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2024-10-08 17:15:29
作者: 林希美
一個人在生死面前,還有什麼東西不能捨去?仔細想想,好像沒什麼不能舍。人死如燈滅,舍不掉又怎樣?還不是一樣必須放手。可是,我們必須明白,不得不捨去,與坦然接受事物的離開,到底是不一樣的。一種是對心愛之物的不舍,一種是看透之後坦然自若的接受。如果說,真有什麼東西舍不掉,便是這份得失心吧。
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趙明誠被罷官後,江寧再不能待下去了。三月,他們離開江寧,先是乘船至蕪湖,進入姑孰,打算在贛水一帶擇居安家。
當他們行至蕪湖時,船隻經過烏江縣,李清照觸景生情,想起在青州兵變後,她作的一首名為《夏日絕句》的詩:
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
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
「人傑」是劉邦稱讚張良、蕭何和韓信的話,在《史記·高祖本紀》中記載道:「此三者,皆人傑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鬼雄」則出自《楚辭·九歌·國殤》中的「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在李清照看來,人生在世,應活得如同張良、蕭何和韓信一般,做一個治國平天下的豪傑,死後則應成為像屈原所歌頌的為國捐軀的鬼魂中的梟雄。這時,她又想起項羽來,他在生死關頭,不肯過江苟安,理應算得上蓋世英雄。
項羽在楚漢戰爭中敗給劉邦,最後從垓下突圍至烏江,烏江亭長將船靠岸,請他上船。亭長和項羽的對話,記錄在了《史記·項羽本紀》中:「烏江亭長檥船待,謂項王曰:『江東雖小,地方千里,眾數十萬人,亦足王也。願大王急渡。今獨臣有船,漢軍至,無以渡。』項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為!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而西,今無一人還,縱江東父兄憐而王我,我何面目見之?縱彼不言,籍獨不愧於心乎?』乃謂亭長曰,『吾知公長者。吾騎此馬五歲,所當無敵,嘗一日行千里,不忍殺之,以賜公。』乃令騎皆下馬步行,持短兵接戰。獨籍所殺漢軍數百人。項王身亦被十餘創,顧見漢騎司馬呂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項王也。』項王乃曰:『吾聞漢購我頭千金,邑萬戶,吾為若德。』乃自刎而死。」
項羽雖為末路英雄,寧死也要與漢軍一戰。他人能逃走,可他終究逃不過自己的良心,所以,他選擇了自刎。可是,她的夫君趙明誠呢?此詩主要意圖並不是歌頌項羽,而是諷刺南宋朝廷和宋高宗的逃跑主義。
宋高宗建炎三年五月,趙明誠和李清照行至池陽,便接到皇帝下詔授趙明誠為湖州知州。他把家安頓在澉陽,一人去建康應召。臨走時,李清照乘船送他,一直送到岸上還捨不得離去。他們分手時的場景,即使多年後,李清照仍然記憶猶新。她在《金石錄·後序》中寫道:「六月十三日,始負擔,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爛爛射人,望舟中告別。余意甚惡,呼曰:『如傳聞城中緩急,奈何?』戟手遙應曰:『從眾。必不得已,先棄輜重,次衣被,次書冊捲軸,次古器,獨所謂宗器者,可自負抱,與身俱存亡,勿忘之。』遂馳馬去。」
六月十三日那天,趙明誠將行李搬至岸上,坐在岸邊。他穿了粗布葛衣,頭戴便巾,神采奕奕,看上去如同一隻猛虎。他看著還在船上的她,與她揮手告別。
李清照心情不好,戰亂之際,他離開了,她又該怎麼辦?她忍不住對他喊道:「如果池陽遇到緊急情況,我該怎麼辦?」明誠遙指她道:「隨著眾人一起逃吧。萬一遇到逼不得已的情況,就先扔掉重的行李;如果不行,就丟掉衣服和被褥;再不行,就扔掉書籍捲軸;還不行,就丟掉古董器物。只是,祖宗牌位和宗室器物萬不可丟棄,你要抱著它們,與它們共存亡、同生死,記住了嗎?」
說完這話,他急急上馬,飛奔而走了。
慌亂、恐懼、不舍等情緒,堆積在李清照的心頭。他就這樣走了,留下她,將她置於茫茫人海中,亂世里,只待老天垂憐。這一次記錄,她的語氣里多了無奈和絕望,她不是對世道絕望,是對人心失望了。李清照舍不掉金石碑刻,舍不掉書籍古董,甚至捨不得趙明誠。可是,在亂世中,當她都自身難保時,她又能保住什麼呢?趙明誠可以為了性命逃走,她卻要抱著祖宗牌位和宗室器物共存亡。不知遇到危險,趙明誠能否做到與牌位共存亡。
李清照越來越不認識趙明誠了,或者說,她從未真正認識過他。他被罷官,他們明明想韜光養晦,安度餘生,他卻為了仕途上的光明,選擇再次踏上官場。他此前追求的是人生境界,如今卻執著於富貴名利,這樣的趙明誠,她還愛得起來嗎?
