,戰鬥力常年生猛。

  最能見證他品格的,還是令他名揚天下的胡惟庸。早年他不管不顧,大罵風頭正盛的胡惟庸,也因此被下了牢獄,後又被胡惟庸各種耍陰招穿小鞋,惡治了好多次,卻始終沒低頭。特別是在他身上發生的那個被下了死牢上了刑場,又被朱元璋撈回來的奇蹟,很多明朝學者都認為是胡惟庸搞的鬼,他才有此一劫。

  可仇結得如此深,後來胡惟庸垮台倒霉,先前被惡治的大臣們紛紛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參與到揭批胡惟庸的熱潮中來,偏偏韓宜可又不識時務,再次上書頂牛朱元璋,竭力反對株連無辜,而且請求嚴格複查每一個獲罪案犯。在他這番努力下,終於救回來一些無辜之人。

  在這場血雨腥風中,他還幹了一件頂牛朱元璋卻令朱元璋深受感動的事情:胡惟庸案後,一家獲罪官員的妻子十分美貌,朱元璋論功行賞,就把這美婦賞給了韓宜可。誰知韓宜可對這浩蕩皇恩,立刻頂牛精神發作,不但推辭不受,而且還振振有詞,把朱元璋一頓教育:開明的君王,處置犯人都不會禍及妻兒,更何況糟糠之妻不下堂,別人家的老婆再漂亮,我也堅決不要。

  這番不識時務的頂牛,反而深深打動了朱元璋。以朱元璋的讚嘆說:韓宜可不但能指出我的過錯,更不被美色所誘惑,真是古今難得的清流良臣啊。

  這次頂牛也獲得了一個美滿的後果:這種把別人家老婆隨便送人的判決,立刻被及時叫停。那些犯官的家屬們也得到了撫恤和安置。

  但這次韓宜可以德報怨胡惟庸的行為,立刻為自己招來了謠言。有一種謠言說得有鼻子有眼,說韓宜可這人十分虛偽,平時偽裝簡樸,其實家裡有的是錢,成天山珍海味,奢侈無比。這話傳到朱元璋耳朵里,立刻就怒了。

  這要放在明朝中後期的帝王身上,碰上這種事,更是由不得不信。明朝中期以後,言官們一個通用品質就是「嚴於律人寬以待己」,自己在家吃喝嫖賭玩得很嗨,皇帝隨便出格一點就喋喋不休管個不行。被人戳了畫皮,也十分嘴硬,常說我就算品德不好,也有權利監督你。

  而放在明初,以朱元璋拿著放大鏡看幹部的性子,多少也將信將疑,更打算抓個道貌岸然的腐敗典型。因此他招呼也不打,突然殺到韓宜可家,卻出乎意料地看到了令他終生難忘的一幕:韓家屋子裡的桌椅板凳用的全是元朝年間的舊貨,最「年輕」的也快20歲了。全家老小穿的衣服更是補丁打補丁,吃的是粗米蔬菜。所謂「山珍海味驕奢淫逸」,簡直子虛烏有。

  窮到如此掉渣,朱元璋也嚴重懷疑,不禁說了句「你是不是知道我來,就把錢藏起來了」。不想韓宜可不慌不忙,又頂了朱元璋一次:他大搖大擺地把家裡所有的箱子都打開,翻箱倒櫃,竟都見不到幾個錢。然後他淡然地告訴朱元璋:我從來不攢錢,也沒錢可攢。

  這是韓宜可人生當中最令朱元璋感慨的一次硬頂,以至於朱元璋再次讚嘆,說全國的官員都應該像你一樣啊。說罷,朱元璋下令把這件事寫進《邸報》,由通政司發布全國,讓各級領導幹部都好好學習。

  至此,入仕十四年的韓宜可,以其堅定的原則和剛正的品格,成功書寫了明朝言官面對朱元璋時最輝煌的奇蹟:越頂牛,越感動。

  3.從此成為傳說

  雖然很有原則,但韓宜可招來的攻擊依然非常多。比如以治理西北著稱的名臣費震就曾批評韓宜可,說你罵人罵得痛快,就是不知道別人幹活有多難。

  費震這個指責,用來形容明朝中後期的很多言官是相當恰當的。明朝中後期言官的一個毛病就是「看人挑擔不累,自己挑擔就廢」。很多以擅長罵人著稱的言官,自己親自去幹事經常幹得一塌糊塗。比如薩爾滸之戰中被後金痛打的楊鎬,敗掉瀋陽的袁應泰,都是這類眼高手低的角色。

