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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南北統一 第一節 隋文帝代周

2024-10-08 17:21:44 作者: 呂思勉

  周武帝之生平,頗與後周世宗相似。武帝之滅齊,猶世宗之破北漢也;其破陳,取淮南,猶世宗之破南唐也;破陳而即伐突厥,猶世宗之破南唐而即伐契丹也;而其北伐遇疾,志身死,國祚旋移,二者亦無不相類。史事不能相同也,而其相類至於如此,豈不異哉。

  武帝宣政元年,陳宣帝之大建十年也,五月,北伐突厥。至雲陽,遇疾。六月,還京。其夜,死於途。時年三十六。大子贇立,是為宣帝。武帝生平,所最信任者,為宇文孝伯。孝伯,安化縣公深之子,深文帝族子也。孝伯與高祖同日生,大祖甚愛之,養於第內。及長,又與高祖同學。高祖即位,欲引置左右,託言與孝伯同業受經,思相啟發,由是晉公護弗之猜也,得入為右侍上士。恆侍左右,出入臥內。朝之機務,皆得與焉。次則王軌及宇文神舉。神舉,文帝族子。誅宇文護之際,惟三人者頗得與焉。

  而尉遲運平衛刺王之亂,總宿衛軍事,亦稱帝之信臣。武帝寢疾,驛召孝伯赴行在所。帝執其手曰:「吾自量必無濟理,以後事付君。」是夜,授司衛上大夫,總宿衛兵馬事。又令馳驛入京鎮守,以備非常。而尉遲運總侍衛兵還京師。

  宣帝之為皇大子,武帝嘗使巡西土,因討吐谷渾。軌與孝伯並從。

  《軌傳》云:軍中進止,皆委軌等,帝仰成而已。時宮尹鄭譯、王端等並得幸。帝在軍中,頗有失德,譯等皆與焉。軍還,軌等言之於高祖。高祖大怒,乃撻帝,除譯等名,仍加捶楚。後軌與孝伯等屢言宣帝之短,神舉亦頗與焉。《神舉傳》。而軌言之最切。

  《周書》諸人列傳,謂皆由宣帝多過失,《隋書·鄭譯傳》,則謂軌欲立武帝第三子秦王贄,未知事究如何,要之,諸人當武帝時,皆有權勢,其見忌於宣帝,自有其由;王軌等之死,亦是一疑案。《軌傳》云:軌嘗與小內史賀若弼言:「皇大子必不克負荷。」弼深以為然,勸軌言之。軌後因侍坐,乃謂高祖曰:「皇大子仁孝無聞,復多涼德,恐不了陛下家事。愚臣短暗,不足以論是非,陛下恆以賀若弼有文武奇才,識度宏遠,而弼比每對臣,深以此事為慮。」

  高祖召弼問之。弼乃詭對曰:「皇大子養德春宮,未聞有過,未審陛下何從得聞此言?」既退,軌誚弼曰:「平生言論,無所不道,今者對揚,何得乃爾翻覆?」弼曰:「此公之過也。皇大子國之儲副,豈易攸言?事有蹉跌,便至滅門之禍。本謂公密陳臧否,何得遂至昌言?」軌默然。

  久之,乃曰:「吾專心國家,遂不存私計。向者對眾,良實非宜。」後軌因內宴上壽,又捋高祖須曰:「可愛好老公,但恨後嗣弱耳。」高祖深以為然。但漢王次長,又不才,此外諸子並幼,故不能用其說。

  

  《孝伯傳》:孝伯為東宮左宮正,白高祖曰:「皇大子四海所屬,而德聲未聞。臣忝宮官,實當其責。且春秋尚少志業未成。請妙選正人,為其師友,調護聖質,猶望日就月將,如或不然,悔無及矣。」帝曰:「正人豈復過君?」於是以尉遲運為右宮正,孝伯仍為左宮正。尋拜宗師中大夫。及吐谷渾入寇,詔皇大子征之,軍中之事,多決於孝伯。

  俄授京兆尹。入為左宮伯。轉右宮伯。嘗因侍坐,帝問之曰:「我兒比來,漸長進不?」答曰:「皇大子比懼天威,更無罪失。」及王軌因內宴捋帝須,言大子之不善,帝罷酒,責孝伯曰:「公常語我雲大子無過,今軌有此言,公為誑矣。」孝伯再拜曰:「臣聞父子之際,人所難言。臣知陛下不能割情忍愛,遂爾結舌。」帝知其意,默然。久之,乃曰:「朕已委公矣,公其勉之。」

