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君臣臣,離心離德

2024-10-08 19:07:04 作者: 九皋寒叟

  時間進入了新的年輪。

  隋大業十二年(616)正月,按照慣例,各地的郡守都應該進京向皇帝朝賀,恭祝皇帝千秋萬壽,帝業永祚,也期待新的一年天下富庶,黎民安康。然而,令人意外的事情發生了:全國二十多個郡縣的一把手都沒能前來。

  好好的官員,就這麼失蹤了,難道是攜款逃跑,暗渡海外?

  隋煬帝肯定不會相信這套鬼話,給我查,查個底兒朝天!

  有關部門經過一番調查,最後得出了結論:這些年,起義軍將各地掃蕩了一遍,有些官員為了自保,已經棄城逃跑,以至許多郡縣都沒有官員鎮守。

  隋朝末年,沒有人知道起義軍到底有多少,朝廷一直在派兵剿殺,可就是剿不盡,滅不完。不得不說,人口多確實有好處,比如交稅的人多,種田的人多,國家的財力有保障。問題是,人多了也是災難啊,就拿打仗來說,真的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如果帝國只有幾百萬人口,隨便打幾仗就可以決定勝負。如果老百姓都是敵人,直接干翻大隋王朝,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媽,重新過日子,也是一件明白事兒啊。遺憾的是,隋煬帝面對的情況是人口太多,敵人也有,百姓也有,而且大家的身份可以隨時轉變,這就很麻煩了。

  當時的情況,只能用「上下皆盜,病入膏肓」來形容。隋大業十二年(616),全國大亂,隋煬帝因此焦頭爛額,據說連晚上睡覺都會害怕起義軍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有一次,隋煬帝問身邊的大臣們,天下的盜賊到底剿得怎麼樣了?

  宇文述:「越來越少」

  隋煬帝:「和剛開始的時候相比呢?」

  宇文述:「不及十分之一」

  據史料記載,蘇威當時也站在旁邊,他擔心隋煬帝將這個問題拋給自己,於是偷偷往大殿的柱子旁邊躲過去。隋煬帝看在眼裡,心中暗笑,於是將蘇威叫到最前面。

  隋煬帝:「蘇威啊,天下的盜匪究竟是越來越多,還是越來越少?」

  蘇威是兩朝老臣,經歷了無數的風雨,他比旁人更明白什麼叫伴君如伴虎,什麼叫如履薄冰。不過,蘇威內心對隋煬帝仍舊是忠誠的,他不願意把隋煬帝當傻子,他必須想出一個辦法,既能保護自己,也能夠讓隋煬帝知道事實真相。

  蘇威:「陛下,臣也不知道盜匪究竟是變少還是變多,臣只是擔心盜匪離我們越來越近。」

  隋煬帝:「此話怎講啊?」

  蘇威頓了頓,答道:「盜賊以前占據長白山,可如今卻跑到了滎陽、汜水一帶。以前有很多人為朝廷繳納稅賦,現在卻越來越少,如果百姓沒有變成盜賊,又怎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呢。」

  不得不說,蘇威的邏輯是存在漏洞的,盜匪可以在長白山起義,就不能在滎陽、汜水起義嗎?有點侮辱隋煬帝的智商啊。

  蘇威說得還不盡興,於是補了一句:「在雁門郡城,陛下承諾過不再征討高句麗,可如今卻舊事重提,盜匪怎麼會變少呢!」

  領導都是好面子的,大家一起討論如此敏感的話題,點到為止就可以了,怎麼能指責領導的不是呢。隋煬帝有點不高興,君臣之間的談話就此不歡而散。

  隋大業十二年(616)五月初五,端午節,洛陽城洋溢著幸福喜悅的氛圍。

  這一天,文武百官都向隋煬帝進獻了精心準備的禮物,臣子的姿態都做得非常足,畢竟只有皇帝開心了,他們才能回家過個舒舒服服的節日。然而,蘇威卻呈上了一本精裝的《尚書》,看起來非常上檔次。

