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域悲歌,熱血傳奇

2024-10-08 18:50:46 作者: 九皋寒叟

  面對論恐熱的請求,李忱不置可否。

  大中五年(851)五月,走投無路的論恐熱來到長安。為了迷惑唐朝君臣,他把自己包裝成超級貴族、吐蕃大腕,隨後大張旗鼓地下榻在禮賓院,等待李忱的召見。

  客觀地說,唐朝已經放棄了西北地區的統治權,他們不明白吐蕃正在內戰,論恐熱跑來長安做什麼。不過,李忱決定以禮相待,他派遣尚書左丞李景前往禮賓院,詢問論恐熱此行的目的。

  禮賓院內,兩人初次見面,李景感到一陣噁心。站在他面前的,不是虔誠恭敬的吐蕃使者,而是一位高昂著頭顱、狂妄無比的邋遢漢子。沒有和諧的交流,沒有友好的氣氛,結束之時,論恐熱放出話來,如果唐朝想得到河西和隴右的土地,必須封他做河渭節度使。也許,在論恐熱的眼裡,唐朝還是那個在安史之亂中被打得滿地找牙的弱國,大唐文明就是軟弱可欺。

  李景回報導:「論恐熱想和我們談條件,做河渭節度使。」

  李忱:「免談。」

  在隨後的例行朝會上,李忱拿出天子的氣度,熱情接待了論恐熱,但姿態很清晰,我是宗主國,你是吐蕃政權的使者。你遠來是客,我可以給你禮物、錢財,至於談論河西和隴右的歸屬問題,你還沒資格和我談!

  李忱:「回去安心打仗吧,我就安靜地看著。」

  論恐熱在長安吃了閉門羹,心裡極度不爽,他對大唐的憎恨突然超過了對尚婢婢。返回老巢洛門川後,論恐熱收拾餘部,再次騷擾唐境。然而,他已經徹底失去人心,再加上陰雨綿綿,將士們鬥志低昂,紛紛棄他而去。論恐熱只好率領僅剩的三百餘人來到廓州(今青海省化隆回族自治縣),苟延殘喘。

  直到此時,河西、隴右正式成為「兩不管地區」。原先隸屬河西、隴右的漢族官民紛紛拿起武器驅逐吐蕃勢力,最著名的就是張義潮領導的「沙州起義」。

  

  沙州,治所在甘肅敦煌,隸屬河西軍鎮。安史之亂後,吐蕃先後攻占涼州(今甘肅省武威市涼州區)、甘州、肅州(今甘肅省酒泉市肅州區),大唐為了戰略控位,將河西軍鎮的駐地從涼州轉移到沙州。

  唐代宗李豫年間,沙州被吐蕃大軍包圍,沙州刺史周鼎決定焚毀城郭,東奔歸唐,卻遭到了部眾的反對。將士們的理由很簡單,沙州是他們的家鄉,拼死也不能放棄。再者說,他們是軍人,馬革裹屍才是最後的歸屬。從大局來看,如果放棄沙州,長安以西就沒了屏障,吐蕃將會更加肆虐猖狂。

  沙州刺史府,周鼎和小弟鬧翻了。

  沙州知兵馬使閻朝登高一呼,帶著眾人將周鼎縊殺,自領州事,宣布沙州將繼續和吐蕃頑抗到底。當時,沙州最缺的就是糧食,閻朝拿出府庫錢財,以「出綾一端,募麥一斗」的標準找百姓換取糧食,就這樣據城堅守了兩年之久。

  建中二年(781),只擁有四五萬人口,卻打了十餘年對外戰爭的沙州,終於走到山窮水盡的地步,閻朝為了保全沙州百姓,與吐蕃主將尚綺心兒約定,在沙州百姓不能外遷的條件下,宣布投降。隨後,城中官民改穿吐蕃服飾,但每逢祭祀祖先,他們都要換上漢族的服裝,以示對大唐的忠誠。

