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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8 17:31:29
作者: 呂思勉
因譖康欲助毌丘儉,賴山濤不聽。昔齊戮華士,魯誅少正卯,誠以害時亂教,故聖賢去之。康、安等言論放蕩,非毀典謨,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釁除之,以淳風俗,帝既昵聽信會,遂並害之,案謂會之怨康,由往造康不之禮,說出《魏氏春秋》,見《三國志·會傳注》。
《注》又引《世語》曰:毌丘儉反,康有力焉,且欲起兵應之。以問山濤。濤曰:不可。儉亦已敗。裴松之云:「本傳云:康以景元中坐事誅,而干寶、孫盛、習鑿齒諸書,皆雲正元二年,司馬文王反自樂嘉,殺嵇康、呂安。蓋緣《世語》雲康欲舉兵應毌丘儉,故謂破儉便應殺康也。其實不然。山濤為選官,欲舉康自代,康書告絕,事之明審者也,案《濤行狀》,濤始以景元二年除吏部郎耳。又《鍾會傳》亦云:會作司隸校尉時誅康,會作司隸,景元中也。」干寶等之誤,誠如松之之說,然仍足見康之死,與毌丘儉之叛有關。
《三國志·會傳》云:遷司隸校尉雖在外司,時政損益,當世與奪,無不綜典。嵇康等見誅,皆會謀也。亦可見康之誅為極有關係之事。豈得如《魏氏春秋》所云:由安兄巽淫安之妻,誣安不孝,而安引康為證哉?《魏氏春秋》又云:康義不負心,保明其事。安亦至烈,有濟世志力。鍾會勸大將軍因此除之,亦可見其死,非以其兄之誣告也。信史之不傳久矣。安兄誣安不孝,蓋欲加之罪之辭,方康於華士、少正卯亦然:二人之所以獲罪,則秘不得聞矣。康與魏宗室昏,又為志節之士,其欲傾晉,自在意中。
《晉書·向秀傳》言:康善鍛,秀為之佐,相對欣然,又共呂安灌園於山陽,足見三人志同道合。康既被誅,秀應本郡計入洛,作《思舊賦》,以哀康、安。有云:「嘆黍離之愍周,悲麥秀於殷墟。」其所志者,自可想見。《山濤傳》云:與嵇康、呂安善。後遇阮籍,便為竹林之遊,著忘言之契。康後坐事,臨誅,謂子紹曰:「巨源在,汝不孤矣。」康與濤之交情,亦可想見。欲助毌丘儉而問于濤,事所可有。然而濤卒獲全者?蓋以其與宣穆後有中表親,又知其不可而不為,故非司馬氏之所深忌也。抑當時思傾司馬氏之人蓋多,誅之不可勝誅,司馬氏亦未嘗不思籠落之,故如向秀者,雖亦康、安之黨,後既應計入洛,則亦釋之不復問矣。
《阮籍傳》云: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由是不與世事,酣飲為常,亦山濤之知其不可而不為也。文帝欲為武帝求婚於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此不如山濤猶有葭莩[7]之親矣。鍾曾數以時事問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獲免,可謂不為君用。嘗登廣武,觀楚、漢戰處,嘆曰:「時無英雄,使孺子成名。」登武牢山,望京邑而嘆。其鬱勃之情,亦何減嵇康、呂安?
