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不得安生:河朔三鎮再失控
2024-10-08 18:49:37
作者: 九皋寒叟
元和十五年(820)十月,元和時代最後一個梟雄,成德節度使王承宗病亡,他的兩個兒子王知感、王知信正在長安做人質。當時,王承宗的部下並沒有按照和朝廷之間的約定,將他的死訊上報,讓李恆安排新任節度使,而是隱瞞消息,找到王承宗的祖母涼國夫人,希望她秉承河北諸鎮世襲制先例,擁立自家人做節度使。
這種操作並不代表謀反,說白了,他們不信任朝廷,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他們必須找一個利益代言人。這一次,他們選了王承宗的弟弟王承元。
不過,王承元沒有太大的野心,他非常同情祖輩的遭遇,為了不重蹈覆轍,他嚴詞拒絕了將領們的請求。大傢伙兒徹底蒙了,天上掉餡餅的美事,王承元居然不動心?不行,成德節度使的寶座,你必須得要!
王承元被逼無奈,只好搬出常駐成德的監軍宦官。詭異的是,宦官的態度竟然和成德將領完全一致,希望王承元隱瞞哥哥去世的消息,奏請朝廷暫代成德節度使之職。事情鬧到這個地步,王承元只好答應將領們的請求,可他有個條件:以後不能叫他成德留後,至於軍府的軍政要務,全部交給副手處理。與此同時,王承元派人前往長安送信,將成德發生的一切全部匯報給了唐穆宗李恆。
面對王承元的拳拳誠意,李恆非常受用。
元和十五年(820)十月,李恆下詔:以王承元為義成節度使,劉悟為昭義節度使,李愬為魏博節度使,田弘正為成德節度使,左金吾將軍田布為河陽節度使。
李恆的意圖很明顯,讓藩鎮節度使遠離老巢,割裂他們和地盤、舊將之間的關係,徹底閹割藩鎮尾大不掉的可能。與此同時,李恆派諫議大夫鄭覃帶著一百萬緡錢財前往鎮州(原恆州,因避唐穆宗李恆的諱改名)宣慰。
準確地說,這是藩鎮歸降之後,朝廷最大規模的一次人事調動。一來繼續進行削藩改革,二來試探各位梟雄的歸降誠意。不過,李恆的任命受到了地方藩鎮的牴觸,至少魏博的將領不希望王承元就這樣灰溜溜地離開。
王承元態度堅決:「當年,李師道叛亂尚未失敗時,朝廷曾赦免他的罪行,李師道本打算入朝,他的部將卻執意不讓他走。結果,李師道身敗名裂,諸位不要再讓我成為李師道第二,我就暗自慶幸了。」
為了安撫將士,王承元自掏腰包進行封賞,他還奏請朝廷,將過去積累過軍功的將士全部提拔,做完這一切,王承元便離開了成德。
魏博的動向,始終受到河北諸鎮的關注。
最先動起來的是幽州節度使劉總。按理說,劉總和朝廷的關係最好,只要他真心歸附,李恆絕不會拿他怎麼樣。不過,劉總的內心深處隱藏著一個巨大的秘密,那就是弒父殺兄。每逢入夜,劉總的內心就會顫抖不已,夜色越黑,恐懼越深。他時常夢到父親劉濟、大哥劉緄來找自己索命。
這一段秘事,皇帝不知道,朝中大臣不知道,幽州的官員也不知道。因此,在篡權之後,劉總還能得到朝廷的加封。為了祭奠父親和大哥,劉總經常邀請數百名僧人為自己念誦佛經,以此避免災禍。
