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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場戰地記者的盛宴與「細紅線」的背後真相

2024-10-08 17:04:49 作者: 冷兵器研究所

  「俄國騎兵……沖向高地人,他們的馬蹄下方塵土飛揚,每一步都在加速,徑直衝向那條頂著鋼線的纖細的紅線條……等到他們迫近到150碼(約137米)之內,端平的步槍打出又一輪致命的齊射,給俄國人帶來死亡和恐懼。他們打馬迴轉,向左右兩側散開隊列,跑得比來時還快。」

  ——拉塞爾《10月25日巴拉克拉瓦騎兵戰》,1854年11月14日發表於《泰晤士報》

  「被派來攻擊第93高地團的幾個俄軍騎兵中隊,遭到了步兵在15碼(約14米)距離上的一輪蘇格蘭式冷靜齊射而四散逃竄。」

  

  ——恩格斯《東方戰爭》,1854年11月17日成稿,11月30日發表於《紐約每日論壇報》

  1853—1856年發生的克里米亞戰爭(1)是拿破崙戰爭以後規模最大的一次國際戰爭,奧斯曼土耳其帝國、大英帝國、法蘭西帝國、撒丁王國等先後向俄羅斯帝國宣戰。

  這場戰爭也是第一場戰地記者的盛宴。當時,得益於科技進步和媒體發展,各大報紙的普通讀者終於能夠在不到1個月內了解到世界彼端發生的動態,《泰晤士報》記者拉塞爾、《晨報》記者尼古拉斯·伍茲和《紐約每日論壇報》特約撰稿者恩格斯等人生動傳神的描述則讓英軍步兵以「細紅線」,也就是單薄的2列橫隊,擊退俄軍騎兵的戰績,成為大西洋兩岸乃至世界各地軍事愛好者耳熟能詳的經典戰例。

  然而,細心的讀者立刻會發現前文摘引的兩段經典描述里已經出現了巨大的分歧:親歷者拉塞爾明確提到,俄軍騎兵在百米開外就被擊退,他的稿件要到11月14日才在英國各大報紙上登出;可身處曼徹斯特的恩格斯卻在3天後就宣稱,高地團是以一輪「蘇格蘭式冷靜齊射」,將距離自己僅有十幾米遠的騎兵打退。

  事實上,和諸多由歷史變為傳奇的戰例一樣,由「纖細的紅線條」演變而成的「細紅線」背後同樣存在著難以計數的歪曲、誇張和演繹。恩格斯的失誤或許僅僅源自他看漏了一個阿拉伯數字0,但其他人的報導偏差可就沒有那麼簡單了。

  01

  首先,出於禮貌,我們應當確定「細紅線」這齣傳媒大戲的參演人員究竟都有誰。這乍看起來純屬多此一舉,正如羅伯特·吉布那張名畫《細紅線》所示,無數藝術品都將第93高地團放在聚光燈下,可是,倘若我們仔細閱讀拉塞爾的報導,便會發現事實可能遠比想像複雜。

  當俄軍騎兵撲向那道「纖細的紅線條」時,最早開火迎擊的卻是左右兩側的藍衣士兵——他們並不是與紅衣英軍恩怨交織的藍衣法軍,而是先被俄軍從野戰工事裡攆出來大加殺戮,又被英軍連打帶罵後勉強列隊的「土耳其」人。還算厚道的英軍高地旅旅長科林·坎貝爾少將在戰報里提到,1號多面堡的「土耳其」守軍先是竭盡全力抵抗了很久,後來又在俄軍的追殺中死傷慘重,2號、3號、4號多面堡的守軍也是在釘死大炮火門後才退卻,總體而言表現還算不錯。

  記者拉塞爾認為,「土耳其」士兵「在相距800碼(約730米)時展開了一輪齊射,然後轉身就跑」。不過,第93高地團的上尉連長布萊克特還是比記者先生公道一些,他在家書里表示,「土耳其」人雖然看到騎兵就跑,可隨後又被英國軍官攆回隊列當中。

