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青理家

2024-10-08 17:15:18 作者: 林希美

  道家大師張三丰早就說過:「樹是有根的人,人是無根的樹。」我們自一出生,便如同浮萍,註定漂泊一生。只可惜,人更渴望安定,為了獲得這份安寧焦慮一生。真的沒有安穩之日嗎?為了一屋,一粥,一名一利,隨波逐流,怎麼可能尋得到安穩?不過是,人隨境轉,心隨身搖。真正的安穩,從來不是別人給的,也不在一屋一粥中,而在一個人的心裡。心有所安,有所住,哪都是家,都是容身之處。

  狼煙四起,滿目瘡痍,個人命運垂死一線,又如何顧得了那許多?人們在倉皇中逃命,李清照在亂世中,焦慮龐大的金石文物該安放於何處。與個人性命相比,她花費了半生心血的金石文物更為貴重。

  許是老天眷顧,許是故國破碎,惹得人們再沒了活下去的勇氣,總之,趙明誠的母親在此時去世了。這給了他們機會。按照禮法,趙明誠應立即南下金陵(江寧),回鄉奔喪。當然,李清照也必一同前往,但為了運輸文物,李清照隨後夜以繼日趕回青州,只願能將青州老家的文物運往江寧,不被戰事毀壞。她在《金石錄·後序》中寫道:「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喪南來。既長物不能盡載,乃先去書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畫之多幅者,又去古器之無款識者,後又去書之監本者,畫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屢減去,尚載書十五車。至東海,連艫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尚鎖書冊什物,用屋十餘間,冀望來春再備船載之。十二月,金人陷青州,凡所謂十餘屋者,已皆為煨燼矣。」

  她和趙明誠將文物舍來捨去,選出來要帶走的文物還是有十五車之多。她回到青州,留在青州的文物占了十幾間屋子,只得等她慢慢挑選。本來,殯葬完母親,趙明誠想回到青州,與李清照一同挑選文物運至江寧,但沒多久便發生了「青州兵變」,清運和挑選的工作,落在了李清照一個人身上。

  青州老宅,家大業大,李清照和趙明誠曾以為榮,今卻犯了難。那一屋又一屋的書籍金石碑刻,哪一件都傾注了他們的心血,怎捨得丟下?她只能將重大的、某位畫家收集的畫作多的、古器無留款的,以及畫得平常的……一一捨去。

  之前整理文物,是一件件往家中搬運,這次卻要與它們一一告別。人無負累,才能輕裝上陣,李清照背負了太多文物,這次離開,她的心情沉重到極點。好在,她還能與它們相處一段時間,等到來年開春再走水路運送。

  

  時間向來不等人,戰事也不會因為你要收集文物,便給你整理的時間。建炎元年十二月,青州發生戰亂,李清照將趙明誠最為珍視的《趙氏神妙帖》藏在身上,匆匆逃離了青州。至於那十餘屋文物,只能狠心丟下,它們的命運,她交給了老天。

  這次,老天並沒有眷顧這些文物,青州攻陷,文物焚燒殆盡。她一直以為,是金人攻陷青州,事實上,這是南宋初期地方上的一次兵變,它不是「青州之變」,趙明誠稱之為「西兵之變」。不管他們如何,且戀戀,且悵悵,那些古物都已不在。珍愛了半生的家當,被戰火化為灰燼,燒掉的不是物,是他們的心。李清照在去江寧的路上,寫下了《菩薩蠻》:

  歸鴻聲斷殘雲碧,背窗雪落爐煙直。燭底鳳釵明,釵頭人勝輕。

  角聲催曉漏,曙色回牛斗。春意看花難,西風留舊寒。

  李清照在外逃難,在異鄉漂泊,令她思念家鄉,憂心起家國命運來。此時的她已四十多歲,沒了文物的精神寄託,大有脫胎換骨之勢。她的《菩薩蠻》不再悲戚憂傷,在心境上有了一份宏闊。

  薄暮時分,有幾朵殘雲掛在天際,留戀著不肯離去。放眼望去,無邊無際的天空中,有點點歸鴻,伴著悽厲的叫聲遠去。這隻大雁,是跟她從青州一同飛來的嗎?此時的北方,該是天寒地凍了吧。她眺望著北方的方向,想著不能歸去的故鄉,只覺得一陣陣淒涼。