然文帝輔政,求為東平,後又求為步兵校尉,則司馬氏亦釋之矣。此山濤去選官,所由欲舉康以自代歟?委蛇於朝,可以免禍,康、安寧不知之,而卒不肯,以與禍會,可不謂之烈歟?康既被系,作《幽憤詩》,有「昔慚柳惠,今愧孫登」之語,而《籍傳》亦記籍遇登於蘇門山之事,登蓋亦非隱淪之流?然則一時名士,欲傾司馬氏者多矣。非遭屠戮則皆隱遁,司馬氏之威力,可謂重矣。然其運祚卒以不艮。威力豈足恃哉?可以為鑑矣。
劉伶,沈湎於酒者也,而泰始初對策,盛言無為之化。胡母輔之為樂安守,與郡人光逸,晝夜酣飲,不視郡事,然其始為繁昌令,亦曾節酒自厲,甚有能名。阮孚為元帝丞相從事中郎,終日酣縱,則帝本不以事任處之。其後明帝大漸,溫嶠入受顧命,要與同行,升車乃告之,孚卒求下,徒步還家,則彼以為事不可為故爾。溫嶠能臣,而欲與共託孤寄命之重,亦可見孚之為人矣。阮放以清談侍明帝,而遷吏部郎,甚有稱績。成帝時為交州,又能伏兵襲殺陶侃將高寶,終以力薄而敗耳。
庾敳在東海王越府,常自袖手,此與謝鯤為王敦長史,徒從容諷議同,猶能時進正論以匡敦,則所謂殺父與君亦不從也。從之者若郭象,則以任職當權稱矣。可見玄談之家,非皆不能事事者也。下特此也,庾亮,外戚之雋也,而史稱其好《莊》《老》,善談論。
殷浩、謝安,皆江左之望也,而皆為風流所宗。殷仲堪,亦一時之傑也,而能清言,善屬文,每雲三日不讀《道德論》,便覺舌本間強,其談理與韓康伯齊名。王敦、桓溫,皆奸雄之尤也。而敦務自矯厲,雅尚清談,口不言財色。溫自江陵北伐,行經金城,見少為琅邪時所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涕。其襟懷,亦何以異於遺世之士乎?諸名士之詒害於世者,乃在其身家之念大重。
《王衍傳》言其居宰輔之重,不以經國為念,而思自全之計。乃說東海王越,以弟澄為荊州,族弟敦為青州,謂曰:「荊州有江、漢之固,青州有負海之險,卿二人在外,而吾留此,足以為三窟矣。」及其將死,乃顧而言曰:「吾曹雖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虛,戮力以匡天下,猶可不至今日。」此蓋其由衷之言,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然其詒害於世者,祖尚浮虛為之乎?欲營三窟為之乎?恐其雖有悔於厥心,而終未能喻其故也。次則其人少居華(左月右無),鴆毒晏安,不能自振。周(左豈右頁)為王導所賊,事見第四章第四節。當時之不誅王氏,蓋事勢使然,(左豈右頁)之救導,決無背君黨友之嫌,縱不能訟言於朝,何難以私語慰藉?而乃默無一言,卒招殺身之禍。此無他,縱弛既甚,則慮患自疏耳。
《莊子·盜跖篇》,設為盜跖告仲尼之辭曰:「今吾告子以人之情:目欲視色,耳欲聽聲,口欲察味,志氣欲盈。人上壽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除病瘦、當為庾,字之誤。死喪、憂患,其中開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過四五日而已矣。天與地無窮,人死者有時,操有時之具,而托於無窮之間,忽然無異騏驥之馳過隙也。不能說其志意,養其壽命者,皆非通道者也。」
《列子·楊朱篇》曰:「萬物所異者生也,所同者死也。生則有賢愚、貴賤,是所異也,死則有臭腐、消滅,是所同也。賢愚、貴賤,非所能也,臭腐、消滅,亦非所能也。十年亦死,百年亦死,仁聖亦死,凶愚亦死。生則堯、舜,死則腐骨,生則桀、紂,死則腐骨。腐骨一矣,孰知其異?且趣當生,奚遑死後。」