  事實上,這些來自奧斯曼帝國的可憐士兵甚至未必能算奧斯曼土耳其人,其中一大部分人來自帝國的北非屬地突尼西亞,當地於19世紀40年代廢除了奴隸制,隨後,大量衣食無著的黑奴湧入軍隊。突尼西亞軍人的訓練、裝備、薪餉、給養都嚴重不足,他們能夠依託工事抵禦俄軍一兩個小時已屬不易,此時自然也不宜要求過高。

  這陣雷聲大雨點小的齊射過後,粉墨登場的便是第93高地團的大約600名士兵了。正如軍團的名稱所示,該團的中堅力量來自蘇格蘭高地。拉塞爾頗具詩意地描述了他們的戰鬥場面:「當俄軍推進到相隔600碼(約549米)時,那條位於前方的鋼線終於放了下來(指士兵放平刺刀),迸發出一陣米尼耶槍的輪流射擊聲,可距離還是太遠,這並不能擋住俄國人……在令人窒息的焦慮中,人人等待著浪濤拍擊蓋爾人礁石戰線的時刻。」

  「蓋爾人」是對愛爾蘭人與蘇格蘭高地人的統稱,不僅符合拉塞爾的行文筆調,也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實情。就英軍而言,相對尚武的蘇格蘭人與相對貧困的愛爾蘭人的參軍比例都高於其人口比例。以1845—1849年募兵狀況為例,愛爾蘭在人口大量外流的狀況下,仍以占全國30%的人口數提供了占全軍33%的兵員,蘇格蘭更是以不到10%的人口提供了15%的兵員!

  發生於這一時期的大饑荒,不僅導致上百萬愛爾蘭人流落海外,也讓英軍各個團里都充斥著找不到出路的愛爾蘭兵員。即便是在蘇格蘭色彩較為濃厚的第93高地團中,同樣有像弗朗西斯·達菲這樣的典型愛爾蘭士兵。達菲18歲就已入伍,此後不僅參與了克里米亞戰爭,還前往南亞鎮壓印度兵變,接下來又轉入第65步兵團,奔赴大洋洲投入毛利戰爭。作為「細紅線」的一員,達菲在這3場戰爭里一共拿到過3枚獎章,可他為大英帝國出生入死幾十年的報酬,不過是流落到紐西蘭,以挖掘貝殼杉膠(一種可用於製作油漆的樹膠化石)為生,最終在貧困中孤獨死去,屍檢報告稱之為「因缺乏必要的、常用的生活必需品加速了自然死亡進程」。

  02

  視線返回戰場。「蓋爾人礁石」的對面同樣是一群帝國軍隊中的異類:第53頓河哥薩克團的3個百人隊的總共不到300名哥薩克。作為非正規騎兵,哥薩克的主要價值體現在戰鬥層面,他們是優秀的偵察兵、出色的劫掠者,擅長殺入敵軍後方追擊、破壞,以至於俄國民間流傳著一則諺語:「哥薩克經過的地方沒有雞鳴。」在戰術層面,哥薩克雖然善於散兵戰和單打獨鬥,卻極少死打硬拼,幾乎不會主動衝擊步兵密集隊列。

  按照巴拉克拉瓦之戰中俄軍總指揮利普蘭季將軍的命令,這個頓河哥薩克團的任務實際上只是搜索俄軍左前方一帶敵情而已。該團列成僅有6人寬的疏開縱隊,發出可怕的「烏拉」吼聲,像是一群大雁般迅速向前推進到距離英國、奧斯曼步兵約700米處。這樣的陣勢無疑令布萊克特上尉心驚膽戰,以至於他在家書里竟將3個百人隊誇張成足足12~14個實力雄厚的騎兵中隊。倒是記者坎貝爾見多識廣,在戰報中也只將這個哥薩克團說成400名騎兵而已。