  《隋書·賀若弼傳》,謂弼知大子不可動搖,故詭辭以對,與《孝伯傳》不能割情忍愛之說合,則《軌傳》謂高祖深以軌言為然者不讎矣。孝伯雖言大子之失,而其辭甚婉。

  《尉遲運傳》云:運為宮正,數進諫,帝不能納,反疏忌之。時運又與王軌、宇文孝伯等皆為高祖所親待,軌屢言帝失於高祖,帝謂運與其事,愈更銜之,是運實未嘗言帝之失。

  《神舉傳》亦不過謂其頗與焉而已。樂運以強直稱,其《傳》雲高祖嘗幸同州,召運赴行在所。既至,謂曰:「卿來日見大子不?」運曰:「臣來日奉辭。」高祖曰:「卿言大子何如人?」運曰:「中人也。」時齊王憲以下,並在帝側,高祖顧謂憲等曰:「百官佞我,皆雲大子聰明睿知,惟運獨雲中人,方驗運之忠直耳。」因問運中人之狀。運對曰:「班固以齊桓公為中人,管仲相之則霸,豎貂輔之則亂,謂可與為善,亦可與為惡也。」高祖曰:「我知之矣。」遂妙選宮官以匡弼之。運之言,亦不過如宇文孝伯耳。然則始終力言大子之不善者,王軌一人而已。

  《宣帝紀》云:帝憚高祖威嚴,矯情修飾,以是過惡遂不外聞,與孝伯大子比懼天威,更無罪失之說合,則宣帝在武帝世,實無大過惡。宣帝為武帝長子,次漢王贊,次秦王贄,《軌傳》雲武帝以漢王不才,故不能用其說,而《隋書·鄭譯傳》,謂軌欲立秦王,其說亦隱相符合,然則軌之力毀大子,又惡知其意果何在邪?

  《譯傳》云:軌每勸帝廢大子而立秦王,由是大子恆不自安。其後詔大子西征吐谷渾,大子乃陰謂譯曰:「秦王上愛子也,烏丸軌上信臣也,今吾此行,得毋扶蘇之事乎?」譯曰:「願殿下勉著仁孝,毋失子道而已,勿為佗慮。」大子然之。既破賊,譯以功最,賜爵開國子,邑三百戶。後坐褻狎皇大子,帝大怒,除名為民。大子復召之,譯戲狎如初。因言於大子曰:「殿下何時可得據天下?」大子悅而益昵之。夫譯以功最受賞,則謂軍中之事,皆由軌及宇文孝伯者為不讎矣。何時得據天下之言,又何其與勉著仁孝之語,大不相類也?

  而齊王憲,自武帝之世,即專征伐,見猜疑,《憲傳》云:憲自以威名日重,潛思屏退。及高祖欲親征北蕃,乃辭以疾。高祖變色曰:「汝若憚行,誰為吾使?」憲懼曰:「臣陪奉鑾輿,誠為本願,但身嬰疹疾,不堪領兵。」帝許之。果憲欲屏退,抑帝不欲其領兵,亦不可知也。其不能見容於宣帝,自更不待言矣。

  帝即位未逾月,即殺憲。《憲傳》云:高祖未葬,諸王在內治服,司衛長孫覽總兵輔政,而諸王有異志,奏令開府於智察其動靜。及高祖山陵還,諸王歸第,帝又命智就宅候憲。因是告憲有謀。帝乃遣小冢宰宇文孝伯詔憲:晚共諸王俱至殿門。憲獨被引進。帝先伏壯士於別室,執而縊之。憲六子:貴,先憲卒。質、 、貢、乾禧、乾洽,並與憲俱被誅。

  《孝伯傳》云:帝忌齊王憲,意欲除之,謂孝伯曰:「公能為朕圖齊王,當以其官位相授。」孝伯叩頭曰:「先帝遺詔,不許濫誅骨肉,齊王陛下之叔父,戚近功高,社稷重臣,棟樑所寄。陛下若妄加刑戮,微臣又順旨曲從,則臣為不忠之臣,陛下為不孝之子也。」帝不懌。因漸疏之。乃與於智、王端、鄭譯等密圖其事。後令智告憲謀逆,遣孝伯召憲入,遂誅之。孝伯既不肯害憲矣,何以召憲時必遣孝伯?孝伯又何以肯承命召憲?豈真全不知帝之將殺之邪?