《列子》固張湛所為,《莊子》亦郭象所定,托於養生之論,為是恣睢之辭,此當時自暴自棄者之供狀也。縱弛既甚,則不徒廢事以自安,必且競進以求利。庾翼譏王衍曰:「若以道非虞、夏,自當超然獨往。而不能謀始,大合聲譽,極致名位。」既如是,則「當抑揚名教,以靜亂原,而乃高談《莊》《老》,說空終日。雖雲談道,實長華競」,翼與殷浩書,見《浩傳》。所惡者華競而非談道,然則衍之惡不如是之甚也,特惡其為華競主,萃淵藪,使天下之惡皆歸焉耳。羊祜訾衍「以盛名處大位,敗俗傷化」,亦此意也。
王坦之著《廢莊論》,曰:「君子遊方之外,眾人藉為弊薄之資。天下之善人少,不善人多,故莊生之利天下也少,害天下也多。」識解愈高,則其視世之所謂綱常名教者,不足嚴畏也愈甚,固不能謂其與學術無關,然魯酒薄而邯鄲圍,究為充類至義之盡之語。必如范寧,謂王弼、何晏,罪深桀、紂,亦少過矣。
旨趣異於諸名士者,其人亦分數科:卞壺、陶侃,蓋由性勤吏職;壺事見第十八章第二節。《侃傳》云:侃性聰敏,勤於吏職。閫外多事,千緒萬端,罔有遺漏。常謂人曰:「大禹聖者,乃惜寸陰,至於眾人,當惜分陰。」諸參佐或以談戲廢事者,乃命取其酒器、蒲博之具,悉投之於江。吏將則加鞭朴。曰:「樗蒱者,牧豬奴戲耳。老、莊浮華,非先王之法言,不可行也。君子當正其衣冠,攝其威儀,何有亂頭養望,自謂弘達邪?」樂廣、庾亮,則由習於禮法,廣笑王澄、胡母輔之等,謂:「名教內自有樂地,何必乃爾?」庾亮風格峻整,動由禮節,皆見本傳。《江統傳》:子惇,性好學,儒玄並綜。每以為君子立行,應依禮而動。放達不羈,以肆縱為貴,亦道之所棄也。乃著《通道崇檢論》,世咸稱之。亦廣、亮之儔也。皆與識解無關。
若應詹病元康以來,賤經尚道,而欲修辟雍,崇明教義;虞預憎疾玄虛,其論阮籍,比之伊川被發;則所謂游於方之內者耳。惟裴頠著《崇有》之論,謂:「以無為辭,旨在全有。生必體有,有遺而生虧。故養既化之有,非無用之所能全;理既有之眾,非無為之所能循。」其言深有理致。
李充著《學箴》,謂:「聖教救其末,老、莊明其本,本末之途殊,而為教一也。」阮孝緒著論,謂:「至道之本,貴在無為,聖人之跡,存乎拯弊。不垂其跡,則世無以平,不究其本,則道實交喪。丘、旦將存其跡,故宜權晦其本,老、莊但明其本,亦宜深抑其跡。跡須拯世,非聖不能,本實明理,在賢可照。」其說亦極通達持平也。
清談之始,蓋誠欲以闡明真理,然及後來,則亦變為沽名釣譽之具,漸染口給御人之習矣。《齊書·王僧虔傳》:僧虔書誡其子曰:「曼倩有云:談何容易?見諸玄,志為之逸,腸為之抽;專一書,轉通數十家注;自少至老,手不釋卷;尚未敢輕言。汝開《老子》卷頭五尺許,未知輔嗣何所道,平叔何所說,馬、鄭何所異,指例何所明,而便自呼談士,此最險事。設令袁令命汝言《易》,謝中書挑汝言《莊》,張吳興叩汝言《老》,端可復言未嘗看邪?談故如射,前人得破,後人應解,不解即輸賭矣。且論注百氏,荊州八帙,又才性四本,聲無哀樂,皆言家口實,如客至之有設也。汝皆未經拂耳瞥目,豈有庖廚不修,而欲延大賓者哉?就如張衡,思侔造化,郭象言類懸河,不自勞苦,何由至此?汝曾未窺其題目,未辨其指歸,六十四卦,未知何名,《莊子》眾篇,何者內外,八帙所載,凡有幾家,四本之稱,以何為長,而終日欺人,人亦不受汝欺也。」
案《三國志·鍾會傳注》引孫盛論王弼《易注》,謂其「敘浮義則麗辭溢目,造陰陽則妙賾無間。至於六爻變化,群象所效,日時歲月,五氣相推,弼皆擯落,多所不關。雖有可觀者焉,恐將泥夫大道」。又《管輅傳注》引《輅別傳》曰:輅為何晏所請,共論《易》九事,九事皆明。晏曰:「君論陰陽,此世無雙。」時鄧颺與晏共坐,颺言「君見謂善《易》,而語初不及《易》中辭義,何也?」輅尋聲答之曰:「夫善《易》者不論《易》也。」