長慶元年(821)正月,劉總的神經已經瀕臨崩潰,剛好王承元的事情給了他啟發,於是他給李恆上奏,希望能夠卸任幽州節度使,出家為僧。同時,劉總希望李恆撥付一百萬緡錢,以此安撫幽州的部將。
放著幽州節度使不做,非要出家做和尚?李恆不明白劉總的套路,也不敢輕易答應他的請求。接下來,李恆下了一道詔書,加封劉總為門下省侍中,擔任天平(今山東省泰安市東平縣)節度使,任命宣武節度使張弘靖為盧龍幽州節度使。
對李恆來說,如果劉總反抗,就說明他的奏摺是虛情假意,如果劉總默默接受,就說明他是真心誠意。事實證明,劉總確實想出家做和尚。李恆確認了這一點,於是下詔免除幽州百姓一年賦稅,賞賜幽州將士一百萬緡錢。至於劉總,李恆給他賞賜了高大上的名字——大覺;劉總的住處改為佛寺,名曰報恩寺。
據史料記載,詔書還沒到達幽州,劉總就已經削髮為僧。
當時,幽州的將領已經成為驚弓之鳥,他們紛紛勸阻劉總不要出家。劉總無奈之下,誅殺十多名統軍主將,然後留下節度使的印信,獨自一人離開軍府,不知所蹤。沒過幾天,有人在定州境內發現了劉總的屍體。
劉總為何被殺,被何人所殺,這是個歷史之謎。可以肯定,劉總對朝廷是忠誠的,也是畏懼的。卸任之前,劉總曾上奏李恆,建議將幽州分為三道:以幽、涿、營為一道,以宣武節度使張弘靖為節度使;平、薊、媯、檀為一道,以平盧節度使薛平為節度使;瀛、莫為一道,以京兆尹盧士玫為觀察使。
同時,劉總把驕縱強橫、難以管轄的將士,比如都知兵馬使朱克融(前幽州節度使朱滔的孫子)等人全部挑選出來,送到京城,請朝廷給予獎勵和提拔,以此讓幽州的將士有羨慕朝廷官職爵位的心思。
劉總還給唐穆宗李恆送了一個大禮:奉獻戰馬一萬五千匹。
要知道,幽州的軍隊令人聞風喪膽,就因為他們有戰鬥力超強的馬匹,一萬五千匹戰馬雖然不是劉總的全部家當,可他的舉動足以表示歸降的誠意。說白了,劉總以自己的身家性命,為朝廷的削藩國策鋪好了錦繡大道。
很遺憾,朝廷並沒有按照劉總的建議去執行。
李恆自認為幽州大局已定,於是將善後事宜交給了宰相崔植和杜元穎。這兩位老兄擅自做主,將瀛州、莫州分割出來,交給京兆尹盧士玫打理,餘下的各州全部交給了張弘靖。至於平盧節度使薛平,落得兩手空空。
事實上,這三位都是大有來頭。張弘靖的爺爺叫張嘉貞,昔日的宰相,老爹叫張延賞,昔日的尚書左僕射。薛平是薛仁貴的曾孫,昭義節度使薛嵩的兒子。盧士玫出身名門望族,同時也是劉總老婆的族人,屬於關係戶。
這也就罷了,朱克融等人前往長安,目的是加官晉爵,賺個美好前程。可到了之後才發現,根本沒有官員搭理他們,在長安幾個月,身上的盤纏全部耗盡,最後竟借衣討食。前往中書省請求授予官職,崔植、杜元穎更是百般推諉。
後來,朝廷正式任命張弘靖為幽州節度使,崔植、杜元穎便勒令朱克融等人回歸幽州,在張弘靖的麾下效力。也就是說,兜兜轉轉一圈,朱克融等人吃盡苦頭,沒得到好處,還換了個陌生的領導。這算哪門子事?