  想想看,大家都在歌廳裡面瘋狂搖擺,一展歌喉,就你坐在角落,手裡拿著一本《道德經》,看得津津有味不說,還時不時地抬頭鄙視一下大家。這是一種什麼畫面。

  隋煬帝已經猜到,蘇威送書肯定是不懷好意。不過,他不想去深究此事,就算你有規勸的意思,就當沒看懂,節日至上,氣氛至上嘛,為了大家的幸福,朕也得咬緊牙關,堅決不問。

  就在此時,有人說了一句:陛下!《尚書》之中有《五子之歌》啊。

  如果換成一個不學無術的皇帝,理解《五子之歌》或許難度還挺大的,但是隋煬帝博覽群書,學富五車,經這一提醒,當即就明白過來了。

  大禹是古代有名的賢君,在他之前,中原的部落聯盟流行禪讓制,說白了就是在部落內搞個能力和品德排行榜,誰是第一名,誰就做下一任領袖,不搞家天下那套把戲。大禹去世之後,兒子啟被推舉為部落領袖,建立了夏朝,想必夏啟從世襲制中嘗到了甜頭,隨後便將父死子繼定為帝位傳承的標準制度。

  夏啟去世之後,將王位傳給了兒子太康,誰曾想,這傢伙的能力實在是太平庸了,再加上貪玩荒淫,施政不善,以至激起了民變。終於有一天,太康外出打獵,長期不歸,導致國都被東夷有窮氏部落首領后羿侵占。

  太康的五個弟弟和母親來到洛河北岸,遙望南岸的山林田野,因此作了《五子之歌》,以此來懷念大禹的英明,怨恨太康的愚蠢。《五子之歌》,說白了就是警醒隋煬帝,不要做太康那樣的君主。

  蘇威送《尚書》,想表達的道理很簡單,可表達的方式太過委婉,有時候這種陰陽怪氣的姿態,反而比當面罵你幾句更讓人不舒服。要知道,隋煬帝平日裡視蘇威為心腹大臣,大事小事都願意和他商議,可此事過後,隋煬帝開始對蘇威產生了嚴重的不滿,不過隋煬帝念及舊情,並沒有對蘇威做出太無情的舉動。

  有一天,隋煬帝找來蘇威,再次和他說起攻伐高句麗的打算。

  蘇威確實不想打仗,不管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國家,都希望隋煬帝能放棄這種類似自殺的瘋狂想法。蘇威苦口婆心地勸說道:「陛下啊,您想要攻打高句麗沒問題,可問題是,老百姓都拒絕為朝廷賣力啊……」

  隋煬帝的小心臟受到了一萬點暴擊,心情頓時垮了下來。

  看到隋煬帝的臉色有點冷淡,蘇威便改口道:「不過,您可以下詔赦免天下的盜匪,讓老百姓對您感恩戴德,然後命山東的歷山飛、張金稱等土匪頭子為前軍,河南的王薄、孟讓從海路進軍,朝廷可以輕而易舉地獲得數十萬大軍,不到一年的時間,高句麗就得乖乖地服軟。」

  按照蘇威的意思,朝廷只需要發動土匪就可以蕩平高句麗,那隋煬帝豈不是連土匪都不如,先前征討高句麗的事兒豈不是庸人自擾?

  當時,隋煬帝的臉色卻陰沉到了極點。

  不過話又說回來,蘇威的建議靠譜嗎?

  能實現的想法才叫建議,不能實現的想法簡稱鬼話。

  王薄、孟讓這幫人,當初就是為了逃避朝廷的徭役而起義,還寫了頗為押韻的《莫向遼東浪死歌》,旗幟鮮明地反抗朝廷的徵調。現如今,朝廷放著戰鬥值爆表的官軍不用,驅使農民兄弟去遼東打仗,豈不是讓他們白白送死?而且這種死法,似乎比在大後方運送糧食還要立竿見影吧。

  換作是我,一定會理解成朝廷看農民兄弟不爽,想要借刀殺人。更何況,歷山飛、張金稱等人是起義者啊,人家想和你爭奪江山社稷,你卻讓他們去幫你打壞蛋,這追求是不是頓時就被蘇威給降下來了?

