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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義民抗魏上

2024-10-08 17:35:10 作者: 呂思勉

  自永嘉喪亂,至於晉末,中原淪陷,已逾百年。是時民族意識,尚未光昌,史家僅錄官書,或載士大夫言行、家世;又好文飾,往往以辭害意,失事實之真;以致異族野蠻橫暴,及我民族吞聲飲泣,冒死反抗之跡,可考者甚希。

  然謂我人民遂甘心屈服於異族,則決無此理。當時塢堡之主,山澤之雄,切齒腐心,誓鋤非種,而名湮沒而不彰者,蓋不知凡幾矣!

  魏起北方,本極殘虐;拓跋氏在塞外時,即極殘虐,觀第四章第二節所述穆帝之事,可見一斑。其入中原,殘虐尤甚。《魏書·王建傳》云:從破慕容寶於參合陂。大祖乘勝,將席捲南夏,於是簡擇俘眾,有才能者留之,其餘欲悉給衣糧遣歸,令中州之民,咸知恩德。乃召群臣議之。建曰:「不如殺之。」諸將咸以建言為然,建又固執,乃坑之。及圍中山,慕容寶走和龍,徒河人共立慕容普驎為主。大祖悉眾攻之,連日不拔。使人登巢車臨城招之。其眾皆曰:「群小無知,但恐復為參合之眾,故求全日月之命耳。」大祖聞之,顧視建而唾其面。此乃歸過於下之辭,觀大祖「何恤無民」之言,其待俘虜,尚安有恩德之可言邪?知其虐殺之事,為史所不載者必多矣。既入中原,不知吏治,守宰無祿,貪殘彌甚;故抗之者尤多。魏守宰貪殘之甚,觀其《本紀》所載整頓吏治之事之頻繁,即可見之。魏人非知吏治者,政令之峻切,不足見其恤民之心,只足見其官方之壞耳。道武都平城之歲,即遣使循行郡國,舉奏可宰不如法者,親覽察黜陟之,此猶可諉曰:戡定之初也。明元帝神瑞元年,十一月,詔使者巡行諸州,校閱守宰資財。非自家所(上齊下貝),悉簿為臧,守宰不如法者,聽百姓詣闕告之,可見貪取及違法者之多。二年,三月,詔以刺史守宰,率多逋惰,今年貲調縣違者,謫出家財以充,不聽徵發於民,又可見其下既病民,上又病國也。大武帝始光四年,十二月,行幸中山,守宰以貪污免者十數人。神?元年,正月,以天下守令多非法,精選忠良悉代之。大延三年,五月,詔天下吏民,得舉告守令之不如法者。真君四年,六月,詔復民貲賦三年,其田租歲輸如常,牧守不得妄有徵發。可見至大武之世,吏治亦迄未嘗善也。道武甫破後燕,叛者即群起。道武平鄴北還,至恆山之陽,博陵、渤海、章武,即群盜並起。其年,九月,烏丸張驤子超,又收合亡命,聚黨二千餘家,據南皮。此等雖旋即破滅,然繼起者仍不絕。最大者,如河西之山胡白龍,自延和三年至大延三年,即自宋元嘉十一年至十四年乃滅。渤海,漢郡,治浮陽,今河北滄縣。後漢移治南皮,今河北南皮縣。章武,晉國,今河北大城縣。

  

  明元時,亦所在屯聚,用崔宏言大赦,乃獲暫安。見《宏傳》。魏人是時,蓋如厝火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矣。而大武時蓋吳舉義,聲勢尤大。

  《魏書·本紀》:大平真君六年,宋元嘉二十二年。九月,盧水胡蓋吳聚眾反於杏城。

  十月,長安鎮副將元紇討之,為吳所殺。吳黨遂盛。民皆渡渭奔南山。渭水南岸之山。於是發高平敕勒騎赴長安。高平,後魏郡,今甘肅固原縣。詔將軍叔孫拔乘傳領攝並、秦、雍,兵屯渭北。

  十一月,吳遣其部落帥白廣平西略。新平、安定諸夷酋,皆聚眾應之。殺汧城守將。吳遂進軍李閏堡,分兵略臨晉已東。將軍章直與戰,大敗之。兵溺死於河者,三萬餘人。吳又遣兵西掠。至長安,將軍叔孫枝與戰於渭北,大破之。斬首三萬餘級。河東蜀薛永宗,聚黨盜官馬數千匹,驅三千餘人入汾曲。西通蓋吳,受其位號。秦州刺史周鹿觀討之,不克而還。魏秦州治上封,即上邽縣之更名也。詔殿中尚書元處真,尚書慕容嵩二萬騎討薛永宗,殿中尚書乙拔率五將三萬騎討蓋吳,寇提三將一萬騎討白廣平。蓋吳自號天台王,《宋書·索虜傳》:吳於杏城天台,舉兵反虜。署百官。車駕西征。