  但用它來指責韓宜可是十分錯誤的。在整個明代的言官里,韓宜可稱得上是難得的全能人才:既能罵,也能幹。具體行政做事,更是獨當一面的好手。

  他首先被公認高水平的就是他的文采。除了罵人的文章寫得好,外交文章寫得也很好。朱元璋的不少國書和出征檄文都是由他親自起草,寫得氣勢澎湃,字裡行間全是大國風采。後來鄭和下西洋前還特意命人找出來,認真抄錄學習。

  寫了不少好文章後,韓宜可終於在洪武十四年(1381)獲得了一次重要的工作調動:就任山西右布政使。在還沒有巡撫制度的洪武年間,這就是山西省的二號人物。

  在這個新崗位上,韓宜可任職時間不長,工作卻十分賣力認真。據《獻征錄》記載,韓宜可到任後不但大力打擊官場潛規則,嚴懲腐敗分子,還大力撫恤百姓,從各類公務開支中省出費用,用以充實預備倉。當時山西專門收容孤寡的養濟院數量以及儲備救濟糧的預備倉,建設成績都在全國名列前茅。所謂「百司肅然,上下屬目,翼見真儒之用」,正是韓宜可的出色業績。

  但出色了沒一年的韓宜可,還是遭到了人生的沉重一擊。他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突然獲罪被貶,與同僚山西參議王景一道,被撤職發配到雲南臨安建水縣充軍。

  這場風波的原因,正史絕口不提,地方志的說法則是五花八門。比較一致的是《獻征錄》和《兩浙名賢錄》里的說法,說是由於參議王景在徵稅工作中犯了錯要被重辦,韓宜可認為處罰過重,再次上書頂牛。沒想到就這一個小事,反而給頂大了:非但沒救得了王景,自己也一道被發配充軍。

  這件事充分說明,在體察聖意方面,韓宜可毫無進步。朱元璋一輩子最痛恨的就是小吏貪污。但凡碰到此事,都是一抓一大片,逮著尾巴就順藤摸瓜往大了辦。比起當初罵胡惟庸來,這件事才是真正逆了龍鱗。韓宜可倒霉也就順理成章了。

  一直剛正不阿,敢斗權貴,頂牛皇帝,闖過多次大風大浪的韓宜可,在這件小事上栽了一個大跟斗。

  這次跟斗栽得有多狠?他和王景甚至栽出了大明歷史記錄:是頭兩位被貶官到雲南的明朝士大夫。當時的雲南是大明剛剛收復的國土,以少數民族為主,生活窮困且民風兇悍,在世人眼裡,可謂窮山惡水的絕路。發配到這地方,人生前途基本全廢。

  而對於這場淒風苦雨般的打擊,與王景結伴走上充軍路的韓宜可,心態卻一直非常好。一路上幹得最多的就是給王景朗誦自己最愛的名篇——范仲淹的《岳陽樓記》,用「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心態,與王景共勉。

  行至雲南,這二位更做出了一件「雷事」——鄭重地揮毫潑墨,以滿腔的情懷,為自己提前寫下墓志銘。兩篇墓志銘的風格文采各有不同,主題卻一樣壯烈澎湃:即使人生已經毫無希望,即使仕途已經終止,即使命運註定讓我終老於此地,我也要讓這墓志銘做一個見證,見證我依然會全力以赴地實現理想,任何絕境之下,都不會虛度光陰。

  「氣不萎達,生知命壽,乃夷我銘,其藏闕期。」這是韓宜可在自己墓志銘中寫下的豪言,也是他人生最後一段年華的見證。

  這心態豁達的二位,在貧窮落後的雲南臨安衛,用之後十五年的時間完成了另一件光耀千秋的大業:推廣文教。自洪武十六年(1383)臨安衛設立府學後,韓宜可與王景就成為府學的第一代老師。就如早年在山陰擔任教諭一樣,昔日的鐵骨直臣韓宜可,再次回到模範教師的角色上。