  沙州失陷以後,老百姓受到了吐蕃軍隊的殘酷鎮壓,「丁壯者淪為奴婢,種田放牧,羸老者咸殺之,或斷手鑿目,棄之而去」。其中,漢人的地位最低,如果漢人在街上走路,必須低頭彎腰,不能直視吐蕃人,更別說平起平坐。至於沙州刺史閻朝,因為態度頑強,最終被吐蕃用「置毒靴中」的手段暗殺。

  被欺壓得越慘,對故國的思念就會越深。

  開成元年(836),有一支唐朝使團出使西域,途徑甘、涼、瓜、沙諸州,當地民眾聞訊後夾道相迎,流淚問使者:「皇帝猶念陷蕃生靈否?」

  此時,西域諸鎮陷落長達數十年,可老百姓始終認為他們是大唐的子民,心中念念不忘的就是回歸故土。古話說得好,念念不忘,必有迴響。

  張義潮,沙州敦煌人,出身世家,老爸做過工部尚書,哥哥張義潭是唐朝末年歸義軍節度使張淮深的父親。小的時候,張義潮經歷了吐蕃的殘暴統治,於是立下大志:「論兵講劍,蘊習武經,得孫武、白起之精,見韜鈐之骨髓。……知吐蕃之運盡,誓心歸國,決心無疑。」

  尚婢婢逃走後,論恐熱率領五千大軍掃蕩西北,張義潮意識到沙州可能會變天了,於是暗中結交豪傑,密謀起事。大中二年(848),張義潮身披鎧甲,手執兵刃,率領西域英雄豪傑突襲瓜州府衙。吐蕃守軍來不及防備,倉皇逃走。

  就這樣,沙州落到了張義潮的手中。

  此時,張義潮最好的選擇是坐擁瓜州,稱霸西域。然而,他卻準備將收復瓜州的消息儘快告知給朝廷。悲劇的是,瓜州和長安相隔千里,中間還隔著涼州、甘州、肅州,如何將消息準確地傳到長安,困難程度似乎比起義還高。

  當時,張義潮選了十批信使,他們攜帶相同的文書,肩負相同的使命,奉命從十個不同的方向前往長安。這是一段被歷史遺忘的西域悲歌,這些人已經猜到了自己的命運,可能全軍覆沒,可能埋骨他鄉,但是他們肩負著西域百姓回歸中土的殷切希望,最終還是義無反顧地踏上了征程。

  在吐蕃國內,僧人地位較高,容易躲過吐蕃軍隊的盤查,因此張義潮特地請出了敦煌高僧悟真,讓他率領一支隊伍,從東北方向迂迴到長安。

  據史料記載,十支隊伍中,九支折戟沉沙,沒人知道他們的姓名,也不知道他們遇到了什麼險情,更不知道他們葬身何地。只有高僧悟真受到命運之神的眷顧,到達了唐軍要塞天德城(今內蒙古自治區烏拉特前旗)。

  按照直線距離,敦煌到天德軍是一千二百公里,按實際行進的歷程,可能長達數千公里,這段路程還包括巴丹吉林大沙漠、騰格里大沙漠和庫布齊大沙漠。可以想像,悟真和尚經歷了多少磨難,最終才完成使命。天德軍防禦使叫李丕,他驚訝於這群從天而降的使者,立即以最大的熱情護送他們前往長安。

  大中四年(850)正月,悟真等人到達長安。

  當天,滿城百姓夾道歡迎,李忱更是感慨萬千。對於張義潮,他只評價了八個字:關西出將,豈虛也哉!簡潔,卻又飽含期望。

  此時,距離沙州起義已經兩年之久,張義潮根本來不及等待。使團離開後,張義潮帶著百姓修繕兵器、夯築城池,還趁著吐蕃走下坡路的機會收復了瓜州、伊州、西州、甘州、肅州、蘭州、鄯州、河州、岷州、廓州。收復這十個西域重鎮,意味著張義潮重新打開了西域之路。

  大中五年(851)八月,張義潮派遣哥哥張義潭、女婿李明振等二十九人入朝告捷,獻上了瓜、沙等十一州的地圖和戶籍。

  以一己之力收復西域,這樣的功勞足以讓張義潮彪炳千古。更難得的是,張義潮為了大唐情懷,居然拱手將西域送給了李忱。面對張義潮的大禮,李忱欣喜過望,當即下詔褒獎張義潮:「抗忠臣之丹心,折昆夷之長角。竇融河西之故事,見於盛時;李陵教射之奇兵,無非義旅。」