  明年,宣帝大成元年。及傳位,改元大象。陳宣帝大建十一年。

  二月,又殺王軌。神舉時為并州總管,使人鴆諸馬邑。又賜宇文孝伯死。尉遲運求外出,為秦州總管,亦以憂死。《孝伯傳》曰:帝誅軌,尉遲運懼,私謂孝伯曰:「吾徒必不免禍,為之奈何?」孝伯對曰:「今堂上有老母,地下有武帝,為人臣子,知欲何之?且委質事人,本徇名義,諫而不入,將焉逃死?足下若為身計,宜且遠之。」於是各行其志。運出為秦州總管。《運傳》云:運至州,猶懼不免,大象元年,二月,遂以憂薨於州。

  宣帝,史以為無道之主,然其人初非大惡,特武帝束之大嚴,《紀》云:帝之在東宮也,高祖慮其不堪承嗣,遇之甚嚴。朝見進止,與諸臣無異。雖隆寒盛暑,亦不得休息。性既嗜酒,高祖遂禁醪醴不許至東宮。帝每有過,輒加棰朴。嘗謂之曰:「古來大子,被廢者幾人?余兒豈不堪立邪?」於是遣東宮官屬錄帝言語動作,每月奏聞。此等如束濕薪之教往往一縱弛即不可收拾。而實未親正人,又年少無學識,其舉動遂多可笑耳。《紀》言其每對臣下,自稱為天。以五色土塗所御天德殿,各隨方色。又於後宮與皇后等列坐,用宗廟禮器罇彝珪瓚之屬以飲食。此等皆孩稚所為耳。

  史所謂侈君者,亦有二科:其一惟務行樂,他無所知。一則頗欲有所興作,釐正制度。然生長深宮,不知世務。所興所革,皆徒眩耳目,不切實際。非惟無益,反致勞民傷財。二者之詒害或惟均,然原其本心,固不可同日而語。漢武帝即屬於後一類,周宣帝亦其倫也。

  《本紀》言帝於國典朝儀,率情變改;又云:後宮位號,莫能詳錄,可見其所改之多。變改必不能專於後宮,史不能詳記耳。又言其每召侍臣論議,惟欲興造變革;又云:未嘗言及治政,蓋意在創製立法,而不重目前之務也。王莽以為制定則天下自平,與公卿旦夕論議,不省獄訟,亦系此等見解。此等人往往闊於事情,然謂其規模不弘遠,不可得也。即可見其欲興作,釐正制度。其所行者,亦不得謂無善政。

  如即位之歲,即遣大使巡察諸州。又詔制九條,宣下州郡,一曰:決獄科罪,皆準律文。二曰:母族絕服外者聽昏。三曰:以杖決罰,悉令依法。四曰:郡縣當境賊盜不禽獲者,並仰錄奏。五曰:孝子順孫,義夫節婦,表其門閭。才堪任用者,即宜申薦。六曰:或昔經驅使,名位未達;或沈淪蓬蓽,文武可施,宜並採訪,具以名奏。七曰:偽齊七品以上,已敕收用,八品以下,爰及流外,若欲入仕,皆聽豫選,降二等授官。八曰:州舉高才博學者為秀才,郡舉經明行修者為孝廉,上州上郡歲一人,下州下郡三歲一人。九曰:年七十以上,依式授官。鰥寡睏乏,不能自存者,並加稟恤。此即蘇綽制六條詔書之意。

  明年,正月,受朝於露門,帝服通天冠,絳紗袍,群臣皆服漢、魏衣冠,一洗代北之俗。胡三省《通鑑注》曰:以此知周之君臣,前此蓋胡服也。

  又明年,大象二年,陳大建十二年。二月,幸露門學,行釋奠之禮。三月,追封孔子為鄒國公,立後承襲。別於京師置廟,以時祭享。皆可見其能留意於文教:此蓋自文帝以來,即喜言創製改革,故帝亦習染焉而不自知也。然其亡謂且有害之事亦甚多。即位之明年,二月,即傳位於大子衍。後更名闡。自稱天元皇帝。所居稱天台。

