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周篡西魏

2024-10-08 17:21:30 作者: 呂思勉

  從來北狄入中國者,其能否有成,恆視其能否通知中國之情形。以此言之,則爾朱榮不如高歡,高歡又不如宇文泰。歡之任其子澄以繩抑勛貴,特因諸勛貴縱恣大甚,綱紀蕩然,不得不如是耳,非真能留意政事也,而泰則頗知治體。泰之平侯莫陳悅也,周惠達歸之。惠達初從賀拔岳。

  泰任以後事。營造戎仗,儲積食糧,簡閱士馬,時甚賴焉。趙青雀之叛,輔魏大子出渭橋以御之者,即惠達也。時惠達輔魏大子居守,總留台事。史稱自關右草創,禮樂缺然,惠達與禮官損益舊章,儀軌稍備,其人蓋亦粗知治制。為大行台僕射,薦行台郎中蘇綽於泰。泰與語,悅之。即拜大行台左丞,參典機密。後又授大行台度支尚書,領著作,兼司農卿。輔泰凡十二年。自大統元年至十二年,即自梁大同元年至中大同元年。

  史稱綽之見泰,指陳帝王之道,兼述申、韓之要。指陳帝王之道,不過門面語,兼述申、韓之要,則實為當時求治之方,蓋為治本不能廢督責,而當文武官吏,競為貪虐之亂世為尤要也。

  綽始制文案程式,朱出墨入;及計帳、戶籍之法。又減官員,置二長。並置屯田,以資軍國。又為六條詔書,奏施行之。一治心身,二敦教化,三盡地利,四擢賢良,五恤獄訟,六均賦役。牧、守、令長,非通六條及計帳者,不得居官。飭吏治以恤民生,可謂得為治之要矣。泰於綽,實能推心委任。凡所薦達,皆至大官。泰或出遊,常豫署空紙以授綽,須有處分,隨事施行,及還,啟之而已。泰又欲放《周官》改官制,命綽專掌其事。未幾而綽卒,令盧辯成之。辯亦累世以儒學名者也。泰又立府兵之制,以整軍戎。建國之規模粗備。

  西魏文帝,以大統十七年死。梁簡文帝大寶二年。大子欽立,是為廢帝。廢帝二年,梁元帝承聖二年,廢帝不建年號。尚書元烈謀殺宇文泰,事泄而死。廢帝仍欲謀泰。時泰諸子皆幼;猶子章武公導、中山公護,復東西作鎮,故惟托意諸婿,以為心膂。李遠子基,李弼子暉,于謹子翼,俱為武衛將軍,分掌禁旅,故密謀遂泄。據《周書·李遠傳》。案泰長子毓,即明帝,當魏恭帝元年,年已二十一,不為甚幼,蓋其人本無能為,故泰不得不以後事屬宇文護也。泰使尉遲綱典禁旅,密為之備。綱者,迥之弟。其父俟兜,娶泰姊昌樂長公主。迥與綱少孤,依託舅氏。

  

  明年,泰廢帝,立齊王廓,寶炬第四子。是為恭帝。仍以綱為中領軍,總宿衛。是年,泰死,梁敬帝之大平元年也。泰長子寧都郡公毓,其妻,獨孤信之女也。次子曰宋獻公震,前卒。第三子略陽郡公覺,母魏孝武帝妹,立為世子。

  《周書·李遠傳》云:大祖嫡嗣未建,明帝居長,已有成德,孝閔處嫡,年尚幼沖,乃召群公謂之曰:「孤欲立嫡,恐大司馬有疑。」大司馬即獨孤信,明帝敬後父也,眾皆默,未有言者。遠曰:「夫立子以嫡不以長,《禮經》明義,略陽公為世子,公何所疑?若以信為嫌,請即斬信。」便拔刀而起。大祖亦起曰:「何事至此?」信又自陳說。遠乃止。於是群公並從遠議。出外,拜謝信曰:「臨大事不得不爾。」信亦謝遠曰:「今日賴公,決此大議。」案信在諸將中不為特異,大祖何至憚之?疑傳之非其實也。

  泰長兄邵惠公顥,與衛可孤戰死。次兄曰杞簡公連,與其父俱死定州。三兄曰莒莊公洛生,為爾朱榮所殺。顥長子什肥,連子光寶,洛生子菩提,皆為齊神武所害。顥次子導,夙從泰征伐,死魏恭帝元年。導弟護,泰初以諸子並幼,委以家務,故泰死,宇文氏之實權集於護。

  《周書·于謹傳》曰:「大祖崩,孝閔帝尚幼,中山公護雖受顧命,《護傳》云:大祖西巡,至牽屯山,遇疾,馳驛召護。護至涇州見大祖,而大祖疾已綿篤。謂護曰:「吾形容若此,必是不濟。諸子幼小,寇賊未寧。天下之事,屬之於汝。宜勉力以成吾志。」護涕泣奉命。行至雲陽而大祖崩。護秘之,至長安,乃發喪。而名位素下,群公各圖執政,莫相率服。護深憂之。密訪于謹。謹曰:「夙蒙丞相殊眷,情深骨肉,今日之事,必以死爭之。若對眾定策,公必不得辭讓。」