  七年,宋元嘉二十三年。正月,次東雍州。魏神?中置,治正平,今山西新絳縣。孝昌後治鄭,今陝西華縣。圍薛永宗營壘。永宗出戰,大敗。六軍乘之,永宗眾潰。永宗男女無少長赴汾水死。車駕南幸汾陰,臨戲水。在陝西臨潼縣東。蓋吳退走北地。

  二月,幸盩厔,漢縣,在今陝西盩厔縣東。誅叛民耿青、孫溫二壘與蓋吳通謀者。軍次陳倉,誅散關氐害守將者。散關,在今陝西寶雞縣西南。諸軍乙拔等大破蓋吳於杏城,吳棄馬遁走。三月,車駕旋軫。幸洛水,分軍誅李閏叛羌。是月,金城邊冏、天水梁會反,據上邽東城。秦州刺史封敕文擊之,斬冏。眾復推會為帥。五月,閭根率騎詣上邽,與敕文討梁會。會走漢中。蓋吳復聚杏城,自號秦地王。假署山民,眾旅復振。於是遣永昌王仁、高涼王那督北道諸軍同討之。六月,發定、冀、相三州兵二萬人屯長安南山諸谷,以防越逸。八月,蓋吳為其下人所殺,傳首京師。《魏書·陸俟傳》云:俟督秦、雍二州諸軍事,為長安鎮大將,與高涼王那擊蓋吳於杏城,大破之。獲吳二叔,諸將欲送京師。俟獨不許,曰:「吳一身藏竄,非其親信,誰能獲之?若停十萬之眾,以追一人,非上策也。不如私許吳叔,免其妻子,使自追吳。」高涼王那亦從俟計。遂遣吳二叔,與之期。及期,吳叔不至。諸將咎俟。俟曰:「此未得其便耳,必不背也。」後數日,果斬吳以至。《宋書·索虜傳》云:屠各反叛,吳自攻之,為流矢所中死。吳弟吾生,率餘眾入木面山,皆尋破散。夫吳即喪敗,何至挺身而走?即謂如是,其二叔亦安能必禽之?知《陸俟傳》之言不實。蓋時吳已死,眾敗散,吳叔降魏,俟乃建議使之歸,僥倖可得吳首耳。永昌王仁平其遺燼。高涼王那破白廣平,生禽屠各路那羅,斬於京師。

  八年,宋元嘉二十四年。正月,吐京胡阻險為盜。吐京,後魏郡,在今山西孝義縣西。詔武昌王提、淮南王他討之,不下。山胡曹仆渾等渡河西,保山以自固,招引朔方諸胡。朔方,後魏縣,今陝西清澗縣。提等引軍討仆渾。二月,高涼王那等自安定討平朔方胡。因與提等合軍,共攻仆渾,斬之。其眾赴險死者以萬數。九年,宋元嘉二十五年。二月,西幸上黨,誅潞叛民二千餘家,徙西河離石民五千餘家於京師。案自魏、晉以降,所謂胡者,種類極雜,而要以西域胡之程度為最高。割據諸國,抗魏最烈者,莫如沮渠氏,即以其多與西域交通故也。

  蓋吳為盧水胡,實與沮渠氏同族;而其部帥白廣平之白,亦西域姓;蓋皆西域種類,不則深受其陶融者。是役也,漢族而外,響附之者,有氐,有羌,有屠谷,有蜀,有新平、安定諸夷酋,吐京、朔方諸胡,及諸山民,與山胡雜居者。蓋幾合北方諸族而與魏為敵矣。