好吧,這口氣朱克融等人忍下了,但是這個仇也算結下了。
劉總主政幽州的時候,為政寬和,待人友善,深得百姓的信任。劉總走後,百姓自然期盼新的父母官會超過劉總,至少也不能比劉總差吧。
悲劇的是,張弘靖出身豪門,氣質雍容嫻雅,傲慢華貴,仿佛幽州的官員和百姓就是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一樣。比如,張弘靖每次出行都是乘坐轎子,幽州百姓見他一面都難,更別說和老百姓打成一片。再比如,每隔十天,張弘靖才會在節度使的屬衙辦公一次,也就是說幽州官員要隔十天才能見張弘靖一次。
張弘靖不在的時候,都是親信幕僚幫他處理日常政務,不巧的是,新任命的節度判官韋雍等人偏偏是年少輕浮之人,他們嗜好飲酒,放蕩不羈,尤其是進出官府時,大聲叫喊,聲勢動天。說白了,他們就是一幫沒素質的人。
先前,李恆給幽州將士賞賜了一百萬緡錢財,張弘靖居然截留二十萬緡,充作私府雜用。這也就罷了,韋雍等人還剋扣兵士的軍糧,軍士表示不滿,韋雍便大肆辱罵,說他們是反賊。韋雍甚至放出話來:「如今天下太平,你們雖然能拉開兩石的強弓,還不如多認識幾個字。」
一番操作下來,幽州將士怨恨憤怒,矛盾逐漸積攢,只待爆發。
長慶元年(821)七月初十,韋雍騎著高頭大馬外出巡視,剛好碰到一個小將騎馬衝撞他的儀仗前導,韋雍命人將他拉下馬來,準備當街毆打。問題是,燕趙之士都是好漢,要殺可以,當街羞辱算怎麼回事?
小將非常傲氣,拒不服從韋雍的命令。
韋雍不想當著老百姓的面動粗,於是報告張弘靖,偷偷將小將拘捕起來,隨後治罪。張弘靖可能沒想到,這件事竟成為幽州軍營謀反的導火索。就在當晚,幽州將士在無人帶領的情況下,很快便聚集在一起,來到張弘靖下榻的節度使府衙,將張弘靖的財產和妻妾洗劫一空。隨後,他們將張弘靖關押在薊門館,誅殺其幕僚韋雍、張宗元、崔仲卿、鄭塤、劉操、張抱元等人。
第二天,將士們覺得昨晚的行動有點過火,於是再次聚眾來到薊門館面見張弘靖,表示願意洗心革面,仍然跟隨張弘靖混。軍士們幾次請求,張弘靖就是閉口不言,不說原諒,也不說不原諒。北方的軍士性格直爽,面對磨磨嘰嘰的張弘靖,他們心裡沒底,於是轉身就去找幽州的老將朱洄,希望他出面調停。
朱洄是朱克融的父親,此時身染重病,臥床在家,他以身體不便為由,推辭了將士們的請求。不過,他提了個建議:讓朱克融回來主政幽州。
軍隊譁變,官員被殺,朝廷在幽州的統治基礎宣告瓦解。
長慶元年(821)七月二十三日,李恆下詔,貶張弘靖為太子賓客。二十五日,再貶張弘靖為吉州刺史。二十六日,李恆任命昭義節度使劉悟為幽州節度使。
劉悟是李師道的部將,在幽州沒有根基,他深知河北將士的叛逆,朝廷不給他一兵一卒,他如何安撫局勢?鬧不好,下場會和張弘靖一模一樣。
劉悟撂挑子不幹了:「陛下,朱克融在軍中很有威信,暫且任命朱克融為幽州節度使,然後再慢慢想辦法除掉他吧。」
沒人敢去幽州,朱克融順理成章地控制了實權。
安史之亂以來,河北已經成為一體,不動則都不動,牽一髮則動全身。幽州失控後,成德和魏博的局勢也逐漸開始惡化。
按照朝廷的設想,魏博節度使田弘正擔任成德節度使,然而魏博和成德兩鎮之間的歷史恩怨太過複雜,幾乎是水火不容的狀態。早在朝廷下詔的時候,左金吾將軍楊元卿就提醒過李恆,可遭到了李恆的忽視。
田弘正明白,自己是外來的和尚,必定會被邊緣化,甚至還會有生命危險,因此從魏博離開時,他帶了兩千名親兵,打算讓他們常駐成德。悲劇的是,戶部侍郎崔俊認為這幫親兵是魏博軍士,護送他上任可以,但是絕不能留在成德。至于田弘正的安危,自然有成德士兵來保護。
崔俊的意思是,這兩千人不屬於成德的軍隊編制,成德沒義務發放軍餉,既然離開了魏博,也不可能由魏博承擔這筆錢,只能由朝廷劃撥資金。然而,崔俊覺得田弘正是多此一舉,是給朝廷增加負擔。
田弘正接連上了四道奏摺,全部被駁回,這也為後來的兵變埋下了隱患。田弘正無奈,只好帶著數百名親眷前往魏博任職。田氏是豪門望族,奢侈慣了,到了成德之後,竟然發現錢不夠花,再加上田弘正在長安、洛陽等地有許多關係需要打理,每天的開銷就要二十萬緡。為此,田弘正只能大肆搜刮魏博等地的財物供手下揮霍,運送錢財的車輛在長安、洛陽、河北等地絡繹不絕。
成德將士本就對田弘正的到來非常不滿,看到田弘正整日吃肉,將士們卻連西北風也沒有,心中的積怨與日俱增。為了安撫成德將士的不滿情緒,李恆又從國庫撥付了一百萬緡錢財,可不知什麼原因,軍費遲遲沒有到位。
將士們憤怒的小宇宙就等著爆發了。
大夥想鬧事,誰來帶頭呢?