  隨著黑壓壓的哥薩克騎兵縱隊越來越近,步兵的心理壓力也越來越大。最後,先是原先隱蔽在背坡上的奧斯曼軍殘兵起身開火,接下來英軍也展開射擊,這讓哥薩克以極為輕微的代價偵察出英軍步兵所處的位置。換言之,拉塞爾文中的前兩輪「齊射」不僅和朝天開槍的殺傷效果不相上下,而且還暴露了己方位置與實力。

  作為拉塞爾最能幹的同行對頭,《晨報》記者尼古拉斯·伍茲也對射擊效果頗為懷疑,按照他的說法,「高地人和奧斯曼土耳其人在這麼遠的距離打出齊射,顯然毫無效果」。

  布萊克特上尉的家書則比兩位記者更專業,他指出英軍始終是各部分輪流投入射擊,也就是說,「齊射」輪次只是記者想要便於讀者理解的階段劃分而已。布萊克特還提到,相隔500碼時的射擊只導致少數俄軍騎兵落馬,而其他騎兵很快繼續冒著稍稍猛烈起來的火力向前推進,直到距離英軍步兵橫隊大約300碼(約274米)處,接下來驟然轉向左側,意欲包抄英軍右翼。

  眾所周知,步兵橫隊雖然正面火力強勁,側後方防禦能力卻頗為低下。見此情景,坎貝爾當場讚嘆:「那傢伙(哥薩克團長亞歷山德羅夫)還真懂行!」不過,在半島戰場摸爬滾打出來的坎貝爾也不是泛泛之輩,他雖然沒有將橫隊收攏成空心方陣或實心方陣(緊密縱隊),卻當即下令,命位於最右側的擲彈兵連集體左肩、左腳向前,形成向右前方斜向射擊之勢。迫近的哥薩克感受到擲彈兵連的火力,隨即打馬後撤。

  儘管拉塞爾誇張地認為「端平的步槍打出又一輪致命的齊射,給俄國人帶來了死亡和恐懼」,伍茲卻不客氣地指出:「高地人站定後的第2輪齊射和第1輪一樣缺乏明顯戰果……敵軍騎兵也顯然無意衝擊高地人。」

  03

  戰爭結束了,軍事史上赫赫有名的「細紅線」就是這樣平淡無奇。關於戰鬥本身,最為簡潔明了的定論出自享譽英俄兩國的《騎兵史》作者喬治·泰勒·丹尼森中校之口:

  許多人——特別是許多英格蘭作家——把這場戰鬥當作步兵擊敗騎兵的偉大勝利,可它實際上毫無教益。一位就在現場的著名英格蘭騎兵軍官明白無誤地向筆者指出,俄軍騎兵中隊當時毫無衝擊動機,只是想通過佯動迫使聯軍暴露部署狀況。當93團在山上列出橫隊時,騎兵就已完成目標,隨即撤退。科林·坎貝爾爵士是位經驗豐富的軍人,他清楚地知道騎兵要幹什麼,也做了相應的安排。

  可見,戰鬥中既沒有騎兵與步兵的貼身近戰,也沒有步兵依仗新式線膛槍屠戮騎兵的戰況。儘管克里木戰爭中的英軍和俄軍高層被無數人詬病,可僅就巴拉克拉瓦一戰中步騎交鋒的狀況而言,無論是高地旅長坎貝爾還是哥薩克團長亞歷山德羅夫,都做出了正確的抉擇,也都讓自己麾下的大多數士兵全身而退。只是戰爭中管理得當的成功行動多半頗為枯燥乏味,與自然、合理、有組織地完成任務相比,英勇、魯莽、瘋狂的失誤更能激起讀者(尤其是業餘讀者)的興趣。於是,隨著諸多後方人士的添油加醋,這場無關緊要的短暫交手就迅速升級為千鈞一髮之際的步騎對抗,甚至被視為步兵近距離打垮騎兵的經典戰例,「細紅線」的神話也就從此成為經久不衰的談資。

  (1) 又譯為「克里木戰爭」或「東方戰爭」(西方人的稱呼,常見於西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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