  冕二十有四旒。車服、旗鼓,皆以二十四為節。皇帝衍稱正陽宮。衍時年七歲耳。帝耽酗於後宮,或旬日不出。公卿、近臣請事者,皆附奄官奏之。初詔營鄴宮。

  大象元年,二月,停之,而發山東諸州兵,增一月功為四十五日役,起洛陽宮。常役四萬人,迄於晏駕。史言帝所居宮殿帷帳,皆飾以金玉珠寶,光華炫耀,極麗窮奢,及營洛陽宮,雖未成畢,其規模壯麗,逾於漢、魏遠矣。

  為大子時,立妃楊氏,隋文帝之女也。即位後立為皇后。傳位後,改稱天元大皇后。

  是年四月,立妃朱氏為天元帝後。朱氏,靜帝所生母也。吳人。坐事沒入東宮。年長於帝十餘歲,疏賤無寵,以靜帝故,特尊崇之。帝所寵元氏,魏宗室晟之女。陳氏,高氏隸山提之女。陳山提,《北史》云爾朱氏之隸,誤。西陽公溫,杞國公亮之子也。妻尉遲氏,迥之孫女,有容色。以宗婦例入朝,帝逼而幸之。

  亮方為行軍總管伐陳,聞之懼,因謀反。還至豫州,夜將數百騎襲行軍元帥韋孝寬營,為孝寬所擊斬。帝即誅溫,追尉遲氏入宮,立為妃。七月,取法於后妃四星,改稱朱氏為天皇后,立元氏為天右皇后,陳氏為天左皇后。

  明年,二月,又取五帝及土數惟五之義,以楊後為天元大皇后,朱後為天大皇后,陳氏為天中大皇后,元氏為天右大皇后,而立尉遲氏為天左大皇后焉。嘗遣使簡京兆及諸州士民之女,以充後宮。事在大象元年五月,見《本紀》。又詔儀同以上女,不許輒嫁。致貴賤同怨,聲溢朝野。樂運所陳帝八失之一,見《運傳》。

  帝好出遊。即位之年,八月,幸同州。十月乃還。明年,正月,東巡狩。三月乃還。八月,幸同州。十一月,幸溫湯。又幸同州。十二月,幸洛陽。帝親御驛馬,日行三百里。四皇后及文武侍衛數百人,並乘驛以從。仍令四後方駕齊驅。或有先後,便加譴責。人馬頓仆相屬。

  又明年,三月,行幸同州。增候正前驅戒道為三百六十重。自應門至於赤岸澤,在長安北。數十裡間,幡旗相蔽,鼓樂俱作。又令虎賁持鈒馬上稱警蹕,以至於同州。四月,幸中山祈雨。中山,亦作仲山,在雲陽西。至咸陽宮,雨降,還宮。令京城士女於衢巷作音樂迎候。其後遊戲無恆,出入不飾,羽儀仗衛,晨出暮還,陪侍之官,皆不堪命。

  武帝時嘗斷佛、道二教,經像悉毀。

  大象元年,初復佛像及天尊像。十月,帝與二像俱南面而坐,大陳雜戲,令京城士民縱觀。十二月,御正武殿,集百官及宮人、內外命婦,大列伎樂。又縱胡人乞寒,用水澆沃為戲。散樂雜戲,魚龍爛漫之伎,常在目前。好令京城少年為婦人服飾,入殿歌舞,與後宮觀之,以為戲樂。

  京兆郡丞樂運,輿櫬詣朝堂,言帝八失,有云:「都下之民,徭賦稍重。必是軍國之要,不敢憚勞,豈容朝夕徵求,惟供魚龍爛漫,士民從役,只為俳優角觝?紛紛不已,財力俱竭,業業相顧,無復聊生。」則其遊戲舉動,誥害於人民甚烈矣。遊戲無節如此,度支自不免竭蹶。

  大象二年,正月,乃稅入市者人一錢。此蓋史紀其征斂之至苛者,其為史所不載者,又不少矣。

  樂運之陳帝八失也,帝大怒,將戮之。內史元岩紿帝曰:「樂運知書奏必死,所以不顧身命者,欲取後世之名。陛下若殺之,乃成其名也。」帝然之,因而獲免。翼日,帝頗感悟,召運謂之曰:「朕昨夜思卿所奏,實是忠臣。先皇明聖,卿數有規諫,朕既昏暗,卿復能如此。」乃賜御食以賞之。則帝亦不盡拒諫。