  在新崗位上,韓宜可的業績也同樣優良。最令當地官民動容的是,他公正對待每一個學生,既不搞民族歧視,更不以出身論人。而且哪怕是學生的家長過意不去,送來各種禮品,他也分文不收,全數退回。教學工作中,他更是一心一意,哪怕當地文化落後,學生悟性有限,他也極有耐心,凡是學生問問題,都是知無不言。有時候學生文化低,聽不明白,他就不厭其煩地反覆講。當地地方志記載,有一次下課,他被學生們包圍著問到深夜,說話說得滿嘴生瘡,他依然非常欣慰地說:看著你們這樣好學,做老師的真是高興啊。

  勤勤懇懇不計報酬教書的「勞改犯人」韓宜可,不知不覺間,就成了洪武年間感動雲南的人物。就連明朝開國功臣,鎮守雲南的西平侯沐英,對他也十分敬重,經常抽空就來探望,每次不但恭恭敬敬請教學問,舉手投足更向韓宜可行弟子禮。

  更打動人的是當地的官民百姓。這個素來民風兇悍的地方,剛設府學時,老百姓集體抵制,哭著喊著不來。經過韓宜可與王景二人多年努力,不但當地少數民族家庭都紛紛讀書識字,好多人更哭著喊著來拜師。當地的民風從此大好,變成知書達理的淳樸樂土,連犯罪率都連年降低。

  同樣高速發展的還有當地的文明水平。有明一代,臨安府共湧現出五十二位進士。這個曾經「刀耕火種,刻木為符」的落後地區,後來成為明代「科第人才盛於諸郡」的文化勝地,韓宜可正是這一切的奠基人。

  這事的意義,往小了說,是發展了邊境地區的教育事業;往大了說,是為維護大明統一做出了卓越貢獻。

  更值得一提的是,即使地處邊陲絕地,韓宜可也沒忘了老本行——惹朱元璋生氣。著名的藍玉案爆發後,遠在雲南教書的韓宜可聽聞了朝中的血雨腥風後,竟不顧自身安危,再次上書言事,認為朝廷的誅殺太過酷烈。這份幾經輾轉的上書,再次把朱元璋氣得不行。不過在幾位文臣的勸說下,消了氣的朱元璋還是擺擺手作罷了。

  在朱元璋過世後,登基稱帝的建文帝朱允炆經過禮部侍郎陳性善的舉薦,終於重新啟用韓宜可。先下詔封他為雲南參政,接旨後的韓宜可還沒動身,第二道聖旨又緊跟著來了:參政別幹了,趕緊去南京,您現在已經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了。

  但經過十五年的流放生涯,韓宜可曾經旺盛的生命,此時已到了盡頭。他接旨後興奮不已,一路緊趕慢趕。雲南地方志記載,他臨行時對友人說,這次出山,一定要把未曾給洪武皇帝朱元璋講完的話,全給新皇帝講出來。從整頓吏治到選拔人才,再到發展文教,他樣樣都有興奮到激動人心的勾畫。

  然而就在他的車架行至杭州時,他的身體再也支撐不住了,像一隻燃燒殆盡的火把一樣,沉默地熄滅下去。那一夜的情景,也成為有關他最後的傳說:天空中有一顆燦爛的流星滑落,驛站里所有的馬匹都在悲哀地嘶鳴。《明史》記載:「宜可當之。」這奇異的景象,正是有關他人生最後的榮耀與傳說。

  在韓宜可過世八年後,即永樂四年(1406),雲南臨安府學子張文禮考取進士,成為雲南歷史上第一位登第學子。對這位填補歷史空白的年輕人,永樂皇帝朱棣十分感興趣,還特意問他師承何處。當張進士鄭重回答,自己的恩師正是韓宜可時,朱棣立刻驚呼,是當年先皇稱讚過的快口御史嗎?而後明王朝撥出專款,在雲南與浙江兩省為韓宜可立廟紀念。這位洪武年間鐵骨錚錚的直臣,從此成為大明三百年間言官集體仰慕的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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