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途多舛的張說:打仗界最會寫詩的
2024-10-08 18:58:32
作者: 九皋寒叟
開元八年(720)六月,大唐的北部邊境硝煙再起。
叛亂的根源,還是來自世紀難題:民族融合。
貞觀年間,少數民族政權土崩瓦解,不少部落被迫遷入內地,接受朝廷的管制。然而,他們願意在鐵騎面前低下頭顱,卻始終不願意接受漢朝文化的洗禮。好戰分子、復國分子游離在邊境地帶,總喜歡製造出一些矛盾。
武則天時期,國家內亂不止,默啜可汗強勢崛起,後突厥帝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強大起來。據史料記載,此人就是個狂熱的戰爭分子,在位十五年,發動了二十多次戰爭,幾乎打遍了唐朝的邊境防區。
開元四年(716),默啜可汗在戰爭中被殺身亡。
後突厥內部派系林立,大家圍繞大可汗的寶座展開了鬥爭,最終毗伽可汗脫穎而出,接管了後突厥政權。毗伽可汗是個聰明人,他請出了岳父,也是國內資歷最老,計謀最多的大神級人物暾欲谷,作為後突厥鎮國之寶。
暾欲谷明白,和唐朝正面交鋒,那就是找死。在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暾欲谷制定了後突厥的基本國策:瞅准機會就開打,爭取獲得戰爭的主動權,以戰勝國的姿態爭取更多的利益,然後再徐圖發展。
在毗伽可汗的經營下,後突厥慢慢恢復了元氣,原本在唐朝生活的少數民族部落紛紛逃去,這讓駐守的將領深感不安。開元八年(720)六月,朔方軍大總管王晙上了一道奏摺,聲稱邊境的逃戶很多,希望朝廷能夠以武力威懾他們。
然而,李隆基還沒有做出明確的指示,王晙便擅自做主,招來寄居在內地的突厥首領,將他們悉數斬殺,隨後又發兵血洗了突厥部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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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晙屠殺突厥百姓一事,讓河曲附近的拔曳固、同羅等部落心驚膽戰,他們很快便達成了一個共識:李唐王朝遲早會拿他們開刀!
當時,邊境的官員已經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時任天兵軍節度大使張說帶著二十名護衛趕赴少數民族的部落,對他們進行說服教育,這才安撫住人心。
接下來的幾個月,毗伽可汗率領的後突厥大軍屢次戰勝唐軍,然後又主動請和,希望「請父事大唐天子」,讓李隆基深感不安。
李隆基登基之前,大唐的財力幾乎都耗費在奢侈享樂上,軍隊的建設一塌糊塗。李隆基心裡清楚,大唐擁有廣袤的邊境線,如果不擴大軍隊的規模,吃苦的日子還在後面!李隆基已經打定主意,要選一位懂軍事的人執掌朝政。
開元九年(721)九月初三,宰相姚崇去世,他在臨死前留下了一道遺書:
佛教以清靜慈悲為本,愚昧的人卻希望通過抄寫經文、建造佛像來求得來世之福。過去,北齊與北周兩國對峙,北周的君主搗毀佛經和佛像,將錢財拿來整治軍隊,而北齊的君主卻拋棄刑罰與政令,大肆建造佛寺,等兩國交戰的時候,北周便可以戰勝北齊。當年,武氏和韋氏建造了無數的寺廟,卻未能逃避家族被殺的命運,我死之後,你們不要像凡夫俗子那樣愚昧無知,為我誦經超度以求死後之福!這條家訓,子孫後代必須永遠遵守。
姚崇說話很委婉,表面上是勸家人不要請和尚為他超度,實際上是暗示佛教興盛與否,可以直接影響大唐的國運,北齊和北周便是最好的例子。姚崇的家人算是明白了,這不是給他們的遺書,而是給李隆基的一道諫書。
果不其然,姚崇去世之後,李隆基第一時間表示了慰問,後來拿到了姚崇的遺書。字裡行間,李隆基讀懂了兩件事:大唐對佛教和道教太縱容,給國家帶來了沉重的負擔。朝廷應該將錢投到軍事建設上,否則北齊就是前車之鑑。
在這樣的背景下,李隆基心生了起用軍事人才為宰相的想法。
開元九年(721)九月十九日,李隆基傳下旨意:封并州長史、天兵軍大使張說為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
張說(667—730),祖籍范陽。
