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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8 17:21:27
作者: 呂思勉
祖珽又見帝請間。惟何洪珍在側。帝曰:「前得公啟,即欲施行,長鸞以為無此理。」珽未對,洪珍進曰:「若本無意則可,既有此意,而不決行,萬一泄露,如何?」帝曰:「洪珍言是也。」猶豫未決。
會丞相府佐封士讓密啟云:「光前西討還,敕令放兵散,光令軍逼帝京,將行不軌,事不果而止。家藏弩甲,奴僮千數;每遣使豐樂、武都處,武都,光長子。陰謀往來,若不早圖,恐事不可測。」啟雲軍逼帝京,會帝所疑億。謂何洪珍云:「人心亦大聖,我前疑其欲反,果然。」
帝性至怯耎[7],恐即變發,令洪珍馳召祖珽告之。又恐追光不從命。珽因云:「正爾召之,恐終不肯入。宜遣使賜其一駿馬,雲明日將往東山游觀,王可乘此馬同行。光必來奉謝,因引入執之。」帝如其言。
頃之,引入涼風堂,劉桃枝自後拉而殺之。於是下詔稱光謀反,今已伏法,其餘家口,並不須問。尋而發詔盡滅其族。敕使中領軍賀拔伏恩等十餘人驛捕羨。遣領軍大將軍鮮于桃枝、洛州行台僕射獨孤永業便發定州騎卒續進,仍以永業代羨。伏恩等至,羨出見,遂執之,死於長史聽事。
光四子:長武都,梁、兗二州刺史,遣使於州斬之。次須連,先卒。次世雄,次恆伽,並賜死。少子鍾,年數歲,獲免。羨之死,及其五子世達、世遷、世辨、世酋、伏護,餘年十五以下者宥之。案光雖再世為將,兄弟又並握兵,然自乾明以來,中朝政變迭乘,光皆若不聞者;亦不聞有人與之相結;光女為樂陵王妃,死狀甚慘,光亦無怨懟意;其不足忌可知,而後主畏忌之如是,可見其度量之不廣矣。
斛律光以武平三年陳大建四年。七月死,八月,其女為皇后者遂廢。拜右昭儀胡氏為皇后,長仁女也。十月,又拜弘德夫人穆氏為左皇后。十二月,廢胡後為庶人。明年,武平四年,陳大建五年。二月,拜穆氏為皇后。《后妃傳》云:穆氏名邪利,本斛律後從婢也。母名欽霄,本穆子倫婢也,轉入侍中宋欽道家,奸私而生後,莫知氏族。或雲後即欽道女子也。欽道伏誅,因此入宮。有幸於後主。陸大姬知其寵,養以為女。《佞幸傳》云:穆後立,令萱號曰大姬,此即齊朝母氏之位號也,則此時尚未有大姬之號。
武平元年,六月,生皇子恆。慮皇后斛律氏懷恨,先令母養之,立為皇大子。陸以國姓之重,穆、陸相對,又奏賜姓穆氏。斛律後廢,陸媼欲以穆夫人代之,大後不許。祖孝征請立胡昭儀。其後陸媼於大後前作色而言曰:「何物親侄女?作如此語言。」大後問有何言?曰:「不可道。」固問之,乃曰:「語大家云:大後多行非法,不可以訓。」大後大怒,喚後出,立剃其發,送令還家。
案大後見幽,不知此時已迎復不?即已迎復,與後主猜忌甚深,安能立剃後發,即送回家?其不足信可知。《北史·穆提婆傳》曰:令萱,自大後已下,皆受其指麾。斛律皇后之廢也,大後欲以胡昭儀正位後宮,力不能遂,乃卑辭厚禮,以求令萱,說較《后妃傳》為近理。
