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陳後主荒淫
2024-10-08 17:21:47
作者: 呂思勉
甚哉,積習之不易變也!荒淫、猜忌,為江左不振之大原,陳武帝崛起嶺嶠,豁達大度,今古罕儔;且能以恭儉自厲;至文帝,尚能守其遺風;《高祖紀》言:升大麓之日,居阿衡之任,恆崇寬政,愛育為本。有須調發軍儲,皆出於事不可息。加以儉素自率。常膳不過數品。私饗曲宴,皆瓦器蚌盤;餚核庶羞,才令充足而已;不為虛費。初平侯景,及立紹泰,子女玉帛,皆班將士。其充闈房者,衣不重采,飾無金翠。歌鐘女樂,不列乎前。及乎踐阼,彌厲恭儉。
《世祖紀》云:世祖起自艱難,知百姓疾苦。國家資用,務從儉約。常所調斂,事不獲已者,必咨嗟改色,若在諸身。主者奏決,妙識真偽,下不容奸,人知自厲矣。一夜內刺閨取外事分判者,前後相續。每雞人伺漏,傳更簽於殿中,乃敕送者:「必投簽於階石之上,令(左釒右倉)然有聲。」雲「吾雖眠,亦令驚覺也。」始終梗概,若此者多焉。《后妃傳》云:世祖性恭儉,嬪嬙多缺。庶幾積習可以漸變矣。乃至後主,卒仍以此敗,豈不哀哉!
大建十四年,正月,陳宣帝崩。大子叔寶立,是為後主。宣帝次子始興王叔陵,性強梁。嘗刺江、湘二州,又為揚州,皆極暴橫。宣帝初不之知,後雖稍知之,然素愛叔陵,責讓而已,不能繩之以法也。第四子長沙王叔堅,亦桀黠凶虐。與叔陵俱招聚賓客,各爭權寵,甚不平。文帝第五子新安王伯固,性輕率。與叔陵共謀不軌。
宣帝弗豫,叔堅、叔陵等並從後主侍疾。叔陵陰有異志。乃令典藥吏曰:「切藥刀甚鈍,可礪之。」及宣帝崩,倉卒之際,又命其左右於外取劍。左右弗悟,乃取朝服所佩木劍以進。叔陵怒。叔堅在側聞之,疑有變,伺其所為。及翼日小斂,後主哀頓俯服,叔陵袖剉藥刀趨進,斫後主中項。後主悶絕於地。又斫大後數下。宣帝後柳氏。後主乳媼吳氏,樂安君。
時在大後側,自後掣其肘。後主因得起。叔陵仍持後主衣。後主自奮得免。叔堅手搤叔陵,奪去其刀。仍牽就柱,以其褶袖縛之。時吳媼已扶後主避賊。叔堅求後主所在,將受命焉。
叔陵因奮袖得脫。此據《叔陵傳》。《叔堅傳》云:叔堅自後扼叔陵,禽之。並奪其刀,將殺之。問後主曰:「即盡之,為待邪?」後主不能應。叔陵舊多力,須臾,自備得脫。突走出雲龍門,馳車還東府。放囚以充戰士。又遣人往新林,追其所部兵馬。仍自被甲、著白布帽,登城西門,招募百姓。召諸王將帥,莫有應者,惟伯固聞而赴之。伯固時為揚州刺史。
是時眾軍並緣江防守,台內空虛。叔堅乃白大後,使大子舍人司馬申以後主命召蕭摩訶,令討之。摩訶時為右衛將軍。叔陵聚兵僅千人,自知不濟,遂入內,沈其妃沈氏及寵妾七人於井,率人馬數百,自小航渡,秦淮上航,當東府門。欲趨新林,以舟艦入北。為台軍所邀,與伯固皆被殺。叔陵諸子,即日並賜死。一場叛亂,不過自寅至巳而已,真兒戲也。
叔陵既平,叔堅以功進號驃騎將軍,為揚州刺史。尋遷司空,將軍、刺史如故。時後主患創,不能視事,政無大小,悉委叔堅決之,於是勢傾朝廷。叔堅因肆驕縱,事多不法。後主由是疏而忌之。
至德元年,出為江州刺史。未發,又以為驃騎將軍,重為司空,實欲去其權勢。叔堅不自安。稍怨望。乃為左道厭魅,以求福助。其年冬,有人上書告其事。案驗並實。此據《陳書·本傳》。《南史》云:陰令人造其厭魅,又令人上書告其事,案驗令實。後主召叔堅,囚於西省,將殺之。其夜,令近侍宣敕,數之以罪。叔堅對曰:「臣之本心,非有他故,但欲求親媚耳。臣既犯天憲,罪當萬死。臣死之日,必見叔陵,願宣明詔,責於九泉之下。」後主感其前功,乃赦之。