此人沒有顯赫的家世,完全靠天資聰穎,勤奮好學出道。載初元年(689),武則天在洛陽南門舉辦制科考試,命吏部尚書李景諶考核策論,年僅22歲的張說拔得頭籌,隨後被任命為太子校書。後來,在張昌宗的帶領下,牽頭編撰了《三教珠英》,深得武則天的喜愛,最終升職為鳳閣舍人。
長安三年(703),張易之誣陷宰相魏元忠謀反,暗中讓張說作偽證,張說卻當著武則天的面,揭穿了張易之的把戲。原本是一場是非分明的較量,武則天卻認為張說是出爾反爾的小人,於是將他貶到廣西。
神龍元年(705),唐中宗李顯登基稱帝,張說被調回長安,擔任兵部員外郎,後來又升任工部侍郎。沒過多久,張說的母親去世,按照規矩,張說應該回家守孝,可母親的喪期還沒過,李顯的聘任書就到了:任命張說為黃門侍郎。
在古代,為父母守孝是人子的基本禮儀,可不少人還是覺得,如果能夠在孝期被朝廷起用,那是人生最大的榮耀。不過,面對李顯的聘書,張說卻執意遵守禮儀,數次上表推辭,言辭極為懇切,收穫了如潮般的好評。喪期剛滿,張說就被任命為工部侍郎,隨後改封兵部侍郎,加弘文館學士。
景雲元年(710),唐睿宗李旦登基,張說被封為中書侍郎,並在第二年進封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成了名副其實的宰相。當時,太平公主和李隆基斗得昏天黑地,張說屢次為李隆基說話。李顯退位之後,李隆基依舊沒有掌權,在太平公主的打壓下,張說被排擠到洛陽擔任尚書左丞、東都留守。
開元元年(713),太平公主倒台,李隆基立即起用張說為中書令。
起用張說,可能是李隆基顧念舊情,然而他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負,他需要有魄力和智慧的能臣輔佐,而46歲的張說明顯經驗不足,在做了幾個月的中書令之後,張說就被迫讓位給老臣姚崇。
張說畢竟還年輕,經歷了幾次宦海起伏,開始變得有些心灰意冷,甚至覺得李隆基對他不夠仗義,憤怒之下,乾脆到岐王李隆范那裡表了忠心。誰料想,這件事被姚崇捅到了李隆基的面前。隨後,張說以結黨的罪名被貶為相州刺史,充河北道按察使,後來又因為一件小事的牽連,被貶為岳州刺史。
張說空有一腔抱負,卻不得李隆基的重用,心中的鬱悶可想而知。在岳陽生活的
這段時間,張說寄情於山水之間,寫下了不少詩歌:
《岳陽早霽南樓》
山水佳新霽,南樓玩初旭。
夜來枝半紅,雨後洲全綠。
四運相終始,萬形紛代續。
適臨青草湖,再變黃鶯曲。
地穴穿東武,江流下西蜀。
歌聞枉渚邅,舞見長沙促。
心阻意徒馳,神和生自足。
白髮悲上春,知常謝先欲。
《岳州宴別潭州王熊二首》
絲管清且哀,一曲傾一杯。
氣將然諾重,心向友朋開。
古木無生意,寒雲若死灰。
贈君芳杜草,為植建章台。
縉雲連省閣,溝水遽西東。
然諾心猶在,榮華歲不同。
孤城臨楚塞,遠樹入秦宮。
誰念三千里,江潭一老翁。
《岳州夜坐》
炎洲苦三伏,永日臥孤城。
賴此閒庭夜,蕭條夜月明。
獨歌還太息,幽感見餘聲。
江近鶴時叫,山深猿屢鳴。
息心觀有欲,棄知返無名。
五十知天命,吾其達此生。
在詩歌里,張說表現得灑脫不羈,一副名流清士、超凡脫俗的模樣。然而,這些只是假象,每逢夜深人靜,張說對政治的憧憬,對前途的躁動就會讓他莫名地難受。他日夜翹首以盼,只為等待李隆基的召喚。
前面已經說過,李隆基是個非常健忘的人,他早已經忘記了張說的存在。對張說來說,該用什麼方式來引起李隆基的注意呢?
開元四年(716),死對頭姚崇被李隆基罷免,宋璟和蘇頲上台執政。
在命運的黑暗中,張說似乎看到了一絲光亮,他努力思考著,自己是否可以和兩位新任宰相套套近乎。張說想到了一個至關重要的人:已經去世的蘇瓖,此人是蘇頲的父親,也是張說當年的私交不錯的同事。
蘇瓖忌日的那天,新科宰相蘇頲回鄉祭奠,一首名叫《五君詠》的詩歌出現在了蘇頲的面前:
許公信國楨,克美具瞻情。
百事資朝問,三章廣世程。
處高心不有,臨節自為名。
朱戶傳新戟,青松拱舊塋。
淒涼丞相府,餘慶在玄成。
張說的《五君詠》,其實是模仿南朝詩人顏延之讚美竹林七賢的《五君詠》而作,通過讚美蘇瓖、郭元振、魏元忠、李嶠、趙彥昭五個去世的國公爺,向世人誇讚他們的豐功偉績和高尚品德,以此取悅他們的後人。
這一招實在是高啊!
蘇頲品讀著張說的詩作,頓時淚流滿面,萬分感慨。
不是親兄弟,勝似親兄弟啊!張說,這件事幹得很漂亮,不僅誇了我父親,還把我順帶著也誇了一頓,以後我們以兄弟相稱吧!
