敕令騎士:近代騎兵的先驅
2024-10-08 17:03:25
作者: 冷兵器研究所
法國從中世紀開始就被視為歐洲的騎士之國。不過中文網絡界往往更多地把法國騎士當成反面典型,多去描述其在克雷西和阿金庫爾之戰中慘敗於英格蘭長弓手的無腦衝鋒。但其實,法國騎士在中世紀晚期到文藝復興期間,以敕令騎士為代表,展現了冠絕歐洲的重裝騎兵戰力,並成為歐洲近代騎兵的先驅。本文就來說一下他們的故事。
01
(1509年9月,帕多瓦附近)雙方吹響了軍號,等到僅僅相隔一箭之地時對衝起來,一方(法軍)高呼:「……法蘭西!法蘭西!」另一方(威尼斯軍)高呼:「馬可!馬可!」戰吼聽起來真是令人欣悅。在第一輪衝擊中就有許多人落地……有人用長矛把當面的重裝騎兵刺了個對穿,人人都盡忠職守。
這是「忠僕」著《喜聞樂見的無畏無瑕好騎士巴亞爾領主傳》(以下簡稱《巴亞爾傳》)中的內容。這部由親歷者撰述、半是傳記半是騎士文學的作品在16世紀風靡一時,素有「好騎士」「無畏無瑕騎士」美譽的著名勇士巴亞爾從此在法國乃至整個歐洲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就如同中國《三國演義》中的關羽、趙雲一般。遲至拿破崙戰爭時代,皇帝麾下驍勇善戰的烏迪諾元帥仍被稱作「當代巴亞爾」,波蘭民族英雄波尼亞托夫斯基元帥也被贊為「波蘭的巴亞爾」,就連俄國的塞爾維亞裔名將米洛拉多維奇上將,也得到了「俄國的巴亞爾」的綽號。
那麼,在15世紀末16世紀初這樣一個文藝復興已然進入盛期,火藥兵器早就占據一席之地、長槍方陣和野戰工事也方興未艾的時代,以巴亞爾為代表的騎士們乃至重裝騎兵們又是如何在戰場上奮戰,立下功勳,最終成為不朽的文學形象的呢?
儘管許多近現代人士將中世紀的騎士視作毫無戰術意識的烏合之眾,認為他們的戰鬥不過是放大版的群毆,但我們仍然不能太過輕視中世紀晚期騎士的戰術意識。要知道,即便在谷登堡發明歐式印刷術之前,韋格蒂烏斯的《兵法簡述》就已是當時歐洲被抄寫、註疏次數最多的古代手稿之一,現存的公元7—15世紀的《兵法簡述》手抄本至少有320部。對軍人而言,他們無須等到「文藝復興」再去認識古羅馬時代的軍事成就和戰術原則。
當軍隊規模大到一定程度時,以騎士為中心的參戰人員會分成兩三個戰隊,每個戰隊下轄若干旗隊或治裝隊,這些小規模的隊伍往往來自同一家族或地區,以一面軍旗、一位首領或一種戰吼為核心。騎兵一般會列成俗稱「樹籬」的隊形,形成一條看起來頗為單薄的戰線,僅就外形來看,與後世的近代騎兵橫隊頗有類似之處。當戰場寬約1公里時(這是中世紀時常見的戰場大小),排進「樹籬」里的騎士(通常位於第一列)、扈從(通常位於第二列)等騎兵可以有1500~2000人之多。
按照當時常見的誇張比方,騎槍應當「密不透風」,騎兵之間的距離應當近到「一副手套、一個蘋果或一顆李子扔過去都不會落地」的地步。當時的人們早已認識到,在戰鬥時不能無組織、無隊形地猛衝。按照英法百年戰爭後期法國名將讓·德·比埃伊的說法,騎兵當然應該兇猛地沖向敵人,但也絕不能無腦亂跑,要是擠成一堆又得掉頭,那就註定得大敗虧輸。
《巴亞爾傳》中多次提及高速奔馳中的槍騎兵用騎槍刺穿鎧甲的戰例,而平端騎槍衝擊的巨大威力和鎧甲賦予騎兵的保護力確實決定了當時的騎兵用法。無論是哪個國家或地區,騎兵部隊的基本戰術任務都是利用自身的衝擊力擊垮對面的同類兵種,為己方爭取戰場主導權,這與20世紀的裝甲部隊頗有類似之處。遵循多數人的右利手本能和古典時代傳承下來的習慣,整條「樹籬」很少會同時投入戰鬥,而是從右翼開始讓各部騎兵以梯隊方式漸次投入。
這樣的戰爭藝術概念雖然在理論上相當簡單、明確,但仍然要求參與者具備最低限度的紀律和機動能力。菲利普·孔塔米納在他的大作《中世紀的戰爭》中就強調,騎兵必須知道如何在連綿隊列中行動,如何在衝擊中保持大體相同的速度。當然,騎兵衝擊鎩羽而歸的狀況在戰場上並不少見,此時先鋒部隊就需要在鄰近梯隊的掩護下迴轉、重整,於是,騎兵當然還得了解如何轉身、如何退卻、如何集結到首領和旗幟周圍。
02
眾所周知,法國騎士在百年戰爭早期的慘敗促使王國政府進行了一系列軍事改革,由此大大強化了法國軍隊原本的多少有些薄弱的紀律和戰術意識。到了巴亞爾大顯身手的義大利戰爭時期(1495—1559),法國重裝騎兵已被納入了王國體系下的行政和戰術組織結構當中。前者指的就是著名的「敕令騎兵連」。
一個敕令騎兵連起初由100個滿編「蘭斯」(滿編騎槍組)組成,每個「蘭斯」下轄1名重裝騎兵、1名扈從、3名弓箭手和1名僕人。不過,這種組織方式與戰術組織關係不大。重裝騎兵會單獨編組成戰術單位,弓箭手和扈從並不會與重裝騎兵一起衝擊,而是作為輔助人員協助他們作戰。後來,大概是從路易十二的時代(1498—1515)開始,他們更傾向於離開重裝騎兵編組成特定的連隊,這種部隊很快就被稱為「輕裝騎兵」。