  明日,群公會議。謹曰:「昔帝室傾危,人圖問鼎,丞相志任匡救,投袂荷戈,故得國祚中興,群生遂性。今上天降禍,奄棄群寮。嗣子雖幼,而中山公親則猶子,兼受顧托,軍國之事,理須歸之。」辭色抗厲,眾皆悚動。護曰:「此是家事,素雖庸昧,何敢有辭?」謹既大祖等夷,護每申禮敬,至是,謹乃趨而言曰:「公若統理軍國,謹等便有所依。」遂再拜。群公迫于謹,亦再拜。因是眾議始定。

  觀此,便知泰死後宇文氏急於圖篡之故,蓋不篡則魏相之位,人人可以居之,不徒若護之名位素下者,不能久據,即宇文氏亦且瀕於危;既篡則天澤之分定,而護亦居親賢之地,不復以名位素下為嫌矣。於是泰既葬,護使人諷魏恭帝,恭帝遂禪位於覺,是為周孝閔皇帝。

  然眾究不可以虛名劫也,於是趙貴、獨孤信之謀起焉。《貴傳》云:孝閔帝即位,晉公護攝政,貴自以元勛佐命,每懷怏怏,有不平之色。乃與信謀殺護。及期,貴欲發,信止之。尋為開府宇文盛所告,被誅。信以同謀坐免。居無幾,晉公護又欲殺之,以其名望素重,不欲顯其罪,逼令自盡於家。時閔帝元年二月也。陳武帝永定元年,閔帝亦不建年號。

  及九月而閔帝亦廢。《紀》云:帝性剛果,見晉公護執政,深忌之。司會李植,軍司馬孫恆,以先朝佐命,入侍左右,亦疾護之專。乃與宮伯乙弗鳳、賀拔提等潛謀,請帝誅護。帝然之。又引宮伯張光洛同謀。光洛密白護。護乃出植為梁州刺史,恆為潼州刺史。潼州,今四川綿陽縣。鳳等遂不自安。更奏帝,將召群公入,因此誅護。光洛又白之。

  時小司馬尉遲綱統宿衛兵,護乃召綱,共謀廢立。令綱入殿中,詐呼鳳等論事。既至,以次執送護第,並誅之。綱乃罷散禁兵。帝方悟無左右。獨在內殿,令宮人持兵自守。護又遣大司馬賀蘭祥逼帝遜位。遂幽於舊邸。月余日,以弒崩。時年十六。植、恆等亦遇害。

  觀閔帝欲召群公而誅護,則知是時朝貴之不服護者仍多矣。李植者,遠之子,護並逼遠令自殺。植弟叔諧、叔謙、叔讓亦死。惟基以主婿,又為季父穆所請得免。遠兄賢,亦坐除名。

  賀蘭祥者,父初真,尚大祖姊建安長公主,祥年十一而孤,長於舅氏。與護中表,少相親愛,軍國之事,護皆與祥參謀。亦尉遲綱之流也。時與綱俱掌禁旅,遞直殿省者,尚有蔡祐。祐父事大祖。閔帝謀害護,祐常泣諫,不從。蓋時閔帝尚在幼沖,欲圖搖動護,實非易也。閔帝既廢,護乃迎大祖長子毓而立之,是為世宗明皇帝。

  明年,建元武成。陳永定三年。正月,護上表歸政。許之。軍國大政,尚委於護。帝性聰睿,有識量,護深憚之。有李安者,本以鼎俎得幸於護,稍被升擢,至膳部下大夫。二年,陳文帝天嘉元年。四月,護密令安因進食加以毒藥弒帝。於是迎立大祖第四子魯公邕,是為高祖武皇帝。百官總己,以聽於護。

  自大祖為丞相,立左右十二軍,總督相府。大祖崩後,皆受護處分。凡所徵發,非護書不行。護第屯兵禁衛,盛於宮闕。事無巨細,皆先斷後聞。保定元年,陳天嘉二年。以護為都督中外諸軍事。令五府總於天官。

  二年,陳天嘉三年。侯莫陳崇從高祖幸原州,高祖夜還,京師竊怪其故。崇謂所親曰:「吾昔聞卜筮者言:晉公今年不利,車駕今忽夜還,不過是晉公死耳。」於是眾皆傳之。有發其事者。高祖召諸公卿於大德殿責崇。崇惶恐謝罪。其夜,護遣使將兵就崇宅逼令自殺。

  《崇傳》云:「初魏孝莊帝以爾朱榮有翊戴之功,拜榮柱國大將軍,位在丞相上。榮敗後,此官遂廢。

  大統三年,梁大同三年。魏文帝復以大祖建中興之業,始命為之。其後功參佐命,望實俱重者,亦居此職。自大統十六年梁大寶元年。以前,任者凡有八人。大祖位總百揆,督中外軍。魏廣陵王欣,元氏懿戚,從容禁闈而已。欣,獻文子廣陵王羽之子。此外六人,各督二大將軍,分掌禁旅,當爪牙禦侮之寄。當時榮盛,莫與為比。故今之言門閥者,咸推八柱國家雲。」六人者,李虎、李弼、獨孤信、趙貴、于謹及崇也,而為護所殺者三焉。初大祖創業,即與突厥和親,謀為掎角,共圖高氏。