司馬申以功除大子左衛率,兼中書通事舍人。遷右衛將軍。申歷事三帝,內掌機密,頗作威福。性忍害,好飛書譖毀,朝之端土,遍罹其殃。性又果敢。善應對。能候人主顏色。有忤己者,必以微言譖之,附己者因機進之。是以朝廷內外,皆從風而靡。
初宣帝委政於毛喜。喜數有諫爭,事並見從。自吳明徹敗後,帝深悔不用其言,謂袁憲曰:「一不用喜計,遂令至此。」由是益見親重。喜乃言無迴避。
時後主為皇大子,好酒,每共親幸人為長夜之宴,喜嘗言之宣帝,後主遂銜之。即位後,稍見疏遠。及被始興王傷,創愈置酒,引江總以下,展樂賦詩。醉酣而命喜。
於時山陵初畢,未及逾年,喜見之不懌。欲諫而後主已醉。乃佯為心疾,升階,仆於階下。移出省中。後主醒乃疑之。謂江總曰:「我悔召毛喜。知其無疾,但欲阻我歡宴,非我所為耳。」乃與申謀曰:「此人負氣,我欲將乞鄱陽兄弟,鄱陽王伯山,文帝第三子。聽其報仇,可乎?」對曰:「終不為官用,願如聖旨。」傅縡爭之曰:「若許報仇,欲置先皇何地?」後主乃曰:「當乞一小郡,勿令見人事耳。」乃以喜為永嘉內史。
傅縡者,亦為中書舍人。性木強。不持檢操。負才使氣,陵侮人物,朝士多銜之。會施文慶、沈客卿以便佞親幸,專制衡軸,而縡益疏。文慶等因共譖縡受高麗使金。後主收縡下獄。縡素剛,因憤恚,於獄中上書。略云:「陛下頃來,酒色過度。小人在側,宦豎弄權。惡忠直若仇讎,視生民如草芥。後宮曳綺繡,廄馬余菽粟。百姓流離,殭屍蔽野。貨賂公行,帑藏損耗。神怒民怨,眾叛親離。恐東南王氣,自斯而盡。」
書奏,後主大怒。頃之,意稍解,遣使謂縡曰:「我欲赦卿,卿能改過否?」縡對曰:「臣心如面,臣面可改,則臣心可改。」後主益怒。令宦者李善度窮治其事,遂賜死獄中。時又有章華者,亦以不得志,禎明初上書極諫。書奏,後主大怒,即日命斬之。
施文慶者,家本吏門,至文慶,好學,頗涉書史。後主之在東宮,文慶事焉。及即位,擢為中書舍人。大被親幸。自大建以來,吏道疏簡,百司弛縱,文慶盡其力用,無所縱舍,分官聯事,莫不振懼。又引沈客卿、陽惠朗、徐哲、暨惠景等,雲有吏能。後主信之。然並不達大體,督責苛碎,聚斂無厭。王公大人,咸共疾之。後主益以文慶為能,尤親重內外眾事,無不任委。
客卿,至德初為中書舍人,兼步兵校尉,掌金帛局。舊制:軍人、士人,二品清官,並無關市之稅。後主盛修宮室,窮極耳目,府庫空虛,有所興造,恆苦不給。客卿每立異端;惟以刻削百姓為事。奏請不問士庶,並責關市之估,而又增重其舊。於是以陽慧朗為大市令,暨慧景為尚書金倉都令史。二人家本小吏,考校簿領,豪厘不差。糾謫嚴急,百姓嗟怨。而客卿居舍人,總以督之。每歲所入,過於常格數十倍。後主大悅。尋加客卿散騎常侍、左衛將軍,舍人如故。惠朗、慧景奉朝請。
禎明三年,客卿遂與文慶俱掌機密。案為治之道,必不能廢督責,而督責之術,惟無朋黨者為能施之。南朝君主,好言吏事,好用寒人,實不能謂為無理。其為史所深詆者,則史籍皆出於士大夫之手,正所謂朋黨之論也。然以此求致治則可,以此事聚斂而中人主之欲,則為民賊矣。不龜手之藥一也,或以封,或不免於洴澼絖,則其所以用之者異也,夫惡可以不審?況乎出於文法之外,而使之參與大計哉?
