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春似人將老

  人生得意之時，常常忘形，失意之時，又愛呼天怨地。我們時常以為，是老天對不起自己。不然，人為何會自高處跌落，又為何會常陷低谷呢？南宋有一位詩人，做官多年後歸隱山林，歸隱前，他寫下了一首詩：「新築書堂壁未乾，馬蹄催我上長安。兒時只道為官好，老去方知行路難。千里關山千里念，一番風雨一番寒。何如靜坐茅齋下，翠竹蒼梧仔細看。」其實，人生並無得意與失意，只要有看翠竹蒼梧的心境，哪裡都是太平盛世。

  李清照渴望真正的有道之士出來救國，可惜，什麼都沒有，沒有一位士大夫能找到這樣的絕世高人。她作詩諷刺當朝士大夫，說：「南渡衣冠少王導，北來消息欠劉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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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句借用了《世說新語》中的典故。東晉王朝初建時，由北方南渡的士大夫們常會聚在一起飲酒。一次聚會時，士大夫們望著江南風景，不由得思念起北方的家鄉來。落淚難過之時，宰相王導激憤地說：「當共戮力王室，克復神州，何至作楚囚相對泣邪！」與其沉浸於悲傷中，不如振作起來，上馬定乾坤，恢復大好河山，何必學楚國囚徒鍾儀相對哭泣呢？

  後一句中的劉琨也是南北朝時北方的愛國志士。晉室南渡後，他積極防禦，成了抗敵的精神支柱。李清照期望南渡的宋朝士大夫，能像王導和劉琨一般，從家國之痛中奮起，為恢復山河做出努力。

  她沒等來士大夫救國，卻等來了她的家人。建炎二年（1128）三月初三，李清照才到江寧不久，她的家人也來了。在上巳節這日，他們夫妻二人設家宴招待家人。除了趙、李兩族，還邀請了他們的朋友，趙明誠的同僚等，赴宴者有一百多人。

  迎來是一件令人高興的事，送往卻令李清照悲傷起來。她很失落，每次出現這種心情，詩詞也便呼之欲出。當晚，她與趙明誠談論了席間所作的《分得知字韻》，談論完，趙明誠很快睡去。睡不著的李清照，心境不佳，又以《上巳召親族》為題，寫了一首《蝶戀花》：

  永夜懨懨歡意少。空夢長安，認取長安道。為報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

  隨意杯盤雖草草。酒美梅酸，恰稱人懷抱。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憐春似人將老。

  風雨飄搖，人世飄搖，她的族人，親朋好友都南渡到江南。此時，她夢裡的長安，可安好？夜太漫長，永無止境，也因此她常常做夢。夢裡儘是她的過往，相國寺、趙府、金石碑刻。她認得去長安的道路，夢裡去了卻總是空落落的，始終認為那「長安」不再真實。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沒有什麼一成不變，那夢裡的長安，連她的青春，都不復存在了。

  還是醒醒吧，夢再好，終究一場空。有人說，今年春色甚好，何必整日哀嘆家國命運，不如活在當下，欣賞這大好春光。花光月影，分外妖嬈，再不欣賞就錯過了。人生錯過的事還少嗎？大事在前，還講個人春光與否，這是國家必敗之象啊。雪崩後，每一片雪花都不認為自己有錯，人也正是如此。

  她也勸過自己，應該放下這大情懷，讓自己坦然自若，如同山林中的隱士般，順應自己的命運。隨意喝酒，簡單暢飲，不拘小節，不也是很美好的一天嗎？酒美，梅酸，簡單質樸，恰稱舊人情懷。

  她勸服了自己，多喝了幾杯，就這樣醉倒了。她這次醉，不再像在汴京時，頭上插花，讓「郎」「比並」看。如今，那花依舊嬌艷，她卻是老了，她再插花，只能勸他莫笑她天真了。是的，她不再天真，所以不能假裝一切沒發生。她醉了，不是真的想醉，是想聽人勸，假裝欣賞一下這大好春光。可惜，她老了，沒了那份心境。

  上巳宴請後，李清照將雪天城樓遠眺時所得的兩聯詩句做了修改，遂寫成了兩副對聯置於客廳几案上，並請趙明誠予以賡和，這首詩，便是那首關於「王導」和「劉琨」的詩：

  南渡衣冠少王導，北來消息欠劉琨。

  南來尚怯吳江冷，北狩應悲易水寒。

  幾日過去，趙明誠並未「和作」，李清照向他詢問，見他有點為難不禁一怔。這首詩後兩句，進一步指責南來的人，不能忘記北方虎口中的宋徽宗和宋欽宗，告誡宋高宗不該為了自己的私利，怕父兄奪回皇位，就拋下父兄一味求和。

  她直指當局，趙明誠豈敢「和作」，只能默不作聲。後來李擢等人來訪，其中一位看到詩聯大加稱賞，另一位則不言不語，冷眼以對。趙明誠意識到李清照的詩聯太過敏感，當晚便收進臥室，露出了拒人千里的冷漠面孔。

  當今聖上是宋高宗，趙明誠等人為宋高宗當差，如此敏感的詩句出自妻子之手，如果被人知曉，觸怒龍顏，很可能引來殺身之禍。他越來越看不懂李清照，她竟然將他置於如此尷尬的境地。

  李清照也看不懂趙明誠了。國家垂危之際，趙明誠絲毫沒有切膚之痛，反而成了懦弱的趙構王朝的執行者，不加以反抗而是低眉順從，她真是傷心至極。只是，不論趙明誠做什麼，她都不得不留在他身邊，懷著對故土的思念，對家國的擔憂，繼續苟且生活。

  個人依附於小家，小家依附於大家。趙明誠此舉，不過是為了小家安全，這似乎沒什麼錯。可是，此舉卻是李清照所不齒的。難過的是，她跳不出小家，如同趙明誠跳不出「大家」。這大概就是人性吧。人總以為有自己的無奈，其實就是舍不掉。

  可是，又為什麼要舍掉呢？每個人都在負重前行，沒有誰能脫下這肉身，無須吃喝，無須為生活奔忙。所以，李清照心念隱士，念著那些舍掉的人。自始至終，她嚮往的生活，從來都是歸隱山林。是他，是他「出山」當官，讓她的夢破碎了。

  如今，他的世故讓她的心再次破碎。他們不再心意相通，不再是彼此知音，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她一直安慰自己，要世故，要活在當下，可是她做不到。她是想做到的，也在學著做到，可是，那個陪她一起賭書潑茶的人不在了。

  紅顏老去，人心驟變，都不過是一瞬間的事。人人都在變，她卻一直不肯變。她只想天人合一，做一個保有赤子之心的天真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