王庭湊,回紇人,前任成德節度使王武俊的養子,為人沉默寡言,喜歡研讀《鬼谷子》之類的謀略書籍,典型的心機深沉,腹黑之人。田弘正到來之前,他是成德都知兵馬使,實權二把手。按理說,就算田弘正不來,王庭湊接任成德節度使的可能性也很小,但是王庭湊的心裡就是嫉妒,就是氣憤。
長慶元年(821)七月二十八日,王庭湊利用田弘正大肆撈錢,以及朝廷賞賜不到位的事情,帶著士兵發動兵變,殺死了田弘正及其幕僚、家屬總計三百餘人,並強迫朝廷的宦官監軍宋惟澄上書朝廷,封他做成德節度使。與此同時,王庭湊派兵襲殺了冀州刺史王進岌,圍攻深州,正式向朝廷宣戰。
經歷了四年短暫的和平,河北再次被亂臣賊子逼到戰爭的邊緣。
最先憤怒的是魏博節度使李愬,當年攻打淮西的時候,田弘正坐擁數萬雄兵,不願意偷襲朝廷,卻屢屢幫他挫敗河北的強敵。如今好友慘遭殺害,李愬痛心疾首,他身穿喪服,準備召集本鎮將士殺入成德,替田弘正報仇!李愬命人給深州刺史牛元翼送信,約他一起平亂,可還沒等到出兵,李愬便一病不起。
幽州方面,朱克融配合王庭湊,出兵焚掠易州(今河北省保定市易縣)、淶水(今河北省保定淶水縣)、遂城(今河北省保定市徐水區)、滿城(今河北省保定滿朝縣)。
長安方面,李恆第一時間下詔,讓田弘正的兒子田布接替老爹的位置,以此宣示王庭湊的地位不合法。長慶元年(821)八月十四日,李恆再次下詔,調集魏博、橫海、昭義、河東等地的軍隊前往成德邊境,準備大舉討伐王庭湊和朱克融。長慶元年(821)八月二十六日,李恆起用主戰派的裴度,讓他全面負責征討成德和幽州的事宜。
論經驗和能力,裴度都是最合適的平叛人選。然而,李恆急於看到成績,裴度出兵不到一個月,就因為「毫無作為」而被罷免。新上任的官員是宦官集團推薦的左領軍大將軍杜叔良,一個不懂軍事,只知道巴結宦官的小人。
臨陣換帥,堪稱兵法中的大忌。更何況,李恆換下眾望所歸的主帥,換上能力平庸的閹黨,多少讓叛軍的士氣有些高漲。接下來,叛軍接連拿下了蔚州(今河北省張家口市蔚縣)、貝州(今河北省邢台市清河縣)。
說白了,打仗就是燒錢,李恆有錢嗎?