不得不說,趙明誠臨陣脫逃,算不得大錯,只要他的兄長為此說情,趙明誠依舊能走馬上任。另外,金軍步步逼近,諸多官員辭職逃命,可用的人本就不多。如果再不給趙明誠機會,朝廷很可能會無人可用。出於多方面考慮,趙明誠的罷官只是一時懲罰,不算仕途已行至盡頭。大約就是那段時間,李清照寫了《鷓鴣天》:
寒日蕭蕭上瑣窗,梧桐應恨夜來霜。酒闌更喜團茶苦,夢斷偏宜瑞腦香。
秋已盡,日猶長,仲宣懷遠更淒涼。不如隨分尊前醉,莫負東籬菊蕊黃。
秋天來了,日頭也有了寒意,那金色的光輝如同蕭蕭秋風中的黃葉,一併落向地平線。瑣窗上照出夕陽橙黃色的光暈,讓她覺得冷。
院內的梧桐樹只剩下幾片焦黃的葉子,不肯離去。一陣風吹來,樹葉搖搖欲墜,單薄得令人心痛。試問,它們如何能抵擋得住這夜裡的寒霜呢?大宋江山,垂死掙扎,它怕是難以抵擋寒霜了,不僅如此,秋天過後便是寒冬,有更大的災難要來,敗落的跡象很是明顯了。
她再次成為一個人,孤獨悲傷著。在夜裡,她喝了酒,宿醉的感覺不好受,只想喝點團茶。她記得,夜裡好像還做了夢,只是夢裡的場景,她已經記不清了,依稀記得惆悵、驚恐過,以至於醒來很久這些感覺還盤旋在心頭,久久不肯散去。
團茶、瑞腦香,都是上等好物,她便是享用此等好物的富貴之人。人生得過且過,沒了希望也便沒了失望。他們說得對,還是享受當下吧,只有自我消遣,才能解脫孤獨,擁有一顆平和的心。
秋天盡了,卻仍覺白晝很長。呵,哪裡是日長,分明是等人久了,心也覺得靜止了。她想到了家,之前她想回家,如今,她連家也沒了。趙明誠不在,這個叫池陽的地方能叫作家嗎?她第一次思念的不是故鄉,而是她的家。
有故鄉不能回,有家不能去,她隻身一人坐在黃昏里,只覺得淒涼無比。她的心墜到谷底,只想照往常一樣,大醉一場,暫時忘記身在何處。或者,去看一看東籬邊的菊花吧,開得顏色正黃,也能解憂消愁啊。
無論趙明誠變成怎樣的人,她都放不下。他在時,她只覺他不如項羽,沒有英雄氣概。他離開,她才深知,原來他還是占滿了她的心頭。人們往往都是如此,他在時,總是吵來吵去,所有的壞都出來了。他離開,便開始思念起他的好來。
臨行前,她問他,如若出現緊急情況該怎麼辦?難道她不知道怎麼辦嗎?在青州時,她十分懂得保護自己,也懂得如何取捨。這次,她問他,我該怎麼辦啊?他難道不懂,這是一個柔弱女子孤獨無助時的悲鳴嗎?
她要的不是邏輯性的指點,要取捨什麼,而是給她安慰,給她安全感,只需說一句:不要怕,我心念著你,一定會為你儘早趕回來。
可惜,男子向來不懂女人,只會覺得女人總是這般無理取鬧。可是,不「無理取鬧」,這滿心離別的哀愁、無助、悲傷,又能向誰訴說?李清照識得大體,從來不說,也因此,她只能將一切放在心裡,比「不懂事」的女子,心被傷得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