  蘇威的這番話,其實是想說服隋煬帝別再打仗,可就是論據太不充分,有點侮辱隋煬帝智商的感覺。所謂的弄巧成拙,大抵也就如此吧。

  隋煬帝鄙夷地說道:「朕去尚且平定不了高句麗,這些鼠輩怎麼可以?」

  君臣二人的談話再次不歡而散。然而,這件事就像個臭雞蛋,散發著某種迷人的氣味,讓喜愛重口味的人趨之若鶩,欲罷不能。御史大夫裴蘊就屬於此類人。

  裴蘊,河東聞喜人,長期混跡於廟堂,與無數人打過交道,練就了一身察言觀色,見縫插針的迎合本事,絕對是隋末大神級的存在。

  楊堅滅陳之前,裴蘊在南陳做縣令,機敏的裴蘊預料到楊堅可能會發動滅陳的戰爭,因此給楊堅寫了一封情真意切的自薦信。裴蘊在信中說了兩件事,第一件事,他認定楊堅一定會成為天下共主,第二件事,如果楊堅大帝有任何需要,裴蘊都甘願做他的馬前卒。

  小小的縣令自然入不了楊堅的法眼,後來楊堅悍然發動滅陳戰爭,51萬大軍渡江南下,一舉奠定乾坤,壓根就沒裴蘊什麼事兒。

  不過,楊堅很看重「江南衣冠之士」,因此隆重接見了南朝的官員,輪到裴蘊作自我介紹的時候,楊堅若有所思,他總覺得記憶中有這號人物的存在,細問之下才發現,裴蘊就是當初看好他一統江山的某某縣令。

  這位官員很有眼力見兒啊,應該破格提拔,就封你為儀同三司吧。

  誰曾想,尚書左僕射高熲強烈反對,他認為裴蘊的能力似乎不夠,也沒有太大的功勞可言,沒資格加官晉爵。楊堅氣憤之下,將裴蘊加封為上儀同三司。

  高熲不服氣,就是想擠兌裴蘊,於是再次上奏勸諫。

  楊堅二話不說,將裴蘊加封為開府儀同三司。

  高熲雖然不知道什麼叫神助攻,卻也能感覺得到,自己似乎在干一件很愚蠢的事。想到開府儀同三司上面還有上開府儀同三司,高熲理智地閉上了嘴。

  楊堅在世時,讓禮部尚書牛弘將樂府的大部分樂師都遣返回家,一度將大隋的娛樂事業推向了死亡邊緣。隋煬帝登基之後,裴蘊投其所好,將周、齊、梁、陳遺留下來的大師級人物全都招攬到宮中,組建了一支無與倫比的實力樂團,將大隋的音樂事業重新推向了巔峰。隋煬帝大喜過望,將裴蘊提拔為戶部侍郎。

  裴蘊的能力不強嗎?

  據史料記載,隋朝的「大索貌閱」就是裴蘊開的先河,人口普查時,如果里長和鄉正有欺瞞官府的行為,百姓可以舉報,這也是裴蘊的主張。應該說,裴蘊是個做事老道,很接地氣的實幹型官員。悲劇的是,裴蘊的茁壯成長遭到了老臣高熲、蘇威等人的壓制。

  他們出身關隴貴族集團,也是隋文帝的親近大臣,對南朝的遺臣本來就有很深的敵意。更何況,在他們的眼裡,裴蘊屬於那種無功受提拔,喜歡迷惑主上的朝臣,大家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因此,裴蘊就算有隋煬帝的力挺,也不過做到了御史大夫,參知政務,勉強在朝堂混口飯吃,很難有什麼作為。

  客觀地說,裴蘊雖然不會在家裡畫圈圈詛咒蘇威等人早點掛掉,但也絕不會祈禱他們長生不老。但凡有坑人的機會,他必定會牢牢抓住,否則就是對自己的人生不負責啊。隋煬帝和蘇威不歡而散後,裴蘊不失時機地求見隋煬帝,雲淡風輕地說道:「陛下,臣就納悶了,天底下哪有那麼多的盜匪?」

  只能說,裴蘊和蘇威看到的天下,可能不在一個宇宙維度。

  隋煬帝:「哼,這個老傢伙拿盜賊來嚇唬朕,實在是可惡,先忍耐一時。」

  皇帝的態度,裴蘊已經心知肚明。隨後,裴蘊暗中謀劃,安排白衣(小老百姓)張行本遞了狀紙,聲稱蘇威在高陽郡主持選拔官員的時候,濫授他人官職,可能存在權錢交易的貓膩兒。不僅如此,張行本還說大隋和突厥對峙的時候,蘇威勸皇帝回朝,名義上是為皇帝安全著想,其實是自己被嚇破了膽。

  告狀的內容很沒有含金量,卻如同一個重磅炸彈,在朝野引起了軒然大波。

  需要確鑿的證據嗎?就比如蘇威服軟一事,拿什麼去證明?