傳載孔曜薦輅於裴徽曰:「俯覽《周易》,則齊思季主。」又曰:輅過鍾毓,共論《易》。輅因言卜可知君生死之日。毓使筮其生日月,如言無蹉跌。毓大愕然,曰:「君可畏也。死以付天,不以付君。」遂不復筮。然則輅之於《易》,實無所知,所曉者只是卜筮之術。其與何晏、鍾毓共談,亦恃明悟之資,初非經生之業也。然則玄學初興,重在明悟,不在多聞。及其抗辭求勝,則不得不炫博矜奇,如經生之專務應敵,破碎大道矣。不特此也,衛玠以玉人見稱。
後劉琰、謝尚共論中朝人士,或問杜乂可方衛洗馬不?尚曰:「安得相比?其間可容數人。」惔又云:「杜乂膚清,叔寶神清。」王羲之目乂:「膚若凝脂,眼如點漆。」齊世風流,莫如張緒。袁粲謂其有正始遺風。每朝見,齊武帝恆目送之。劉悛之為益州,獻蜀柳數株,武帝以植於大昌靈和殿前,賞玩咨嗟,曰:「此楊柳風流可愛,似張緒當年。」此等直是以貌取人耳,尚何學問之可言哉?故凡學皆貴本原,惡流失,而尤惡其為嘩世取寵之資也。
道家而外,諸子之學,稍以式微。數術與《易》相出入,又言哲理固有本於物理者,治之者尚較多。《後漢書·張衡傳》云:衡好玄經,謂崔瑗曰:「吾觀大玄,方知子云妙極道數。乃與《五經》相擬,非徒傳記之屬。」《三國·吳志·陸績傳》言:績博學多識。星曆,算數,無不該覽。作《渾天圖》,注《易》,釋《玄》,皆傳於世。陳壽稱其於楊《玄》,是仲尼之丘明,老聃之嚴周。《陸凱傳》云:好《大玄》,論演其意,以筮輒驗。
王肅亦嘗注《玄經》,見《隋書·經籍志》。子部儒家。《晉書·忠義傳》:劉敏元,好星曆、陰陽、術數,潛心《易》《大玄》,不好讀史。常謂同志曰:「誦書當味義根,何為費功於浮辭之文?《易》者義之源,《大玄》理之門,能明此者,即吾師也。」又《王長文傳》:著書四卷擬《易》,名曰《通玄經》。有文言、卦象,可用卜筮。時人比之《大玄》。
同郡馬秀曰:「楊雄作《大玄》,惟桓譚以為必傳後世。晚遭陸績,玄道遂明。長文《通玄經》,未遭陸績、君山耳。」此等皆可見魏、晉間人於《玄》鄉往之深。《干寶傳》:性好陰陽、術數,留思《京房夏侯勝》等《傳》。《隱逸傳》:郭琦,善五行,作《天文志》《五行傳》、注《榖梁》《京氏易》,百卷。索襲,游思於陰陽之術。著天文、地理十餘篇,多所啟發。《魏書·屈遵傳》:曾孫拔,少好陰陽學。蓋其學尚較他家為盛。然宋立五學,言陰陽者已無其人。見第一節。《南史·劉(左王右獻)傳》:
(左王右獻)講《月令》畢,謂學生嚴植之曰:「江左已來,陰陽律數之學廢矣。吾今講此,曾不能得其仿佛。」吳明徹就周弘正學天文、孤虛、遁甲,略通其術,遂以英雄自許,陳武帝亦深奇之。蓋尚玄談者多,能究心於數理者,亦已微矣。與道家相近者,莫如法術之學。
鍾會道論,實乃刑名,已見前。清談其名,華競其實,督責之術,相須實亟,故亦有留意其說者。王坦之頗尚刑名學,著《廢莊論》;李充幼好刑名之學,深抑浮虛之士是也。然亦能通其說而已,不能有所發明羽翼,觀《隋志》名法之書,率皆三國以前物可知也。名家之學,與法家相輔車,然寡實用,故其道尤微。
《晉書·隱逸傳》:魯勝,著述為世所稱,遭亂遺失,惟注《墨辯》存。其敘曰:「自鄧析至秦時,名家世有篇籍,率頗難知,後學莫復傳習。於今五百餘歲,遂亡絕。《墨辯》有《上》《下經》,《經》各有《說》,凡四篇。與其書眾篇連第,故獨存。」然則名家之書單行者,已皆亡佚,此可證今之《鄧析》《公孫龍子》,皆為偽物也。
《三國·魏志·鍾會傳注》云:淮南人劉陶,善論縱橫,為當時所稱。每與王弼語,嘗屈弼。王衍以好論縱橫之術,盧欽舉為遼東大守,已見第二十二章第四節。《晉書·袁悅之傳》云:能長短說,甚有精理。始為謝玄參軍,為玄所遇。丁憂去職,服闋還都,止(上齊下貝)《戰國策》,言天下要惟此書。此皆好尚縱橫家言者,然亦無所發明羽翼。《隋志》有《鬼谷子》三卷,皇甫謐注,蓋即謐之所緝。謐之言多不可信,此書不必即今《鬼谷子》,然謐之書即存,亦未必可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