  《顏之儀傳》云:周祖初建儲宮,盛選師傅,以之儀為侍讀。大子後征吐谷渾,在軍有過行,鄭譯等並以不能匡弼坐譴,惟之儀以累諫獲賞。即拜小宮尹。

  宣帝即位,遷御正中大夫。帝後刑政乖僻,昏縱日甚,之儀犯顏驟諫。雖不見納,終亦不止。深為帝所忌。然以恩舊,每優容之。及帝殺王軌,之儀固諫,帝怒,欲並致之法。後以其諒直無私,乃舍之。

  案帝於之儀,任之甚重,謂其欲致之法,恐亦莫須有之辭也。斛斯征者,高祖以其治經有師法,令教授皇子。帝時為魯公,與諸皇子等咸服青衿,行束脩之禮。及即位,遷大宗伯。上疏極諫。帝不納。鄭譯因譖之。遂下征獄。獄卒張元哀之,以佩刀穿獄牆出之。此雖酷暴,然征因遇赦獲免,亦未聞帝之更事追求也。然帝之用刑確不詳,而又偏於嚴酷。

  初高祖作《刑書要制》,用法嚴重。及帝即位,以海內初平,恐物情未附,乃除之。

  大象元年,八月,大醮於正武殿,又告天而行焉。樂運初以帝數行赦宥,上疏極諫,及其陳帝八失,則云:「變故易常,乃為政之大忌,嚴刑酷罰,非致治之弘規。若罰無定刑,則天下皆懼,政無常法,則民無適從。豈有削嚴刑之詔,未及半祀,便即追改,更嚴前制?今宿衛之官,有一人夜不直者,罪至削除,因而逃亡者,遂便籍沒,此則大逆之罪,與十杖同科,雖為法愈嚴,恐人情轉散。請遵輕典,並依大律,則億兆之民,手足有所措矣。」

  《本紀》言:帝擯斥近臣,多所猜忌。常遣左右,伺察群臣。動止所為,莫不鈔錄。小有乖連,輒加其罪。自公卿已下,皆被楚撻。其間誅戮、黜免,不可勝言。每笞棰人,皆以百二十為度,名曰天杖。宮人內職亦如之。后妃嬪御,雖被寵嬖,亦多被杖背。於是內外恐懼,人不自安。皆求苟免,莫有固志。重足累息,以逮於終。蓋帝之為人,凡事皆任情而動,又承武帝酷法之後,遂致有斯弊耳。

  鮮卑立國,本無深根固柢之道,周武帝雖雲英武,亦僅能致一時之富強耳,故嗣子不令,國祚即隨之傾覆焉。大象二年,五月,宣帝死。帝之即位也,以鄭譯為內史下大夫,委以朝政。俄遷內史上大夫。譯頗專擅。帝幸東京,譯擅取宮材,自營私第,坐是復除名為民。劉昉數言於帝,帝復召之,顧待如初。

  劉昉者,武帝時以功臣子入侍皇大子,及帝嗣位,以技佞見狎,出入宮掖,寵冠一時。授大都督。遷小御正。與御正中大夫顏之儀,並見親信。譯與楊堅,有同學之舊,昉亦素知堅。宣帝不悆,召昉及之儀俱入臥內,屬以後事。昉遂與譯謀,引堅輔政。

  《周書·顏之儀傳》云:宣帝崩,劉昉、鄭譯等矯遺詔,以隋文帝為丞相,之儀知非帝旨,拒而弗從。昉等草詔署記,逼之儀連署。之儀厲聲謂昉等曰:「主上升遐,嗣子沖幼,阿衡之任,宜在宗英。方今賢戚之內,趙王最長,以親以德,合膺重寄。公等備受朝恩,當思盡忠報國,奈何一旦,欲以神器假人?之儀有死而已,不能誣罔先帝。」昉等知不可屈,乃代之儀署而行之。