  這件事證據不是最重要的,而是它在其中發揮的導火索作用。

  這不,隋煬帝下旨了,你別幹活了,等待有關部門的調查吧。

  據史料記載,最後的結果由隋煬帝直接敲定:蘇威熱衷於朋黨,喜歡搞旁門左道,貪圖名利,還喜歡誹謗朝廷官員。朕征伐外族是尊奉先帝的遺志,但凡有詢問的事情,朝臣們都可以毫無保留地陳述意見,唯獨蘇威不願意表態,身為重臣,怎麼能如此不負責任呢,實在是毫無顏面再繼續為官。

  就這樣,蘇威的罪狀,輕而易舉地被升華為主觀心態有問題。

  既然只是心態問題,就不能處罰過重,那就貶為庶民吧。

  這樣的結果,隋煬帝非常滿意,可裴蘊覺得此事馬上就要進入高潮,卻戛然而止,似乎有點意猶未盡、興味索然的意思。一個月後,裴蘊再次放出話來,聲稱蘇威和突厥人相互勾結,欲成內亂。

  隋煬帝大怒:裴蘊,你去處理此事。

  裴蘊:好的,臣覺得蘇威該死。

  很快,蘇威被打入牢獄。經歷過波折之後,蘇威開始明白了,此事從一開始就是新舊朝臣之間的政治鬥爭,如果再執迷於是否和突厥暗中勾結,強行為自己辯解,未免有些兒戲,只能令同僚們無端恥笑。

  於是,蘇威一反常態,哭訴自己為官以來的種種功勞,深刻檢討了自己的錯誤,最後得出了一個萬金油的結論:臣罪該萬死。

  事實上,隋煬帝沒想要蘇威的命,此事個中緣由,局中人一清二楚,只要蘇威認輸,此事便可以就此了結。面對裴蘊交上來的「鐵證口供」,隋煬帝不置一詞,只說了一句:朕不忍心殺他,將蘇威的子孫三代貶為平民,以示懲罰。

  不過,這種懲罰的前提是隋煬帝繼續做皇帝,蘇威父子繼續做大隋的臣子,如果蘇威父子學會了跳槽,這樣的處罰便沒啥意思了。有趣的是,蘇威真的跳槽了,而且跳槽的頻率堪比後世的公司小職員。

  宇文化及謀殺隋煬帝後,任命蘇威為光祿大夫、開府儀同三司,宇文化及倒台後,蘇威投靠了李密,後來又輾轉到皇泰主楊侗門下做了上柱國、邳國公,王世充登基後,蘇威又做了他的太師。

  武德四年(621),李世民平定王世充,在洛陽宮閶闔門問政。蘇威請求拜見,卻以年老體弱為由,不願意向李世民下跪。李世民讓人帶話,譏諷蘇威是隋朝的宰輔大臣,國家政治昏聵,蘇威卻不能及時匡救,還說他見到李密和王世充這等逆臣都曾下跪,實在是很沒有臣節,如今到大唐也就不勞煩相見了。

  從隋文帝楊堅、隋煬帝楊廣,到李世民,以及後世的史學家,幾乎公認了一個事實:蘇威有能力,卻太看重名利,喜歡黨同伐異,毫無原則可言。因此,不要因為隋煬帝罷了蘇威的官職,就覺得他不能容人。

  客觀地說,隋煬帝和裴蘊的所作所為,完全符合一個政治家最基本的素養:懂得利用時勢為自己爭取更好的生存空間。據史料記載,蘇威的子孫後代在唐朝混得風生水起,刺史、尚書、都督比比皆是,真叫後人難以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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