《祖珽傳》云:和士開死後,仍說陸媼出趙彥深,以珽為侍中。在晉陽,通密啟請誅琅邪王。其計既行,漸被任遇。大後之被幽也,珽欲以陸媼為大後,撰魏大後故事,為大姬言之。大姬亦稱珽為國師、國寶。由是拜尚書左僕射。斛律光甚惡之。常謂諸將云:「邊境消息,處分兵馬,趙令嘗與吾等參論之,盲人掌機密以來,全不共我輩語,正恐誤他國家事。」珽頗聞其言,因其女皇后無寵,以謠言聞上。令其妻兄鄭道蓋奏之。
珽又附陸媼,求為領軍。後主許之。詔須覆奏,取侍中斛律孝卿署名。孝卿密告高元海。元海語侯呂芬、穆提婆云:「孝征漢兒,兩眼又不見物,豈合作領軍也?」明旦,面奏具陳珽不合之狀。並書珽與廣寧王孝珩交結,無大臣體。珽亦求面見。帝令引入。珽自分疏。並云:「與元海素相嫌,必是元海譖臣。」帝弱顏,不能諱,曰:「然。」
珽列元海共司農卿尹子華、大府少卿李叔元、平準令張叔略等結朋樹黨。遂除子華仁州刺史,仁州,梁置,後入魏。治赤坎城,在今安徽靈壁縣東南。叔元襄城大守,叔略南營州錄事參軍。魏孝昌中,營州陷,永熙二年,置南營州,治英雄城,在今河北徐水縣西南。陸媼又唱和之,復除元海鄭州刺史。珽自是專主機衡,總知騎兵外兵事。委任之重,群臣莫比。
《元海傳》云:河清二年,元海為和士開所譖,被棰馬鞭六十,出為兗州刺史。元海後妻,陸大姬甥也,故尋被追任使。武平中,與祖珽共執朝政。元海多以大姬密語告珽。珽求領軍,元海不可,珽乃以其所告報大姬。大姬怒,出元海為鄭州刺史。
《珽傳》又云:自和士開執事以來,政體隳壞,珽推崇高望,官人稱職,內外稱美。復欲增損政務,沙汰人物。始奏罷京畿府,並於領軍。案此事在武平二年十月,正琅邪王儼死後,蓋因儼以此作亂故也。事連百姓,皆歸郡縣。宿衛、都督等,號位從舊。官名、文武章服,並依故事。又欲黜諸閹豎及群小輩,推誠延士,為致治之方。
陸媼、穆提婆議頗同異。珽乃諷御史中丞麗伯律,令劾主書王子沖納賄,知其事連穆提婆,欲使臧罪相及,望因此坐,並及陸媼。猶恐後主溺於近習,欲因後黨為援,請以皇后兄胡君瑜為侍中、中領軍,又征君瑜兄梁州刺史君璧,欲以為御史中丞。陸媼聞而懷怒,百方排毀。即出君瑜為金紫光祿大夫,解中領軍,君璧還鎮梁州。
皇后之廢,頗亦由此。王子沖釋而不問。珽日益以疏。又諸宦者更共譖毀之。後主問諸大姬。閔默不對。三問。乃下床曰:「老婢合死。本見和士開道孝征多才博學,言為善人,故舉之。比來看之,極是罪過。人實難知,老婢合死。」後主令韓長鸞檢案,得其詐出敕受賜十餘事。以前與其重誓,不殺,遂解珽侍中、僕射,出為北徐州刺史。
珽求見後主。韓長鸞積嫌於珽,遣人推出柏(外門裡合)。珽固求見面,坐不肯行。長鸞乃令軍士曳牽而出,立珽於朝堂,大加誚責。上道後,令追還,解其開府、儀同、郡公,直為刺史。觀此,知胡、穆之興替,實祖珽與陸令萱、穆提婆母子之爭耳。
祖珽小人,安得忽有整頓政事之想?蓋居機衡之地者,無論如何邪曲,其所為,終必有為群小所不便之處,故韓長鸞及諸閹宦,群起而攻之,此乃勢所不免,而非珽之能出身犯難也。珽雖無行,究系士人,珽敗,穆提婆遂為尚書左僕射;高阿那肱錄尚書,後且進位丞相;韓長鸞為領軍大將軍;共處衡軸,朝局益不可問矣。段韶之弟孝言,為吏部尚書,抽擢之徒,非賄則舊。祖珽執政,將廢趙彥深,引為助。又托韓長鸞,共構祖珽之短。及珽出,除尚書右僕射,仍掌選舉。恣情用舍,請謁大行。富商大賈,多被銓擢。所用人士,咸是傾險放縱之流。尋遷左僕射,特進,侍中如故。
