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恨生逢亂世
2024-10-08 17:15:43
作者: 林希美
戰亂年代,從不缺賣主求榮的人。自古常見「忠義」二字,卻少見「忠義」之人,在大宋被金兵窮追不捨之際,見風使舵者,早已將大宋賣於金國。不用千鈞一髮的時刻,也不用生死一線之間,只要給足他們好處,便能將江山拱手相送。
自家鄉淪陷後,李清照無時無刻不思念家鄉,惦記著那裡的一切。她渴望回去,無數次在夢裡回到故鄉。她以為總能等來機會,卻不料「偽楚」垮台後,北方又傳來建立「偽齊」的消息。繼位「齊帝」的不是別人,是濟南的守臣劉豫。身為宋人,乖乖受封為「齊帝」,幫助金人攻打大宋,這樣的人真是令人不齒。她對此行為簡直深惡痛絕,於是奮筆疾書,寫下了一首五言絕句《詠史》:
兩漢本繼紹,新室如贅疣。
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
此詩原本無題,後人讀到,給這首詩加了《詠史》的題目。劉豫受封后,派黃潛善和汪伯彥左右宰相攻打大宋,加速了大宋的滅亡。金兵南下,徐州、泗州接連被攻克,韓世忠也兵敗於沭陽。沒多久,瓜州、揚州相繼失守,宋高宗棄吳江不守,逃到杭州。這些人為保性命,節節敗退,甚至主動不守,令李清照無比憤慨。她寫下此詩,便是諷刺這些沒有「忠義」之魂的人。
「兩漢」指公元前206年漢高祖建立的西漢和公元25年漢光武帝劉秀建立的東漢。西漢的建立,來自東漢的繼承。李清照的「兩漢本繼紹」,意思是指,宋高宗應該成為劉秀那樣的君主,繼承大宋江山,而不該聞敵逃匿。
「新室」指王莽篡位建立的朝代,國號為「新」,世人稱為新莽。李清照想說,無論張邦昌繼「楚帝」,還是劉豫繼「齊帝」,都像篡漢的新莽一般,只是贅疣,身體上的多餘之物。
「嵇中散」指嵇康,竹林七賢之一。他曾拜中散大夫,故稱為嵇中散。當年嵇康與謀反篡魏的司馬昭水火不容,不屑與他們為伍。如今,「楚帝」「齊帝」卻降於金兵,危害江山社稷,怎麼就不能效仿嵇康呢?
「薄殷周」出自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書中有一句為「非湯武而薄周孔」。嵇康是一位「忠信篤敬,直道而行」的人,他為了揭穿司馬昭宣揚儒教以圖謀篡國的陰謀,自己轉而崇尚老莊,他隱而不仕,拒絕與司馬昭等人同流合污。不過,李清照雖然欣賞嵇康,但並不鄙薄周孔,只是藉助典故來表達自己的情緒。對於這首詩,朱熹在《朱子語類》中說:「中散非湯、武得國,引之以比王莽。如此等語,豈女子所能?」
李清照是女子,卻渾身儘是丈夫氣,連宋代大儒朱熹也對她十分稱讚。她在青州時,人窮志不短,如今也沒丟了志氣。不過,她一路走,必須一路丟,山高水遠,有些拖累行程的物品不得不丟下。被褥、衣物,諸多不必要的東西,她都丟下了。唯獨貼身文物還留在身邊。她每行至一處,安頓好後,便將所剩不多的文物放置於床底下,而且不許旁人接觸。如果再行至他處,也要親自收拾,不許他人插手。
她對所剩不多的文物萬分小心,這裡的每一件都價值連城,都是趙明誠生前囑託,絕不能丟棄的文物。但即便如此,生逢亂世,即使不遇金兵搶奪,也總會在異地遇到心懷不軌之人。在嵊縣文物剛丟失不久之後,她來到了越州,文物又失去了大半。
李清照來到越州,心情有所好轉。她想起了王羲之的詩句「山陰道上行,如在鏡中游」,也回憶起趙明誠在世時,與她多次談到「天下行書第一」的《蘭亭集序》。更令她高興的是,皇帝駐蹕越州,改元紹興,她的弟弟受到皇帝重視,趙、李兩家在仕途上出現了轉機。「紹興」二字,當取中興發達之意,見朝廷如此重視紹興,她便認為有了重整旗鼓的精神,再不會被金兵嚇退。