答案是沒錢,至少不富裕。上任之後,李恆花錢大手大腳,只要心情高興,就是一通賞賜,老爹積攢的家當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日漸減少。因此,朝廷沒有能力在河北全境宣戰,只能拉攏一部分,打壓一部分。
有大臣建議道:「王庭湊殺害了田弘正,朱克融保全了張弘靖的性命,二人罪行各有輕重,可以赦免朱克融,集中全力討伐王庭湊。」
李恆別無選擇,只能任命朱克融為幽州節度使。
所謂的削藩,其實就是剝奪地方藩鎮獨立自治的能力,比如職位世襲制度、人事任命、財政大權、軍隊建制和調度等。唐憲宗李純奮鬥一生,武力和謀略相結合,最終將地方藩鎮收拾得服服帖帖。然而,李恆對朱克融的任命,幾乎宣告了朝廷和藩鎮重新回到了互相博弈的軌道,這不能不算是一種遺憾。
長慶二年(822)正月,河北傳來消息:弓高城陷落。
弓高城位於河北滄州市東光縣境內,是朝廷向河北供給軍糧的運輸通道,護衛非常嚴密,可謂飛鳥難過其境。然而,它偏偏以滑稽的理由陷落了。
據史料記載,不久之前,某位宦官到弓高城出差,由於半夜到達城下,按照規章制度,守城軍士拒絕讓其入城。宦官無奈,只好在城下等待了一夜。第二天早晨,這位宦官怒氣沖沖地進城,搬出李恆做靠山,將守城將領的祖宗十八代問候了一遍。將領們聽了一頓訓斥,瞬間對宦官勢力肅然起敬。
這件事被幽州的探馬得知,朱克融頓時心生一計。
過了幾天,朱克融讓小弟偽裝成宦官,半夜三更來到弓高城下,讓守將給他開門。守將剛被宦官訓斥,心裡對宦官的陰冷有種莫名的恐懼,於是在沒有查驗身份的情況下,將宦官一行放進了弓高城。守將可能沒想到,朱克融正率領大軍埋伏在城外,當天晚上,幽州軍裡應外合,奪取了弓高城的控制權。
那麼問題來了,朝廷為什麼會在河北一敗塗地?
中書舍人白居易說出了真相。
真相一:前線將領太多,人心不齊,大家都在相互觀望。最好的辦法便是讓李光顏從東面進軍,打通糧道;讓裴度從西面進軍,尋找機會滅敵。
真相二:朝廷賞罰不公,比如沒有立功的人,朝廷給他們授予官銜,作戰失敗的人,卻得不到任何的懲罰。
真相三:官軍雖然人多勢眾,能打硬仗的精銳卻不多。解決辦法是將老弱病殘送回故里,節省軍隊的開支,提高軍隊的戰鬥力。
真相四:前線的監軍宦官太多,嚴重影響了主將的調度。朝廷應該罷免這些宦官,只留下李光顏、裴度兩支兵馬即可。
真相五:朝廷想藉助田布平叛,可田布偏偏掉了鏈子。
當時,田布奉命討賊,朝廷答應每個月給他二十八萬緡軍費,一直持續了幾個月的時間。事實上,田布想為朝廷賣命,可他的下屬不願幹活。李恆沒打算怪罪田布,可接下來朝廷該怎麼辦?如果繼續提供軍費,朝廷的財政壓力很大,而且得不到任何好處。如果停止提供軍費,是否意味著雙方的合作就此破裂?
李恆還沒想好怎麼處理,田家軍就出事了。
田布有個叫史憲誠的部下,擔任先鋒兵馬使,執掌兵權。不過,這位老兄頗有野心,他覺得田布軟弱可欺,於是想奪權篡位。巧的是,田布正在找朝廷索要軍餉,李恆表示,剛從牙齒縫擠出的零花錢送往了河北,他現在也沒錢。
李恆雙手一攤,田布你自己看著辦吧!