是時王師來討,江、淮失陷,於是蘭陵王長恭見殺,武平四年五月。蓋忌之也。無幾,又有崔季舒等見殺之事。十月。季舒時待詔文林館,監撰《御覽》。《後主紀》:武平三年,二月,敕撰《玄洲苑御覽》,後改名《聖壽堂御覽》。八月,《聖壽堂御覽》,成敕付史(外門裡合)。後改名《修文殿御覽》。季舒素好圖籍,暮年轉更精勤,實已無意於政事。
祖珽受委,奏季舒總監內作。珽被出,韓長鸞以為珽黨,亦欲出之。屬後主將適晉陽,季舒與張雕虎議,張雕虎從《本紀》。本傳作張雕,《北史》作張雕武,皆避唐諱也。以為壽春被圍,大軍出拒,信使往還,須稟節度;兼道路小人,或相驚恐,雲大駕向並,畏避南寇;若不啟諫,必動人情。遂與從駕文官,連名進諫。
時貴臣趙彥深、唐邕、段孝言等,初亦同心,臨時疑貳。季舒與爭,未決。長鸞遂奏云:「漢兒文官,連名總署,聲雲諫止向並,其實未必不反,宜加誅戮。」帝即召已署表官人集含章殿。以季舒、張雕虎、侍中。劉逖、封孝琰、皆散騎常侍。裴澤、郭遵等皆黃門侍郎。為首,並斬之殿庭。長鸞令棄其屍於漳水。自外同署,將加鞭撻,趙彥深執諫獲免。季舒等家屬男女徙北邊,妻、女、子婦配奚官,小男下蠶室,沒入貲產。
張雕虎者,見《齊書·儒林傳》中。嘗入授後主經書。後主甚重之,以為侍讀,與張景仁並被尊遇。其《傳》云:胡人何洪珍,有寵於後主,欲得通婚朝士,以景仁在內,官位稍高,遂為其兄子娶景仁第二息子瑜之女。因此表里,恩遇日隆。雕以景仁宗室,自托於洪珍。傾心相禮,情好日密。公私之事,雕嘗為其指南。
時穆提婆、韓長鸞與洪珍同侍帷幄,知雕為洪珍謀主,甚忌惡之。洪珍又奏雕兼國史。尋除侍中,加開府,奏度支事。大被委任,言多見從。特敕奏事不趨,呼為博士。雕自以出於微賤,致位大臣,厲精在公,有匪躬之節。論議抑揚,無所迴避。宮掖不急之費,大存減省。左右縱恣之徒,必加禁約。數譏切寵要,獻替帷扆。上亦深倚杖之。方委以朝政。雕便以澄清為己任,意氣甚高。長鸞等慮其干政不已,陰圖之。
劉逖見《文苑傳》,云:初逖與祖珽,以文義相待,結雷、陳之契。又為弟俊聘珽之女。珽之將免趙彥深等也,先以造逖,仍付密契,令其奏聞。彥深等頗知之,先自申理。珽由此疑逖告其所為。及珽被出,逖遂遣弟離婚,其輕交易絕如此。然則季舒等之見殺,其中又有趙彥深、祖珽之爭焉,真匪夷所思矣。張雕虎亦非正士,而為韓長鸞所疾,其故,正與祖珽之見疾同,要而言之,則不容有政治耳。
武平五年,陳大建六年。二月,南安王思好反。思好本浩氏子,上洛王思宗元海之父。養以為弟。累遷朔州刺史,甚得邊朔人心。《傳》云:後主時,斫骨光弁奉使至州,思好迎之甚謹,光弁倨敖,思好銜恨,遂反。帝聞之,使唐邕、莫多婁敬顯、劉桃枝、中領軍庫狄士連馳之晉陽,帝敕兵續進。思好兵敗,投水死。其麾下二千人,桃枝圍之,且殺且招,終不降以至盡。此豈似徒有憾於斫骨光弁者耶?北齊是時,即無外患,內亂亦必作,然外患既迫,內亂且欲起而不及矣。
《後主本紀》總述當時荒淫之狀云:帝言語澀吶,無志度。不喜見朝士。自非寵私昵狎,未嘗交語。性懦不堪,人視者即有忿責。其奏事者,雖三公、令、錄,莫得仰視,皆略陳大旨,驚走而出。每災異、寇盜、水旱,亦不貶損,惟諸處設齋,以此為修德。雅信巫覡,解禱無方。