  據《宋書·索虜傳》:吳起義時,年僅二十有九;魏大武累遣兵攻之輒敗;自將攻之,又大小數十戰不能克;可謂奇材。吳上表歸順,辭旨斐然。

  其第一表云:「伏願陛下:給一旅之眾,北臨河、陝。賜臣威儀,兼給戎械。進可以厭扞凶寇,覆其巢穴,退可以宣國威武,鎮御舊京。」其辭可謂甚壯。

  第二表曰:「虜主二月四日,傾資倒庫,與臣連營。接刃交鋒,無日不戰。摧賊過半,伏屍蔽野。伏願特遣偏師,賜垂拯接。」蓋時親與虜主,旗鼓相當,故望宋發兵為援也。

  元嘉二十七年之役,諸路喪敗,惟關陝一軍,所向克捷,足見關中民氣之可用。《魏·本紀》:真君八年,六月,西征諸將元處真等,坐盜沒軍資,所在虜掠,臧各千萬計,並斬之。當師徒橈敗,敵焰方張之日,而其所為如此,其為中國驅除亦至矣。而宋文帝於此,僅加吳以爵號,使雍、梁遣兵界上援接,竟亦不出,可謂之善乘機者邪?

  《魏書·薛辯傳》曰:其先自蜀徙於河東之汾陰,漢縣,在今山西榮河縣北,因家焉。祖陶,與薛祖、薛落等分統部眾,世號三薛。父強,復代領部落。而祖、落子孫微劣,強遂總攝三營。善綏撫,為民所歸。歷石虎、苻堅,常馮河自固。仕姚興,為鎮東將軍,入為尚書。強卒,辯復襲統其營。為興尚書郎、建威將軍、河北大守。此時蓋於此置郡。劉裕平姚泓,辯舉營降裕。拜為寧朔將軍,平陽大守。及裕失長安,辯來歸國。仍立功於河際。大宗授平西將軍、雍州刺史,賜爵汾陰侯。

  泰常七年,宋永初三年。卒。子謹,初授河東大守,後襲爵,遷秦州刺史。真君五年,為都將,從駕北討,以後期,與中山王辰等斬於都南。

  《宋書·薛安都傳》云:河東汾陰人。世為強族,同姓有三千家。父廣,為宗豪。高祖定關、河,以為上黨大守。安都少以勇聞,身長七尺八寸,便弓馬。索虜使助秦州刺史北賀泊擊反胡白龍子,滅之。由是為偽雍、秦二州都統。州各有刺史,都統總其事。

  元嘉二十一年,索虜主拓跋燾擊芮芮,大敗。安都與宗人薛永宗起義。永宗營汾曲,安都襲得弘農。會北地人蓋吳起兵,遂連衡相應。燾自率眾擊永宗,滅其族,進擊蓋吳。安都料眾寡不敵,率壯士辛靈度等歸國。大祖延見之。求北還,構扇河、陝,招聚義眾。上許之。給錦百疋,雜繒三百疋。復襲弘農,虜已增戍,城不可克;蓋吳又死;乃退還上洛。

  《魏書》辯子《初古拔傳》云:安都為其族叔,則安都于謹為族兄弟。安都、永宗之叛魏,殆以謹被殺故邪?

  《魏書·安都傳》云:真君五年,與東雍州刺史沮渠秉謀逆,事發,奔於劉義隆,則是役尚牽涉沮渠氏,其結合可謂甚廣。永宗舉義,實在蓋吳之前一年,特其聲勢不如吳之盛,故《魏書》但視作吳之附從耳。

  薛為河東強族,本無歸虜之志。薛謹見戮,永宗又舉宗赴義,其仇恥可謂甚深。故安都歸國,報雪之志甚堅。宋用之不能盡其材,後且因內亂,仍毆之歸虜亦可惜也。初古拔當大武親討蓋吳、永宗時,詔其糾合宗鄉,壁於河際,斷二寇往來之路,絕不聞其投袂奮起,此或迫於兵勢,不得不然,然其後迄仍仕魏,則可謂忘不共之仇矣。

  《魏書·沮渠牧犍傳》云:牧犍淫嫂李氏,兄弟三人傳嬖之。李與牧犍共毒公主,上征李氏,牧犍不遣,已見前。又云:既克,猶以妹婿待之。其母死,以王大妃禮葬焉。又為蒙遜置守墓三十家。授牧犍征西大將軍,王如故。

  初官軍未入之間,牧犍使人斫開府庫,取金、銀、珠、玉及珍奇器物,不更封閉,小民因之入盜,巨細盪盡。有司求賊不得。真君八年,其所親人及守藏者告之。上乃窮竟其事。搜其家中,悉得所藏器物。

  又告牧犍父子,多畜毒藥,前後隱竊殺人,乃有百數。姊妹皆為左道,朋行淫佚,曾無愧顏。始罽賓沙門曰曇無讖。東入鄯善。自雲能使鬼治病,令婦人多子。與鄯善王妹曼頭陁林私通。發覺,亡奔涼州。蒙遜寵之,號曰聖人。