  案隋文帝在周世,既無大權,亦無重望,之儀安知其將篡?《傳》所載之儀之言,必非實錄。

  《隋書·鄭譯傳》,謂之儀與宦者謀,引大將軍宇文仲輔政,仲已至御坐,譯知之,遽率開府楊惠及劉昉、皇甫績、韋孝寬外孫。為宮尹中士。衛剌王作亂,城門已閉,百寮多有遁者,績聞難赴之。於玄武門遇皇大子。大子下樓,執續手,悲喜交集。武帝聞而嘉之。遷小宮尹。宣政初,拜畿伯下大夫。累轉御正下大夫。柳裘俱入,柳裘本仕梁。梁元帝為魏軍所逼,遣裘請和於魏。俄而江陵陷,遂入關中。時為御史大夫。宣帝不悆,留侍禁中。仲與之儀見譯等,愕然,逡巡欲出,高祖因執之,則更東野人之言矣。

  《隋書·高祖紀》:宣帝即位,以後父,征拜上柱國、大司馬。大象初,遷大後丞、右司武。俄轉大前疑。每巡幸,恆委居守。位望益隆,帝頗以為忌。帝有四幸姬,並為皇后,諸家爭寵,數相毀譖。帝每忿怒,謂後曰:「必族滅爾家。」因召高祖,命左右曰:「若色動即殺之。」高祖既至,容色自若,乃止。

  大象二年,五月,以高祖為揚州總管。將發,暴有足疾,不果行。

  《鄭譯傳》云:高祖為宣帝所忌,情不自安。嘗在永巷,私於譯曰:「久願出藩,公所悉也。敢布心腹,少留意焉。」譯曰:「以公德望,天下歸心。欲求多福,豈敢忘也?謹即言之。」時將遣譯南征。譯請元帥。帝曰:「卿意如何?」譯對曰:「若定江東,自非懿戚重臣,無以鎮撫。可令隋公行。且為壽陽總管,以督軍事。」帝從之。乃下詔,以高祖為揚州總管,譯發兵俱會壽陽以伐陳。謂高祖為宣帝所忌,全系事後附會之談,實則當日伐陳,尚系以鄭譯為主,高祖但以宿將懿戚,與之偕行耳。

  《李德林傳》云:鄭譯、劉昉,初矯詔召高祖受顧命,輔少主,總知內外兵馬事。諸衛既奉敕,並受高祖節度。譯、昉議欲授高祖冢宰,譯自攝大司馬,昉又求小冢宰。高祖私問德林曰:「欲何以見處?」德林曰:「即宜作大丞相,假黃鉞,都督內外諸軍事。不爾,無以壓眾心。」及發喪,便即依此。以譯為相府長史,帶內史上大夫,昉但為丞相府司馬。譯、昉由是不平,觀此,便知譯、昉所以引高祖之故,而亦知高祖所以克成大業之由。

  蓋譯、昉之意,原欲與高祖比肩共攬朝權,而不意高祖究系武人,兵權既入其手,遂抑譯、昉為僚屬也。此譯、昉之所以不終。抑高祖位望素輕,當日安知其將篡?此又尉遲迥等之起,韋孝寬等之所以為高祖盡力歟?彼固以為扶翼周朝,不以為助成高祖之篡奪。抑尉遲迥等之。

  起兵,未嘗非覬覦權勢,亦未必知高祖之將篡,而志在扶翼周朝也。及迥等既敗,則高祖之權勢坐成,而其篡奪,轉莫之能御矣。此乃事勢邂逅使然,即高祖,亦未必自知其成大業如此之易也。自來篡奪之業,必資深望重,大權久在掌握而後克成,而高祖獨以資淺望輕獲濟,此又得國者之一變局矣。

  高祖之驟獲大權,實得武人擁戴之力。《隋書·盧賁傳》:賁轉司武上士,時高祖為大司武,賁知高祖非常人,深自推結。及高祖初被顧托,群情未一,乃引賁置於左右。高祖將之東第,百官皆不知所去,高祖潛令賁部伍仗衛,因召公卿謂曰:「欲求富貴者,當相隨來。」往往偶語,欲有去就。賁嚴兵而至,眾莫敢動。出崇陽門至東宮,門者拒不納。賁諭之,不去。瞋目叱之,門者遂卻。既而高祖得入。

  賁恆典宿衛。當日之情形,實類陳兵劫迫,此周之宗戚,所以束手而不敢動也。觀此,而知周宣帝之廢尉遲運為自詒伊戚矣。東宮即正陽宮也,時以為丞相府,而靜帝入居天台。漢王贊為右大丞相,高祖為左大丞相。百官總己,以聽於左大丞相。