抑督責之家,每戒主勞而臣逸,謂不可躬親細務,而遺其大者遠者耳,非謂自求逸豫也。若其自求逸豫,則為有天下而不恣睢,命之曰桎梏之邪說。南朝君主,多好吏事而不治,病正坐此,而後主亦然。以江總為尚書令,不持政務,日與後主游宴後庭。共陳暄、孔范、王瑗等十餘人,當時謂之狎客。國政日頹,綱紀不立。有言者,輒以罪斥之。於是危亡迫於眉睫而不自知矣。而其時女謁尤盛。
後主皇后沈氏,賢而無寵,而寵張貴妃及龔、孔二貴嬪。後無子,孫姬生子胤。姬因產卒,後哀而養之,以為己子。時後主年長,未有胤嗣,宣帝因命以為嫡孫。大建五年。後主即位,立為皇大子。後卒廢之而立張貴妃之子深焉。禎明二年。據《袁憲傳》,大子頗不率典訓,然後主之廢之,則初不以此。後主第八子會稽王莊,性嚴酷,數歲,左右有不如意,輒剟刺其面,或加燒爇,以母張貴妃有寵,後主甚愛之。
《陳書·后妃傳》述後主之惡德云:魏徵考覽記書,參詳故老,云:後主初即位,以始興王叔陵之亂,被傷臥於承香閣下,時諸姬並不得進,惟張貴妃侍焉。
至德二年,乃於光照殿前起臨春、結綺、望仙三閣。閣高數丈,並數十間。其窗牖、壁帶、懸楣、欄、檻之類,並以沈檀香木為之。又飾以金玉,間以珠翠。外施珠簾,內有寶床、寶帳。其服玩之屬,瑰奇珍麗,近古所未有。每微風暫至,香聞數里;朝日初照,光映後庭。其下積石為山,引水為池;植以奇樹,雜以花葯。後主自居臨春閣,張貴妃居結綺閣,龔、孔二貴嬪居望仙閣,並復道交相往來。
又有王、李二貴人,張、薛二淑媛,袁昭儀、何婕妤、江修容等七人,並有寵,遞代以游其上。以官人有文學者袁大舍等為女學士。後主每引賓客,對貴妃等游宴,則使諸貴人及女學士與狎客共賦新詩,互相贈答。采其尤艷麗者,以為曲詞。被以新聲,選宮女有容色者以千百數,令習而歌之,分部迭進,持以相樂。其曲有《玉樹後庭花》《臨春樂》等,大指所歸,皆美張貴妃、孔貴嬪之容色也。
張貴妃才辯彊記,善候人主顏色。是時後主怠於政事,百司啟奏,並因宦者蔡脫兒、李善度進請。後主置張貴妃於膝上共決之。李、蔡所不能記者,貴妃並為條疏,無所遺脫。《南史》此下又云:因參訪外事,人間有一言一事,貴妃必先知白之。由是益加寵異,冠絕後庭。而後宮之家,不遵法度,有掛於理者,但求哀於貴妃,貴妃則令李、蔡先啟其事,而後從容為言之。大臣有不從者,亦因而譖之。所言無不聽。
於是張、孔之勢,熏灼四方。《南史》此下云:內外宗族多被引用。大臣、執政,亦從風而靡。閹宦、便佞之徒內外交結。賄賂公行、賞罰無章,綱紀瞀亂矣。術家所坊,同床其一後主引張貴妃共決事,方自謂有裨治理,而惡知其弊之至於此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