  是年,乃遣楊忠與突厥東伐。期後年更舉。先是護母閻姬,與皇第四姑,及諸戚屬,並沒在齊,皆被幽系。護居宰相之後,每遣間使尋求,莫知音息。至是並許還朝。

  四年,陳天嘉五年。皇姑先至,護母亦尋還。周為之大赦。護與母睽隔多年,一旦聚集,凡所資奉,窮極華盛。每四時伏臘,高祖率諸親戚,行家人之禮,稱觴上壽。榮貴之極,振古未聞。是年,突厥復率眾赴期。護以齊氏初送國親,未欲即事征討,復慮失信蕃夷,更生邊患,不得已,遂請東征。護性無戎略,此行又非本心,遂至敗績。

  天和二年,陳廢帝光大元年。護母薨。尋有詔起令視事。高祖以護暴慢,密與衛王直圖之。

  七年,誅護後改元建德。陳宣帝大建四年。三月十八日,護自同州還。魏華州,西魏改為同州。帝御文安殿見護訖,引護入含仁殿朝大後。帝以玉珽自後擊之。護踣於地。又令宦者何泉以御刀斬之。泉惶懼,斫不能傷。時衛王直先匿於戶內,乃出斬之。初帝欲圖護,王軌、宇文神舉、宇文孝伯頗豫其謀。是日軌等並在外,更無知者。殺護訖,乃召宮伯長生覽等告之。即令收護諸子及黨與,於殿中殺之。李安亦豫焉。齊王憲白帝曰:「李安出自皂隸,所典惟庖廚而已,既不預時政,未足加戮。」高祖曰:「公不知耳,世宗之崩,安所為也。」

  護世子訓,為蒲州刺史,蒲州,周置,今山西永濟縣。征赴京師,至同州,賜死。昌城公深使突厥,遣(上齊下貝)璽書就殺之。

  《於翼傳》言:翼遷大將軍,總中外宿衛兵事,晉公護以帝委翼腹心,內懷猜忌,轉為小司徒,拜柱國,雖外示崇重,實疏斥之。武帝之圖護,蓋未嘗用一兵;並王軌等數人,臨事亦無所聞;可謂藏之深而發之卒矣。衛王直,大祖第四子,帝母弟也。大祖第五子齊王憲,才武。世宗時為益州刺史。後為雍州牧。數與齊人戰。護雅相親委,賞罰之際,皆得豫焉。護誅,以憲為大冢宰,實奪其權也。直請為大司馬,帝以為大司徒。

  建德三年,陳大建六年。帝幸雲陽宮,直在京師舉兵反。襲肅章門。宮門。司武尉遲運綱子。時輔大子居守。閉門拒守。直不得入,遁走。追至荊州,獲之。免為庶人。囚於別宮。尋誅之,及其子十人。宇文護雖跋扈,亦不可謂無才。

  《周書·護傳論》曰:「大祖崩殂,諸子沖幼,群公懷等夷之志,天下有去就之心,卒能變魏為周,俾危獲乂者,護之力也。」大祖諸子,較長者無才,有才者多幼,微護,宇文氏之為宇文氏,蓋有不可知者矣。其居相位時,政事亦似未大壞。《傳》言護「凡所委任,皆非其人;兼諸子貪殘,寮屬縱逸,恃護威勢,莫不蠹政害民」;或死後加罪之辭也。至周武帝之為人,則性極雄武。

  《周書·本紀》云:「帝沈毅有智謀。初以晉公護專權,常自晦跡,人莫測其深淺。及誅護之後,始親萬機。克己厲精,聽覽不怠。用法嚴整,多所罪殺。號令懇惻,惟屬意於政。群下畏服,莫不肅然。性既明察,少於恩惠。凡布懷立行,皆欲逾越古人。身衣布衣,寢布被,無金寶之飾。

  諸宮殿華綺者,皆撤毀之,改為土階數尺,不施櫨栱。其雕文、刻鏤,錦繡、纂組,一皆禁斷。後宮嬪御,不過十餘人。勞謙接下,自強不息。以海內未康,銳情教習。校兵閱武,步行山谷,履涉勤苦,皆人所不堪。平齊之役,見軍士有跣行者,親脫靴以賜之。每宴會將士必自執杯勸酒,或手付賜物。

  至於征伐之處,躬在行陣。性又果決,能斷大事。故能得士卒死力,以弱制強。破齊之後,遂欲窮兵極武,平突厥,定江南,一二年間,必使天下一統,此其志也。」帝之為人,蓋極宜於用兵。周之政治,本較齊為修飭,而帝以雄武乘齊人之昏亂,遂成吞併之勢矣。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