於是,每個「蘭斯」中的士兵就這樣分組作戰,他們在戰鬥中採用的正是從中世紀傳承下來的樹籬隊形。根據人數和地形,敕令騎兵連的重裝騎兵們會展開成一個或多個「樹籬」橫隊,各個「樹籬」內部儘量把來自同一個連隊的騎兵安排在一起,以使得部隊儘可能容易地保持嚴整隊形。
重裝騎兵列成「樹籬」橫隊後的戰術任務就是以橫隊衝擊突入敵陣,將敵兵驅散,因此每一名重裝騎兵都不被允許任性地自行其是。尤為重要的是,他們不可以在衝擊伊始就放開馬匹的速度,因為馬匹要是跑起來往往會相互競爭,越跑越快,最終弄亂隊形。
16世紀的諸多軍事評論家已經對此有了樸素而直白的認知。法國宗教戰爭期間的新教名將拉努就說過:「大多數狀況下,槍騎兵會在進攻時把自己弄得一團糟。問題在於,要想用騎槍打擊敵人,就得多多少少跑出一點襲步來,但他們花的時間太長了(至少對法國槍騎兵來說是這樣),熱情讓這些人從相隔200步時就開始跑步,從100步就開始全速奔馳,這是一種錯誤,沒有必要跑這麼久。」
除了馬匹速度快慢不一將不可避免地引發隊形紊亂,跑步距離太長也會導致坐騎過早疲憊。富爾克沃建議不要在距離敵人太遠的地方發起衝擊,以便讓馬匹正常呼吸,使得它們能夠以生龍活虎的姿態投入戰鬥。16世紀末17世紀初的著名軍事理論家沃爾豪森也附和這種看法,主張不要以步襲奔馳太長距離,因為距離越短,打擊就越暴力,如果距離太長,不僅馬匹會在接敵前就疲憊不堪,也會讓打擊變得無效。因此,重裝騎兵的「樹籬」隊形會以逐步加速的方式發起衝擊。部隊先以相當慢的速度展開機動,然後在保持隊形的同時提速前進(理想狀況下)。按照耶穌會士加布里埃爾·丹尼爾的看法,重裝騎兵通常只在最後60步(約40米)才需要展開跑步衝擊,之前很少使用跑步。富爾克沃的說法就更極端了,他聲稱只會讓自己的重裝騎兵在距離敵軍20~30步(約12~20米)時開始跑步。
03
富爾克沃、沃爾豪森等人的觀點已經與18世紀歐洲騎兵的常用戰術頗為類似,可以說是很相近的,不過,並不是所有人在激烈的戰鬥中都能遵循這種原則。
法國宗教戰爭期間,1587年進行的庫特拉會戰就是一個非常有啟發性的戰例。天主教方面的重裝騎兵全速奔馳了400步(約250米),這個距離實在是太長了。從遠處跑過來之後,最渴求光榮的人讓他們的坐騎跑在前面,最謹慎的人則落在後面,但所有人都跑得太久,過早地消耗了馬力,還破壞了部隊的嚴整隊形,最終並沒有用騎槍打出應有的效果。
拉努在其《軍政論集》中曾對這種現象給出過精彩的分析和論述:
一個50人的騎兵連里要是25個好小伙兒都沒有就太可憐了,至於其他人,我假定他們沒有那麼勇敢,就得安排在前者的蔭蔽下,讓他們知道前頭的人會承擔一切危險和傷害,可萬一領頭的突破了敵陣,自己也能夠分享同樣的榮耀,於是在衝擊中就更樂意跟隨他人行進……(但是假如安排不當)就多次出現過100名騎兵中才有25個人能夠突入敵陣的情況,這些人知道自己孤立無援,等到騎槍被打斷,用劍擊打一下對手後,就會退卻了。
這種騎兵僅有1/4敢於接敵的狀況並非文藝復興與宗教戰爭時期舊式重裝騎兵的獨有缺陷,即便在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所謂「正牌近代騎兵」身上,這樣的現象仍然不勝枚舉。蒂埃博在法蘭西第一帝國官方出版發行的《參謀勤務手冊》中就明確指出:
如果從騎兵中隨機挑選出100個人,那麼其中一般只有25~30個人能夠掌控坐騎、擅長運用兵器……他們果敢地發起衝擊,不會以格擋為樂,而只是專注於打擊,這些人才是真正決定戰況的人。在他們之後還有第二類人,其人數大體相當,不冒風險時也會揮動幾下刀劍,但首先想到的還是設法抵擋能夠威脅到自己的人。至於最後剩下的人,騎手和馬匹都局促不安,總是傾向於退卻,只想著保命,他們很難格擋幾下攻擊,只是在等待時機,以逃避被自身弱點放大的各類危險而已!
他的另一位同僚說法就更為極端了:
在100名騎兵當中,有兩三個人只想著突刺,也就是他們完成了全部有用的活兒。有五六個人會格擋他們面臨的攻擊,要是有機會也會不冒任何風險地伸手一擊,其餘的人都是可以肆意砍殺、突刺的對象罷了!
這些戰術需求和對軍人心理的探索與研究,奠定了法國冠絕歐洲的重騎兵戰力,而這些戰術規則也成為日後歐洲近代騎兵的理論基礎,幫助歐洲騎兵走上了領先世界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