  曇無讖以男女交接之術,教授婦人。蒙遜諸女、子婦,皆往受法。世祖聞諸行人言曇無讖之術,乃召曇無讖。蒙遜不遣。遂發露其事,拷(左訁右凡)殺之。至此,帝知之。於是賜昭儀沮渠氏死。蒙遜女。誅其宗族。惟萬年及祖,皆牧犍兄子。以前先降得免。

  是年,人又告牧犍猶與故臣民交通,謀反,詔司徒崔浩就公主第賜牧犍死。案牧犍果聽其嫂與姊共毒公主,則於公主恩義已絕,降下之日,即不追舉其罪,亦必使之離昏。

  乃牧犍之死,史言其與主訣良久乃自裁,此猶可曰不必果有恩義也,而牧犍既死,公主改適李蓋,惠之父,見《外戚傳》。及其死,仍與牧犍合葬,此何為者邪?且魏法最酷,牧犍罪釁,果如史之所云,其待之,又安得如是其厚乎?府庫所藏,巨細盪盡,有司求賊不得可也,並斫開府庫,不更封閉之事而不知,則無是理,安待降下既久,所親人及守藏者告之乎?

  曇無讖,據《釋老志》所載,實為戒行高僧。

  《釋老志》之言,固難盡信,以其為宗教家言。然使其果以通於房中術而見求,豈復以是為罪?又何必懼而殺之?

  《李順傳》言讖有方術,世祖詔順:令蒙遜送之京邑,順受蒙遜金,聽其殺之,世祖克涼州,聞而嫌順。順之死,在真君三年,宋元嘉十九年。與此雲世祖至是始知之者,又不相符。

  《釋老志》云:讖歷言他國安危,多所中驗,蒙遜每以國事諮之,其見求當正以此耳。所以以淫佚誣之者?

  《釋老志》又言:蓋吳反杏城,關中騷動。帝西伐,至於長安。先是長安沙門,種麥寺內,御騶牧馬於麥中。帝入觀馬,沙門飲從官酒,從官入其便室,見大有弓矢矛盾,出以奏聞。帝怒曰:「此非沙門所用,當與蓋吳通謀,規害人耳。」命有司案誅一寺。閱其財產,大得釀酒具及州郡牧守、富人所寄藏物,蓋以萬計。又為窟室,與貴室女私行淫亂。帝既忿沙門非法,崔浩時從行,因進其說,遂有誅長安沙門,焚破佛象,敕留台下四方,一依長安行事之舉。然則佛法見廢,實由見疑與蓋吳通謀,謂由崔浩進說者,尚未知其真際也。

  《釋老志》又言涼州自張軌後世信佛教,大延中,涼州平,徙其國人於京邑,沙門、佛法皆俱東,象教彌增矣。

  《本紀》:牧犍之亡,涼州人被徙者三萬餘家,而涼州人多不服魏。據《魏書·北史列傳》:張湛,宗欽,段承根,皆涼州人,皆與崔浩善。欽、承根皆與浩俱死。湛贈浩詩、頌,浩常報答。及浩被誅,湛懼,悉燒之。閉門卻掃,慶弔皆絕,僅乃得全。湛兄銑,浩禮之與湛等。承根父暉,大武聞其名,頗重之,以為上客。後從大武至長安,或告暉欲南奔。問曰:「何以知之?」曰:「暉置金於馬韉中,不欲逃亡,何由爾也?」大武密遣視之,果如告者之言,遂斬之於市,暴屍數月。崔浩實乃心華夏者,見下節,諸人皆與浩善,可見其志之所在矣。然則沙門之見疑,牧犍之以與故臣民交通見告,宜也。然虜待牧犍素厚,又以人反之為諱,不欲明言其叛,乃不得不造作莫須有之辭以誣之。

  《本紀》言大武克姑臧,收其珍寶,不可勝計,而此時可以斫開府庫見告,則知隱竊殺人,朋行淫佚,同為求其罪而不得而為之辭。所以必見誣以淫佚者?以是時沙門適有淫佚之事,而曇無讖先見召不至,遂牽連之以誣牧犍。然鮮卑亦素行瀆亂,後人不知其說之誣,乃又億測讖之見求,必以其通於房中術之故,而誣人者轉以自誣矣,豈不詭哉?萬年與祖,初雖叛國,後亦以謀叛魏見誅,則牧犍之有反謀,亦不足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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