  《劉昉傳》云:時漢王贊居禁中,每與高祖同帳而坐。昉飾美妓進於贊,贊甚悅之。昉因說贊曰:「大王先帝之弟,時望所歸。孺子幼沖,豈堪大事?今先帝初崩,群情尚擾,王且歸第,待事寧之後,入為天子,此萬全之計也。」贊時年未弱冠,性識庸下,聞昉之說,以為信然,遂從之。其說未知信否,然贊即居禁中亦未必能與高祖相持也。於是京城之大權,盡歸於高祖矣。

  時尉遲迥為相州總管。高祖令迥子惇詔書以會葬征迥,以韋孝寬代之。迥留惇舉兵。迥弟子勤,時為青州總管,亦從迥。眾數十萬。榮州刺史宇文胄,榮州,魏之北豫州。胄,什肥子。申州刺史李惠,申州,江左之司州,後魏之郢州也。東楚州刺史費也利進,東魏東楚州,治宿豫,後周改泗州,蓋史以舊名稱之。東潼州刺史曹惠達,《五代志》:下邳郡夏丘縣,梁置潼州,蓋時尚未廢。夏丘,漢縣,今安徽泗縣。各據州以應迥。高祖以韋孝寬為元帥討之。惇率眾十萬入武陟。今河南武陟縣。為孝寬所敗。

  孝寬乘勝進至鄴。迥與子惇、祐等悉其卒十三萬陣於城南。勤率眾五萬,自青州來赴,以三千騎先至。戰,又敗。迥自殺。勤、惇、祐東走,並追獲之。鄖州總管司馬消難,鄖州,周置,今湖北安陸縣。聞迥不受代,舉兵應迥。使其子泳質於陳以求援。高祖命襄州總管王誼討之。消難奔陳。

  王謙者,雄之子,時為益州總管,亦舉兵。隆州刺史阿史那瑰為畫三策,梁南梁州,西魏改曰隆州,今四川閬中縣。曰:「親率精銳,直指散關,上策也。出兵梁、漢,以顧天下,中策也。坐守劍南,發兵自衛,下策也。」謙參用其中下二策,遣兵鎮始州。西魏置,今四川劍閣縣。

  高祖以梁睿為行軍元帥討之。益州刺史達奚惎,總管長史乙弗虔等攻利州,西魏置,今四川廣元縣。聞睿至,眾潰。密使詣睿,請為內應以贖罪。謙不知,並令守成都。睿兵奄至,謙自率眾迎戰,又以惎、虔之子為左右軍。行數十里,軍皆叛。謙以二十騎奔新都。漢縣,今四川新都縣。縣令王寶斬之。惎、虔以成都降。高祖以其首謀,斬之。阿史那瑰亦誅。皆七月中事也。

  尉遲迥時已衰暮;王謙徒借父勛,本無籌略,司馬消難則一反覆之徒耳:《消難傳》云:性貪淫,輕於去就,故世之言反覆者,皆引消難雲。韋孝寬時亦年老無奢望,孝寬平迥後即死,時年七十二。且事出倉卒,諸鎮即懷異志,亦不及合謀;而高祖所以駕馭之者,亦頗得其宜;此其戡定之所以易也。

  《隋書·李德林傳》:韋孝寬為沁水泛漲,兵未得度,長史李詢上密啟云:大將梁士彥、宇文忻、崔弘度並受尉遲迥餉金,軍中慅慅,人情大異。高祖得詢啟,深以為憂。與鄭譯議,欲代此三人,德林獨進計曰:「公與諸將,並是國家貴臣,未相伏馭,以挾令之威使之耳。安知後所遣者能盡腹心,前所遣者獨致乖異?又取金之事,虛實買難明。即令換易,彼將懼罪。恐其逃逸,便須禁錮。然則鄖公以下,必有驚疑之意。且臨敵代將,自古所難。如愚所見:但遣公一腹心,明於智略,為諸將舊來所信服者,速至軍所,觀其情偽,縱有異志,必不敢動。」丞相大悟,即令高熲馳驛往軍所,為諸將節度,竟成大功。