  大中五年(851)十一月,李忱決定在瓜、沙等州建立歸義軍,任命張義潮為第一任歸義軍節度使,負責歸義軍所有事務。同時,進封張義潮為金紫光祿大夫、檢校吏部尚書、金吾大將軍、特進,食邑兩千戶、實封三百戶。

  值得一提的是,張義潮的哥哥張義潭被封為左金吾大將軍,按照慣例,他是留在長安的人質。此時的張義潮真心歸附大唐,並沒有在乎這些細節。

  那麼問題來了,吐蕃統治了西域數十年,遺留問題如何解決?比如在吐蕃的統治下,漢人毫無地位,如今翻身做了主人,他們會不會拿吐蕃人出氣?如果再出現民族衝突,張義潮該如何處理?這些無疑都是巨大的挑戰。

  張義潮思考過,最終定了基調:拉攏漢族,安撫少數民族。也就是說,就算傷了吐蕃百姓的尊嚴,也要維護漢族百姓的利益。

  當時,張義潮廢除了吐蕃的部落制,確定了州、縣、鄉、里四級行政制度,還在瓜州城建立了坊巷;重新登記人口、土地,確定每家每戶的田產;按照唐朝的戶籍制度,確定他們的賦稅標準;恢復唐朝的服裝……一系列的組合拳,瞬間就讓老百姓產生了歸屬感。

  至於少數民族,張義潮決定,已經被漢族同化,或者對漢文化有認同感的,可以編到漢族的鄉里,共同生活。如果不認可的,繼續按照部落制度生活,但是要接受唐朝律法的統治。當然了,管理西域並不是和平演變。有一次,吐谷渾、党項、回紇等民族劫掠西域諸鎮,張義潮立即集結軍隊追擊一千多里,一直殺到吐谷渾老家,砍了三名宰相的腦袋,最終才班師凱旋。

  咸通二年(861)三月,張義潮的侄子張懷深收復涼州。至此,西域十二州全部回歸大唐。咸通四年(863),唐朝重新設置涼州節度使,統領涼、洮、西、鄯、河、臨六州,表面上想分張義潮的地盤,實際上涼州節度使還是由張義潮擔任。

  在西域,張義潮就是神一般的存在。

  當地人對他的評價:「坐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四方獷悍,卻通好而求和;八表來賓,列階前而拜舞。北方獫狁,款少駿之蹄,南土蕃渾,獻昆崗之白璧。」河西甚至有歌謠讚頌張義潮的英雄業績:

  河西淪落百餘年,路阻蕭關雁信稀。

  賴得將軍開歸路,一振雄名天下知。

  然而,唐宣宗李忱、其子唐懿宗李漼對西域的控制能力很弱,在德行上更無法與張義潮相提並論。簡而言之,西域還是張氏家族說了算。

  咸通八年(867),留在長安做人質的張義潭去世,張義潮為了打消朝廷的顧慮,以69歲的高齡前往長安,甘願作為人質。張義潮入朝後,朝廷任命他為右神武統軍,賜給田地。咸通十三年(872),74歲的張義潮在長安去世,結束了宏偉壯闊的一生。

  張義潮離開瓜州後,將軍政大權全部交給了侄子張淮深。不過,朝廷一直沒有下達官方的任命詔書,一直到張義潮去世,朝廷都是閉口不提。

  對朝廷來說,歸義軍鎮、河西軍鎮都是朝廷的屬地,張義潮去世後,是否讓張淮深接任,朝廷說了算,而且要看張淮深的表現。

  然而,現實是什麼?