盛為無愁之曲,帝自彈胡琵琶而唱之,侍和之者以百數。人間謂之無愁天子。嘗出見群厲,盡殺之。或剝人麵皮而視之。任陸令萱、和士開、高阿那肱、穆提婆、韓長鸞等宰制天下,陳德信、鄧長顒、何洪珍參預機權。各引親黨,超居非次。官由財進,獄以賂成。其所以亂政害人,難以備載。諸官奴婢、閹人、商人、胡戶、雜戶、歌舞人、見鬼人濫得富貴者將萬數,庶姓封王者百數,不復可紀。開府千餘,儀同無數,領軍一時二十。連判文書,各作依字,不具姓名,莫知誰也。
諸貴寵祖禰追贈官,歲一進,位極乃止。宮掖婢皆封郡君。宮女寶衣玉食者,五百餘人。一裙直萬疋,鏡台直千金。競為變巧,朝衣夕弊。《穆後傳》云:武成時,為胡後造真珠裙袴,所費不可稱計,被火所燒。後主既立穆皇后,復為營之。屬周武遭大後喪,詔侍中薛孤、康買等為吊使,又遣商胡(上齊下貝)錦采三萬疋,與吊使同往,欲市真珠,為皇后造七寶車。周人不與交易。然而竟造焉。
顏之推《觀我生賦注》云:「武成奢侈,後宮御者數百人,食於水陸貢獻珍異,至乃厭飽。褌衣悉羅纈錦繡珍玉織成,五百一段。爾後宮掖遂為舊事。」故曰:後主之侈靡,其原實自武成開之也。
承武成之奢麗,以為帝王當然。乃更增益宮苑。造偃武修文台。其嬪嬙諸宮中,起鏡殿、寶殿、玳瑁殿。丹青雕刻,妙極當時。又於晉陽起十二院,壯麗逾於鄴下。所愛不恆,數毀而又復。夜則以火照作,寒則以湯為泥,百工困窮,無時休息。鑿晉陽西山為大佛像,一夜燃油萬盆,光照宮內。又為胡昭儀起大慈寺。未成,改為穆皇后大寶林寺。窮極工巧。運石填泉,勞費億計。人牛死者,不可勝紀。
《文襄六王傳》云:初文襄於鄴東起山池游觀,時俗眩之。孝瑜遂於第作水堂、龍舟,植幡矟於舟上。數集諸弟,宴射為樂。武成幸其第,見而悅之,故盛興後園之玩。於是貴賤慕斅,處處興造。則後主之侈於宮室,亦自武成啟之也。
御馬則藉以氈罽,食物有十餘種。將合牝牡,則設青廬、具牢饌而親觀之。狗則飼以粱肉。馬及鷹、犬,乃有儀同、郡君之號。犬於馬上設褥以抱之。鬥雞亦號開府。犬、馬、雞、鷹,多食縣干。鷹之入養者,稍割犬肉以飼之,至數日乃死。又於華林園立貧窮村舍,帝自弊衣為乞食兒。又為窮兒之市,躬自交易。嘗筑西鄙諸城,使人衣黑衣為羌兵鼓譟陵之,親率內參臨拒。或實彎弓射人。
自晉陽東巡,單馬馳騖,衣解發散而歸。又好不急之務。曾一夜索蠍,及旦得三升。特愛非時之物,取求火急,皆須朝征夕辦。當勢者因之,貸一而責十焉。賦斂日重,徭役日繁。人力既殫,帑藏[8]空竭,乃賜諸佞幸賣官。或得郡兩三,或得縣六七。各分州郡。下逮鄉官,亦多降中者。故有敕用州主簿,敕用郡功曹。於是州縣職司,多出富商大賈。競為貪縱,人不聊生。
爰自鄴都,及諸州郡,所在徵稅,百端俱起。凡此諸役,皆漸於武成,至帝而增廣焉。然未嘗有帷薄淫穢,惟此事頗優於武成雲。
案後主雖荒淫,不甚暴虐,謂其盡殺群厲,剝人麵皮,似近於誣。一夜索蠍,與《南陽王傳》所言,似即一事,其說之不足信,前已辨之矣。後主受病之根,在於承武成而以為帝王當然一語,故曰詒謀之不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