  《柳裘傳》云:尉迥作亂,天下騷動,并州總管李穆,頗懷猶豫,高祖令裘往喻之,穆遂歸心,高祖。

  《周書·穆傳》云:尉遲迥舉兵,穆子榮欲應之,穆弗聽。時迥子誼為朔州刺史,穆執送京師。此等皆隋事成敗之關鍵。

  周文帝子十三人:長明帝。次宋獻公震,前卒。次閔帝。次武帝。次衛剌王直,以謀亂並子十人被誅,次齊煬王憲,與子並為宣帝所殺;已見前。次趙僭王招。次譙孝王儉。次陳惑王純。次越野王盛。次代奰王達。次冀康公通。次滕聞王逌。儉與通亦前卒。趙、陳、越、代、滕五王,大象元年五月,各之國。

  宣帝疾,追入朝。《隋書·高祖紀》曰:周氏諸王在藩者,高祖恐其生變,以趙王招將嫁女於突厥為辭征之。比至,帝已死。五王與明帝長子畢剌王賢謀作亂。高祖執賢斬之,並其子弘義、恭道、樹孃等。寢趙王等之罪。因詔五王劍履上殿,入朝不趨,用安其心。

  九月,趙王伏甲以宴高祖,《周書·招傳》云:招邀隋文帝至第,飲於寢室;《隋書·元胄傳》亦云:招要高祖就第;其說當是。《高祖紀》云:高祖酒肴造趙王第,欲觀所為,恐非。為高祖從者元胄所覺,獲免。胄,魏昭成帝六代孫。齊王憲引致左右,數從征伐,官至大將軍。高祖初被召入,將受顧托,先呼胄,次命陶澄,並委以腹心。恆宿臥內。及為丞相,每典軍在禁中。又引弟威俱入侍衛。於是誅招及盛,並招子員、貫、乾銑、乾鈴、乾鑒,盛子忱、悰、恢、(左忄右質)、忻。

  十月,復誅純及其子謙、讓、議。十一月,誅達及其子執、轉,逌及其子祐、裕、禮、禧。而儉之子乾惲,畢剌王之弟酆王貞及其子德文,宋王寔,出後宋獻公。閔帝子紀厲王康之子湜,康武帝世為利州剌史,有異謀,賜死。

  宣帝弟漢王贊並其子道德、道智、道義,秦王贄並其子靖智、靖仁,曹王允,道王充,蔡王兌,荊王元,靜帝弟鄴王衎,從《本紀》。《傳》作衍,則與靜帝初名同矣。郢王術亦皆被殺。於是宇文泰之子孫盡矣。泰三兄,惟邵惠公顥有後。顥長子什肥,為齊神武所害;第三子護,武帝時與諸子皆被誅;亦已見前。什肥被害時,子胄,以年幼下蠶室。

  天和中,與齊通好,始得歸。舉兵應尉遲迥,戰敗被殺。

  顥次子導,有五子:曰廣、亮、翼、椿、眾。廣、翼皆前死。亮,宣帝時以反誅,子明、溫皆坐誅。溫出後翼。廣子洽、椿、眾,椿子道宗、本仁、鄰武、子禮、獻,眾子仲和、孰倫,亦皆被殺。惟德帝從父兄仲之孫洛,靜帝死後,封介國公,為隋國賓雲。

  周於元氏子孫,無所誅戮,見《周書·元偉傳》。且待之頗寬,《周書·明帝紀》:閔帝元年,十二月,詔元氏子女,自坐趙貴等事以來,所有沒入為官口者,悉宜放免。而高祖於宇文氏肆意屠翦,讀史者多議其非,然宇文氏代魏時,元氏已無能為,而隋高祖執權時,宇文氏生心者頗眾,勢亦有所不得已也。《廿二史劄記》云:隋文滅陳,不惟陳後主得善終,凡陳氏子孫,自岳陽王叔慎以抗拒被殺外,其餘無一被害者,皆配往隴右及河西諸州,各給田業以處之。同一滅國也,於宇文氏則殄滅之,於陳則悉保全之,蓋隋之篡周,與宇文有不兩立之勢,至取陳則基業已固,陳之子孫,又皆孱弱不足慮,故不復肆毒也。

  內外之敵皆除,隋高祖遂以陳大建十二年二月代周。周靜帝旋見殺。隋室之先,史雲弘農華陰人,漢大尉震之後,此不足信。高祖六世祖元壽,仕魏,為武川鎮司馬,因家焉,蓋亦代北之族。然高祖時胡運既迄,文化大變,高祖所為,皆以漢人自居,不復能以胡人目之,五胡亂華之局,至此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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