當時,田布駐紮在南宮市(今河北省邢台市南宮市),因為缺少軍糧和戰備物資,加上人心不穩,一直逡巡不進。田布無奈,只好找境內的百姓搜刮錢財。然而,將士們不幹了,他們認為田布是在討好朝廷,傷害百姓的感情。
很顯然,這是蓄意已久的譁變,田布也察覺到了其中的貓膩。
長慶二年(822)正月初八,田布率領八千精銳回到魏州。遺憾的是,魏博剩餘的精銳全部在史憲誠的手裡。當時,田布召集將領開會,商討進軍的事情,諸將的態度非常強硬:按照河朔慣例行事,他們就跟著田布干,如果遵奉朝廷,免談!
也就是說,田布已經失去了對魏博軍隊的控制。
那麼問題來了,史憲誠為什麼敢造反?
客觀地說,中晚唐時期,河北軍鎮已經演變成習慣性造反。這就好比武則天登基稱帝,開創了女性做皇帝的先河,於是在接下來的數十年,太平公主、韋後等人都覺得自己有資格做女皇帝。然而,等待她們的卻是身敗名裂,不得好死,於是接下來的時間,再也沒有任何女性敢覬覦皇位。
河北藩鎮,安祿山成為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後來藩鎮內部以下犯上,以臣弒主的案例屢見不鮮。有理由相信,如果史憲誠不反,還會有張憲誠、李憲誠謀反,這是改變不了的趨勢。
面對亂局,田布發出了嘆息:「我立功報國的願望無法實現了。」
當天,他給唐穆宗李恆寫下了遺書:「臣觀察將士的意向,終會背叛朝廷,辜負陛下的恩德。臣既然未能立功,只好就死。願陛下儘快派兵救援李光顏、牛元翼,不然的話,這些忠臣義士都將被河朔的叛黨屠害。」
田布手捧遺書大聲痛哭,然後拜倒在地,將其授予幕僚李石,讓他轉呈給朝廷。隨後,他走到父親的靈位前,抽出刀說:「我願以死贖罪。」
說罷,田布用刀剜心而死。
長慶二年(822)正月十七日,李恆下詔,任命史憲誠為魏博節度使。
幽州失控,李恆忍了。魏博失控,李恆吃了個啞巴虧,也忍了。王庭湊呢?還要再繼續打下去嗎?打不過,又不能掐死別人,也只能忍。
長慶二年(822)二月二十二日,李恆下詔,任命王庭湊為成德節度使。不久,李恆又加封王庭湊和朱克融為檢校工部尚書,凡軍中將士,一律官復原職。
不過,這只是朝廷單方面的決定,至於王庭湊想不想跟著朝廷混,願不願意接受李恆的招安,誰也不知道。為了試探王庭湊的口風,李恆下詔,命兵部侍郎韓愈前往鎮州(今河北省石家莊市正定縣)宣慰招安。
所有人都覺得,韓愈此行兇多吉少,別說完成招撫工作,能夠活著回來就已經很不錯了。李恆也知道這個工作危險係數很高,臨行之前,他告誡道:「韓愛卿,到達成德邊境後,先不要急於入境,暗中觀察形勢,再做區處。」
韓愈大義凜然道:「陛下命臣暫停入境,這是陛下的仁義,臣不畏死亡地執行君命,那是臣的義務。」
到達鎮州之後,韓愈直接殺到王庭湊的軍中。彼時,王庭湊在中軍大營安排了許多手持鋼刀的將士,他們對韓愈怒目而視,軍容非常雄壯。
司空見慣的老把戲,韓愈一笑了之!