有了這層關係,張說的事情就好辦多了。
蘇頲回朝之後,立馬給李隆基上了一道奏摺,聲稱岳州刺史張說忠貞正直,人望很高,不宜再屈居地方,應該委以重任。開元六年(718)二月,張說遷任荊州長史,沒過多久就升任右羽林將軍、檢校幽州都督。
一個人想要發達,確實需要機緣。就拿張說來說,如果不認識蘇頲的老爹,如果蘇頲沒有做宰相,如果蘇頲不是性情中人,張說的前途真的說不好。
不過,張說是否能走上人生的巔峰,關鍵在於李隆基。在檢校幽州都督任上,張說幹得最多的事就是揣摩李隆基的心思。誰料想,還真讓他給猜對了。
有一次回朝述職,張說別出心裁,穿著一身戎裝面聖,李隆基見慣了身穿文官服飾的官員,頓時就對張說的模樣來了興趣。於是乎,一場述職變成了張說的專場面試,張說使出渾身解數,最終獲得了李隆基的高度認可。
開元七年(719),張說晉升為并州大都督府長史、天兵軍節度大使。
當時,朔方軍大總管王晙屠殺突厥部落,居住在大同軍(駐地在今山西省朔州市)、橫野軍(駐地在今河北省張家口市蔚縣)附近的拔曳固部落、同羅部落擔心大唐會對他們下毒手,因此暗中與後突厥聯繫,表達了歸順的意思。
為了消除他們的誤會,張說帶著二十名騎兵趕赴拔曳固部落、同羅部落,並且力排眾議,下榻在少數民族的帳篷中,最終贏得對手的信任。
消息傳到長安,李隆基十分欣慰。不過,李隆基心裡清楚,幾個部落的依附改變不了後突厥崛起的事實,邊境的局勢不容樂觀。
開元九年(721)四月,後突厥的大將康待賓派人潛入突厥部落,唆使他們背叛大唐,並聯合党項拿下了六胡州(大唐為了安置突厥昭武九姓而設置的魯、麗、塞、含、依、契六州),叛軍人數多達七萬餘人,北部邊境硝煙再起。
李隆基接到前線軍報,立馬傳下旨意,命朔方軍大總管王晙、隴右諸軍節度大使郭知運共同討伐康待賓。隨後,李隆基又調派親信毛文仲為朔方道防禦討擊大使,命天兵軍節度大使張說見機行事。
開元九年(721)八月,張說帶領一萬名步騎兵,在合河關(今山西省呂梁市興縣)突襲了敵軍,斬獲了小勝。隨後,張說下令追擊,敵人猶如野狗般瘋狂逃竄,党項大軍的主帥看出了苗頭:後突厥不過是跳樑小丑,根本不是唐軍的對手。
於是,党項大軍倒戈一擊,投降了唐軍。
討擊大使阿史那獻是西突厥的皇族後裔,跟著唐軍打同胞已經令他不舒服,再加上党項兄弟臨場背叛,因此怒火中燒,想唆使張說坑殺党項的降軍。
張說呵呵一笑:「以大局為重,招撫流散人員,各安其業!」
事情完了嗎?當然沒有。
後突厥之亂,王晙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李隆基為了大局考慮,並沒有下旨處罰,而是告訴王晙,已經安排了幾路大軍前去支援。
接到聖旨的時候,王晙興奮得手舞足蹈。張說是名副其實的帥才,朝廷的政治新星,毛文仲是李隆基的嫡系親信,有他們支援,大軍如虎添翼,破敵是遲早的事兒。然而,當他看到支援名單上有郭知運後,心情變得糟糕透頂。
王晙表示,他真的很討厭郭知運,隔壁戰區的跑到他的地盤搞防禦,失敗了算王晙的,成功了算郭知運的,這算怎麼回事?王晙給李隆基上了一道奏摺,聲稱朔方軍就可以平定叛亂,就不用折騰郭知運了。
使者往返長安,耗費的時間太長。因此,還沒等到李隆基的聖旨,郭知運就帶著手下趕到了戰場。遺憾的是,戰爭早已經結束,党項大軍投降,康待賓被王晙親自活捉。郭知運來晚了,算是白跑了一趟。
郭知運稍微一打聽,就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哼,這不是擺明了噁心他嗎?
江湖規矩,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就在王晙慶祝勝利的時候,郭知運偷偷摸摸對突厥部落發動了奇襲,隨後瀟灑回營,強勢炫耀了一波。
王晙:「你難道不知道突厥人投降了?」
郭知運:「不知道啊,我剛到,還以為在打仗呢。」
王晙:「好吧,你贏了。」
突厥人也蒙了,王晙不是接受了投降嗎,怎麼還要偷襲?
背信棄義、豬狗不如,屎盆子紛紛扣到了王晙的頭上。
就這樣,憤怒的突厥降軍再次走上了背叛的道路。
王晙和郭知運前線鬥法的事情被捅到長安,李隆基認為王晙心胸狹窄,不以國家大事為重,因此在戰事還沒徹底結束之時,便下旨將他貶為梓州刺史。
問題是,這與張說有什麼關係嗎?
關係大大的!
所謂的光輝形象,有些是自己掙來的,有些是別人襯托出來的。就拿此事來說,王晙和郭知運為了私慾,置國家利益於不顧,張說不動如山,一副成熟穩重、顧全大局的模樣,這不就是李隆基一直想找的人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