  她不忍再看,越看心越痛,只好回屋。屋內爐煙裊裊,傳來陣陣暖意,將背窗的雪融化了。看著窗外的天色漸漸變黑,她的心底莫名惆悵起來。那黑夜,似乎要將她吞噬,她一人在屋內守著燭光,只覺得無助無力。

  屋內是寂靜的,只有燭光在閃動著,那鳳釵也似乎明亮了,釵頭貼著的人勝輕輕搖了一下。巨大的黑暗想要吞噬一個人,人又能做何掙扎?如同在家國命運面前,個人的力量太薄弱了。她躲在屋內,聽著外面的喧囂,伴著樂聲歡笑,好似那些人唱斷了她回家的路。

  故鄉,她越走越遠,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就這樣,她再次聽到號角聲,催著更漏。天漸漸亮了,牛斗星隱約在曙光中慢慢消失。那戰火的氣息,一聲聲的號角,令她膽寒,心縮成了一團。春天將近,她卻沒開心多少。往年春天臨近,都是賞花的好時光,今年春天,怕是再無賞花的興致了。初春,往往乍暖還寒,那寒濃得散不掉。不信你看,那西風並未離去,還留著舊年的寒氣呢。

  從黃昏坐到朝陽升起,她一夜無眠,聽著號角聲,仿佛那夜的她,被戰火洗禮,淹沒在那黑茫茫的深夜裡。回想起那十餘屋文物,它們也定是燒了一天一夜吧,或許更久,不得而知了。她可以等來黎明,而她勞神費力所得之物,再也沒了明天。

  逃往江寧的路,並不一帆風順。路過鎮江時,遇到叛軍掠奪百姓之物,李清照幾乎喪命。隨身攜帶的文物多被搶走,唯有那幅《趙氏神妙帖》,她以其大智大勇才得以保全,沒有落入賊寇之手。她深知,這是趙明誠的心愛之物,縱使丟了性命也不能辜負他的期望。

  她這一路,後有兵火,前有「盜賊」,能從青州抵達江寧,也算大難不死。等她抵達江寧,已是建炎二年春天,那時趙明誠已上任江寧太守兼江南東路經制使四五個月。一路顛沛流離,再見丈夫,似乎變了另外一番模樣。四目相對,她有說不出的難過,剎那間,三十年前的回憶歷歷在目,可是,那樣的日子終究是回不去了。

  往事不堪回首,提及只有心痛。她回青州理家,本是為了運送文物,無奈她辜負了丈夫所託,只帶回了蔡襄的《趙氏神妙帖》。戰火紛飛,哀鴻遍野,李清照能在亂世中保全性命,已是天大恩惠,趙明誠又如何能索要更多?趙明誠不怪她,恨只恨這世道,這局勢,不給他們留一絲希望。

  好在還有《趙氏神妙帖》,他已知足了,算是得到了安慰。那夜,他們促膝而談,月光之下,聊起了這一路的不易。雖是良辰美景,卻再不能你儂我儂,那包含相思的話語,也被悲歡離合、山河更換所代替。或許,李清照還說起了在青州的日子,她一邊收拾文物,一邊滿心歡喜,畢竟她要帶走它們。說著說著,或許也落下淚來。這世間事,有多少歡喜,便有多少悲傷。如今,悲傷的時刻到了,此後李清照的人生,顛沛流離,流離失所,再無寧日。

  深夜,趙明誠遲遲不肯睡去,借著燭火,為那幅《趙氏神妙帖》寫了跋語:「此帖章氏子售之京師,予以二百千得之。去年秋,西兵之變,予家所資,盪無遺余,老妻獨攜此而逃。未幾,江外之盜再掠鎮江,此帖獨存。信其神工妙翰,有物護持也。建炎二年三月十日。」

  哪裡是「有物」護持,不過是拼死保全,這是她的信念,也是她的責任,她做到了。那夜,李清照睡著了,有了趙明誠,她終於安心睡去。他是她的心安之處,是她的家之所在,她只願,一覺醒來,那亂世離愁已過去,迎接她的,是朝氣蓬勃的、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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