她安頓在越州,租住在當地姓鐘的人家裡。那人見李清照有幾隻箱子,便與她套近乎,想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李清照心地善良說了實話,卻不想那人起了歹心。一天夜裡,李清照不在家中,臥室的牆壁被人挖開了一個大洞,臥榻之下的文物五竹筐都被偷走了,其中包括趙明誠親自題寫跋語的《趙氏神妙帖》。李清照丟失文物悲慟不已,立即重金懸賞被盜走的字畫。兩天後,鄰居鍾復皓拿了十八軸畫卷求賞,才知盜賊是近在身邊的人。她在《金石錄·後序》中記錄了這件事:
忽一夕,穴壁負五簏去。余悲慟不已,重立賞收贖。後二日,鄰人鍾復皓出十八軸求賞,故知其盜不遠矣。萬計求之,其餘遂不可出。今知盡為吳說運使賤價得之。所謂巋然獨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殘零不成部帙書冊,三數種種平書帙,猶復愛惜如護頭目,何愚也耶。
此人將文物偷走,僅拿回來十八軸畫卷,其餘的文物去了哪裡?李清照允諾重賞,只要他說出文物的下落,但鍾復皓怎麼也不肯說,李清照沒了辦法。數年後,李清照聽聞,那些字畫被當代著名書法家以低廉的價格購得,她心裡總算有了安慰。
文物再次喪失了十之七八,剩下的都是零零碎碎,不成系統的普通書籍。可即使如此,她依舊愛惜,像保護自己的眼睛頭腦般愛護著它們。她甚至覺得這樣的行為太過愚蠢了。
她並不是怪自己愚蠢,而是明知留不住,偏要留住的心甚為愚蠢。至此,她和趙明誠的半生心血,幾乎喪盡。他們愛文物,並不是為了自己欣賞,更有一份流傳於後世的心意,不想被人毀壞掉。在亂世中,個人的力量太渺小了。她縱然用性命去保護,可她的性命賤如草芥,誰又會在乎?
她不是不懂,可還是不改初心,依舊守著殘缺不全的文物繼續漂泊。時光不停,她還活著,就要保護下去。
丟失文物的事件,不僅讓李清照難過,四百多年後,明代政治家張居正讀完《金石錄·後序》,也為此事抱不平。有一次,他聽到部吏中有一位姓鐘的人說浙江口音,便問他:「你是會稽人嗎?」他回答說:「是的。」張居正臉色立刻變了,怒氣久不消散。這位部吏解釋說:「我是新近從湖廣一帶遷至會稽的。」可即使如此,張居正依舊怒氣未消,將此人開除了。張居正深感文物被盜之痛,以至於幾百年後,鍾姓紹興人還遭到貶謫。
大宋江山不保,皇帝四處逃竄,即使貴如宋高宗,也不一定能保住古董文物,更何況李清照呢?可她痴心不改,她用自己的性命,在世間陪著文物飄零。她想起了天上的趙明誠,便將那心情寫於筆下,作了一首叫作《清平樂》的詞:
年年雪裡,常插梅花醉。挼盡梅花無好意,贏得滿衣清淚。
今年海角天涯,蕭蕭兩鬢生華。看取晚來風勢,故應難看梅花。
早些年,她剛嫁給趙明誠不久,整日沉浸在幸福中。每年下雪,她都要與夫君趙明誠一起賞雪賞梅,或飲茶,或飲酒。伴著濃烈的酒香,趙明誠似乎醉了,盡興之餘,不忘在她鬂間插一枝梅花。她醉了,梅花也醉了,趙明誠看著她更是醉上加醉,不過,誰又能說得清,是不是這雪令人陶醉呢?
現在,只剩下她一個人,獨自折一枝梅花,再無人將它插到鬢髮間。她思念著他,不知不覺那花朵已在手中揉碎,看著它在風中零落,她的淚水也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她思念過往,思念家鄉,思念與他一起欣賞金石文物的日子。可如今,她淪落天涯海角,即便梅花開放,她再插於發間,她卻再不能與那嬌艷的梅花相比了。青春老去,生離死別,文物丟失,她已沒剩下什麼了。是她自作多情,非要思念起過往來,回憶起與梅花爭艷的日子來。晚風來得猛烈,梅花經受不起摧殘,怕是要凋零了吧。
世間事,有太多東西是保不住的。即使她能保住,百年之後呢,還不是要零落民間,被不懂欣賞的人破壞掉。她不是不悲憤,不想反抗,可是,她能抗爭到幾時?大悲無淚,大悟無言,大笑無聲,這次,她是真的痛了。
人最難的,不是與自己和解,是接受和解的自己。和解意味著放棄,意味著倒下。此時,李清照已與自己和解,只是還沒有接受和解的自己。她不能,不到最後一刻便不能倒下。她只是接受了顛沛流離的命運,餘下的,她想盡人事,聽天命,只要盡著她的義務好了,至於其他,不多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