  西域確實回歸了,可張氏家族的影響力要比皇權更大,這是不爭的事實。唐宣宗李忱是個聰明人,看破現狀,所以放任不管,雙方維護和諧友愛的關係。繼任的唐懿宗李漼、唐僖宗李儇就是一根筋,死活不願鬆口。如此一來,朝廷無法任命新的官員,又左右不了局勢,只好委屈地倔強著。

  對張淮深來說,張家在西域經營了十餘年,勢力盤根錯節,不管朝廷認不認可,他都是實際控制人。他希望得到任命,卻又不想低三下四。

  唯結果論,這是一種大大的失策。古話說得好,名不正則言不順,張家已經承認了朝廷對西域的管轄權,就算你是西域的土皇帝,沒有皇帝認可,你也是非法的。不管對張淮深,還是對西域將領,都是無形的心理壓力。更何況,西域勢力眾多,局勢複雜,如果長期和中央對峙,是否有人可以取而代之?

  事實證明,有人在覬覦西域最高權力,西域動盪的根源已經埋下。

  隨後,回紇叛唐,引兵進犯肅州、酒泉、西州。張淮深沒有因為和朝廷的矛盾使氣,而是率領軍隊反擊,活捉回紇首領,俘獲士卒千餘人,並表奏朝廷。

  朝廷派遣使者慰問,各種表彰,各種賞賜,唯獨對張淮深的任命一事不聞不問。張淮深已經無所謂了,任由朝廷胡鬧,他只管好好地經營西域。在張淮深的努力下,他也慢慢成了令西域諸鎮仰望的神。

  光啟三年(887),張淮深第三次派使者到長安,說的還是同一件事。

  悲劇的是,張淮深越有名望,朝廷越不放心。朝廷一直在尋找機會,重新控制西域,至少讓西域不再姓張。

  文德元年(888),朝廷突然下詔,授予張淮深節度使旌節。

  大順元年(890),張義潮的女婿、沙州刺史索勛突然發動兵變,誅殺了張淮深全家,包括他的六個兒子。隨後,張淮深的叔伯兄弟張淮鼎繼任節度使,沒過幾天,張淮鼎重病身亡,臨死前將獨子張承奉託付給瓜州刺史索勛。很顯然,索勛沒有擁立張承奉,他自己做了節度使。更詭異的是,朝廷二話不說,直接將歸義節度使的旌節奉送給了索勛。這個旌節,可是張淮深要了一輩子的東西。

  張淮深的去世,西域權力的交接,其中充滿了謎團,也成為史學界一直在考據的領域。可以肯定的是,叛亂只要出現一次,就會出現第二次。

  據史料記載,張義潮第十四女李氏(涼州司馬李明振之妻)對姐夫索勛誅殺張淮深一家,用武力奪取西域大權非常不滿,於是以「靖難」名義發動兵變,殺死了索勛一家。隨後,李氏擁立張承奉為歸義軍節度使,卻又將自己的三個兒子任命為瓜、沙、甘三州刺史。到最後,李氏驅逐張承奉,獨攬了西域大權。

  李氏幹得很漂亮,可棋差一著:她沒殺死張承奉。

  接下來,張承奉聯合地主勢力,重新奪回了政權。

  張氏家族原本可以創造輝煌的歷史,卻因為家族內鬥,元氣大傷。這是張家的宿命,也是歷史的宿命。西域內亂後,少數民族開始率軍入侵,當地豪族趁機瓜分土地,歸義軍的地盤只剩下瓜州、沙州等地。

  回首歷史,張義潮回歸大唐帶著滿滿的誠意,就算張淮深也是親唐派。然而,在皇權遊戲中,人性是脆弱的,經不起考驗。雙方數次交鋒,最終擊垮了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任,以至於西域大局毀於一旦。光化三年(900),唐昭宗李曄無可奈何,只好承認張承奉的節度使地位,命他掌管西域政務。隨後,哪怕唐朝皇室走向末路,張承奉也是一直遵奉他們,苦心經營著西域諸鎮。

  天祐四年(907),唐朝滅亡,朱溫建立後梁,王承宗才自立為白衣天子,建號西漢金山國。「西」,指的是國家的方位;「漢」,指的是民族的屬性;「金山」又名金鞍山,在敦煌西南,即甘、青、新三省交界處的阿爾金山。

  西域張氏,自始至終也不忘自己是漢族子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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