進了營帳之後,大家走了過場,問了安。
韓愈用眼睛望了望站在外面的士兵們,然後看著王庭湊。
王庭湊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主動開口道:「韓大人,他們如此放肆無禮,都是他們自己的意思,絕非我的本意。」
韓愈反唇相譏道:「哎,真是可惜了。陛下認為你有將帥的才能,所以任命你為成德節度使,沒想到,你竟然指揮不動這些士卒。」
王庭湊慌了,他沒想到韓愈竟然是個狠角色,敢在虎狼窩裡發飆。最要命的是,韓愈說的一點不錯,王庭湊給自己挖坑,根本無法反駁。
場面一度陷入了尷尬。這時,某位情商較高的大頭兵挺身而出,義正詞嚴地說道:「先太師(王武俊)為國家擊退朱滔,他的血衣仍在這裡。我們成德大軍有什麼地方辜負了朝廷,要被視為叛賊?」
韓愈笑了笑:「難得還記得你們的先太師,他起初叛亂,後來歸順朝廷,加官晉爵,因此他的後代才可以享受榮華富貴。從安祿山、史思明到吳元濟、李師道,藩鎮割據叛亂,他們的子孫至今還有活著,並且做官的人嗎?」
士兵:「……」
韓愈:「田弘正舉魏博全境歸順朝廷,他的子孫雖然是小孩子,但都被朝廷授予高官;王承元以成德歸順朝廷,還未成年就被任命為節度使;劉悟、李祐當初跟隨李師道、吳元濟叛亂,後來投降朝廷,現在都繼任了地方節度使。這些情況,你們都聽說過嗎?」
士兵被韓愈連連逼問,開始變得語無倫次:「田弘正,他對我們成德將士太刻薄了,所以我們才要反他。」
韓愈:「哼,那你們殺害田弘正的全家,這又是什麼道理?」
這番唇槍舌劍,王庭湊一直處於下風。
王庭湊不想再被韓愈牽著鼻子走,於是斥退士兵,反過來問道:「韓大人,你這次前來成德,有何貴幹?」
韓愈:「我這次前來,除了受陛下的委託,給您賜節度使節鉞外,還希望您能夠放深州刺史牛元翼一馬。像這樣為國為民的刺史,朝廷是一定要保的。」
王庭湊:「好,我答應你。」
隨後,王庭湊下令將深州的包圍圈打開一個缺口,牛元翼趁機逃出,守將臧平獻城投降。然而,王庭湊圍困深州數月,一直被阻擋,心中早就積攢了一口惡氣。他雖然答應放牛元翼一條生路,卻誅殺了臧平以及一百八十名將士。
同樣是大唐的戰將,同樣面對敵軍的圍困,數月不降,最後一個逃走,一個被殺,這就是赤裸裸的政治交易。
客觀地說,河北戰役,李恆打得很憋屈。朝廷在河北有統治基礎,而王庭湊、朱克融等人又是半路出家,在河北的根基不深。最主要的,朝廷調集了十五萬大軍,卻拿幾個跳樑小丑毫無辦法,這是最屈辱的事實。
至於背後的原因,說出來真的讓人很心酸。
原因一:唐朝高層沒有格局,對局勢的判斷出現失誤。
他們認為,憲宗時期,河北歸附,朝廷重新回到鼎盛狀態,中央和地方之間的矛盾將會暫時平息,因此朝廷不需要再養那麼多的士兵。於是,宰相蕭俛和段文昌建議裁兵減員,一來削弱藩鎮的勢力,二來節省軍事開支。
這兩位老兄考慮到後果會很嚴重,於是採取了溫和的政策:凡是有軍隊建制的軍鎮,每一百個兵士,允許有八人逃走和死亡,註銷他們的軍籍。
軍人就是他們的職業,被開除公職,他們還能做啥?
只好聚嘯山林,成為盜匪。然而,開除公職是朝廷的決定,朝廷自然成了冤大頭。後來河北用兵,這幫軍人都不擁護朝廷,反而投奔王庭湊、朱克融,再加上其他一些原因,這才讓戰爭這麼難打。
原因二:官軍內部調度一塌糊塗,幾乎對戰局沒有任何幫助。
比如,軍力太過分散,沒有辦法統一作戰。
比如,監軍宦官就像攪屎棍一樣,把前線弄得烏煙瘴氣。打了勝仗,宦官就向朝廷奏捷,說成自己的功勞;打了敗仗,他們便脅迫主將,推卸罪責。除此之外,宦官還把精銳部隊拿來自衛,將老弱病殘拉出去殺敵。
總而言之,此戰過後,成德、魏博、幽州等河北藩鎮徹底脫離了朝廷的管轄,一直到唐朝滅亡,也沒有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