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離異

2024-10-08 17:15:54 作者: 林希美

  如果說,危難之際做出的錯誤決定,需要付出極大代價。那麼「任性」而為、靠一腔熱血做出的決定,便要承擔輿論的壓力。率性而為容易,難的是有一個堅強、強大的內心應對那些謾罵與不解。

  李清照與「張汝舟」的婚姻實屬被人算計,跳進火坑。她與他離異,是從災難中解脫出來。只是,世間人從不理解他人的苦難,只想對此事指指點點,好站在制高點上指責他。李清照再嫁並迅速離異這件事鬧得沸沸揚揚,給她的名譽造成了不小的影響。

  當時,有幾位著名的詩評家對此事做出了評價,在男人的世界裡,女子掙脫苦難,竟是這樣不堪。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中說:「易安再適張汝舟,未幾反目,有《啟事》與綦處厚云:『猥以桑榆之晚景,配茲駔儈之下才。』傳者無不笑之。」晁公武在《郡齋讀書志》中說:「然無檢操,晚節流落江湖間以卒。」王灼在《碧雞漫志》中說她:「趙死,再嫁某氏,訟而離之,晚節流蕩無歸。」隨後朱彧在《萍洲可談》中說她:「不終晚節,流落以死,天獨厚其才而嗇其遇,惜哉。」

  李清照再嫁遭到恥笑,眾人皆說她晚節不保。她自決定離異前,便已想到這件事對自己的影響。她在給綦崇禮的信中寫道:「清照敢不省過知慚,捫心識愧?責全責智,已難逃萬世之譏;敗德敗名,何以見中朝之士?雖南山之竹,豈能窮多口之談?唯智者之言,可以止無根之謗。」

  她身為婦道人家,既然決定離異,如何能不自省,不考慮好後果?捫心自問,她很慚愧。如果要保全良好的名聲,她自不能再嫁,更不能離異。如今看來,她肯定是難逃萬世譏諷,她就這樣敗壞了道德,怕是無顏再見朝中士大夫了。除了詩評家外,聽說這件事的人更是會加以諷刺,多到不可想像。所以,她還是希望,像綦公這樣的智者出面說句公道話,才能制止那些誹謗的言論。在信尾,李清照還說,希望綦崇禮對她的品行多加指點,她會吸取教訓,完善自我。

  在宋朝,女子再嫁,是一件極不道德的事。有人問宋代理學家程頤,貧窮的寡婦能不能改嫁?程頤回答說:「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除此之外,司馬光在《家范》中也說:「貞女不事二夫。」他們是著名的道德家,在理論上很有影響力。李清照考慮到這個原因,所以找到綦崇禮,希望他能為她說話,考慮女性的犧牲與不易。

  事實上,在宋朝普通百姓中,改嫁並不是一件大事,也不會受到太多人批評。儒家思想對百姓起到教化作用,百姓也並非全能做到。很多時候,鄰里之間那種不易,街坊看在眼裡,對改嫁的事,也多了一份體諒。只是,李清照是一代詞人,在士大夫眼中極為有名氣,她的德行眾人看在眼裡,對她的道德要求也更為苛刻。此前,李清照與趙明誠夫妻恩愛,有目共睹,而趙明誠又是官場稍有名望的人,李清照改嫁,自會被別人認定「忘恩負義」。加上宋高宗介入此事,搞得民間百姓議論紛紛,李清照的言行標杆,一下子被眾人拉高,她改嫁又離異,很難不遭人詬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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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另外一方面的原因,便是李清照為人特立獨行,標新立異。宋代女子更注重婦女責任,恪守男尊女卑的思想,而李清照飽讀詩書,更注重情感生活。她從不溫柔順從,更不賢淑端莊,她打破了傳統女子的做法。所以,王灼在《碧雞漫志》中還說她:「作長短句,能曲折盡人意,輕巧尖新,姿態百出。閭巷荒淫之語,肆意落筆。自古縉紳之家能文婦女,未見如此無顧忌也。」

  王灼說,自古以來,士大夫家中擅長文學創作的女性,沒有一位如她這般大膽、這麼無所顧忌的。有才華怎麼了,會創作又怎麼了,歷史上多少有才華的女性,都因情事被放大,成了她們一生的污點。

  只因她們有才華,出了名,她們的一言一行便只能遵循禮儀道德,如若犯下一點過錯,便要受千夫所指,直至千秋萬代。每個人,都在錯誤中成長。沒人想犯錯,只是踏進陷阱才知是個錯,錯了能改,才是了不起的人。

  李清照該說的話說盡了,日後世人如何評論,她自是再也無暇顧及。經歷了這場風波,她如同大病初癒,略感輕鬆。人生,只要還有信念,便不會絕望。不過,她對婚姻絕望了。她這才明白,這世上的人,並非所有人都像趙明誠,也並非所有人都能成為知音。結束這一切後,她寫下了《攤破浣溪沙》:

  病起蕭蕭兩鬢華,臥看殘月上窗紗。豆蔻連梢煎熟水,莫分茶。

  枕上詩書閒處好,門前風景雨來佳。終日向人多醞藉,木犀花。

  她離異、出獄,病體剛剛好轉,便寫下了這闋詞。這年,她四十九歲,已是鬢髮花白的婦人了。得過病的她,脆弱過,卻也懂得了做人的堅韌。她遭人詆毀和不解,這言論怕是永遠都不會消停了,可是,只要她內心安靜,其他人的看法,又怎麼能影響她呢?她從這樣的破曉中醒來,從離異的事情中走出來,終於換了一個人。她臥榻賞殘月,看月光鋪撒在窗紗上,就像她看那些流言蜚語,如同與她無關一般,這件事終究從她心底抹去了。

  屋子裡,火爐上煮著「豆蔻」,藥香,溢滿屋子。她賞殘月,耳邊傳來煮豆蔻的咕嘟聲,令人覺得分外安靜。這般景象,如同往常,似舊日流年,可惜的是,她身體還未痊癒,不能下床分茶。

  賞月悶了,無趣了,就讀一讀枕邊閒書。她隨意翻閱,不求記誦,沒有目的。回想起曾經與趙明誠在一起時,她每次翻到興奮處,定要與他討論一番,還要賭書潑茶,展現記誦能力。那樣快樂的時光不在了,她尋覓這麼久,依舊隻身一人。經歷了離異事件,她才體會出一個人的好來,她的孤獨與寂寞,不再悲悲戚戚,多了一分坦然的安靜。

  平日裡,雨最惱人,如今賞雨,只覺別有一番滋味。一個人之所以覺得人生苦,那是因為他還沒有經歷更苦的事。只有經歷了,才懷念起昨日的好來。她喜歡這樣的時光,無事一身輕,真是覺得舒暢極了。

  這樣的快樂,她想與人分享。可惜,依舊沒有人能與她暢所欲言,用心靈交流。那麼,也好,就安靜些吧,不言不語,將心事留給心,與自己嘮叨一番,也是好的。內心豐富,無憂無慮,才能做一株木犀花。李清照再一次寫桂花,並將它比作漢朝的薛廣德,待人寬和有涵容。

  之前,她與自己和解,如今,她接受了和解後的自己。她以為,自我和解等於放棄,現在才發現,接受不完美的自己才能坦然面對人生。世間本無事,有事的是人。當她懂得放下,那心也安靜了,歡樂了。說與誰聽呢,與誰分享呢?不重要了,做一枝花吧,那花不言不語,不也在向世人訴說著四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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