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2024-10-08 16:44:10
作者: (日)吉川英治
「你願意幫我?」
「他們肯定不會輕易把人交給我,到時我會見機行事,你就躲在草叢裡別出聲。」
於是,城太郎立刻躲進了草叢。他看到那個男人朝著山坡下快步走去。城太郎以為對方說完大話後就跑掉了,不禁擔心起來。他時不時從草叢裡伸頭向外張望。
這時,坡道上傳來了說話聲,城太郎急忙低下頭。那聲音中還夾雜著阿通的聲音,城太郎看到她雙手被反綁在身後,被三個流浪武士押著,正朝這邊走來。
「不要磨磨嘰嘰的!快點走!」
「你不想走嗎?」
其中一人大聲罵著,還猛推了阿通的肩膀一下,阿通踉蹌了幾步,差點兒栽倒。
「我要找跟我一起的小男孩。城太郎,你在哪裡?城太郎!」
「你還囉唆!」
阿通的雙腳都已被磨破,流出血來。見此情景,城太郎正要大喝一聲,衝出草叢。突然,剛才那個身穿五倍子染和服的武士從山坡下面跑了上來,此時他已摘下斗笠,可以看清他大概有二十六七歲,面色微黑。他神色慌張,一邊跑一邊嘀咕著:「不得了了!」
聽到聲音,三人都停下了腳步,回頭看了一眼剛跑過去的武士。
「喂!你不是渡邊家的外甥嗎?出什麼事了?」
九
這三人稱呼他為「渡邊家的外甥」,看來這個年輕武士很可能就是忍術高手渡邊半藏的外甥。渡邊半藏出身於忍術世家,目前就居住在伊賀谷、甲賀村一帶,很受當地人的愛戴。
「你們不知道嗎?」年輕武士問道。
「什麼事?」三個流浪武士靠了過來。
年輕武士指著坡下的方向說道:「在柑子坡的下面,有一個叫宮本武藏的人正拿著大刀挨個盤查過往行人呢!他簡直就是凶神惡煞,嚇死人了!」
「啊?武藏!」
「我剛才路過時,他走過來問我叫什麼,我說我是伊賀武者渡邊半藏的外甥,名叫柘植三之丞。他立刻跟我道了歉,還說只要不是辻風黃平的手下,都可以過去。聽他的語氣,好像十分自信。」
「哦……」
「後來,我問他出了什麼事?他說,那個辻風黃平原來是野洲河一帶的流浪武士,現在化名為宍戶梅軒。他聽說,那個梅軒和一些手下正沿著這條路追殺自己。與其落入這些人的陷阱,還不如等在這裡跟他們決一死戰。」
「真的嗎?柘植三之丞。」
「我幹嘛要騙你們!如果不是真的,我怎麼會知道宮本武藏這個人?」
三人立刻顯得不安起來。
怎麼辦呢?
他們用目光互相詢問著,眼神里儘是恐懼。
「你們最好小心點喲!」
說完,柘植三之丞就要轉身離去。
「渡邊家的公子!」那三個人急忙叫住他。
「什麼事?」
「恐怕我們幾個對付不了那個武藏。就連老大都說,此人武功高強,非常人所及。」
「他的確不好對付啊!剛才我在山坡下,看到他手提大刀朝我快步走來,嚇得我兩腿直發軟呢!」
「這可怎麼辦哪……其實,老大交代我們把這個女人押到野洲河去。」
「這可不關我的事!」
「您別這樣說嘛!就幫幫我們吧!」
「這可不行!要是被我舅父知道我幫你們,他一定會罵死我。不過,我倒可以給你們出個主意。」
「快點告訴我們吧!我們會感激不盡的。」
「你們可以把那個女人藏在附近的草叢裡。如果不放心,可以把她綁在樹上。這樣一來,你們就容易趕路了。」
「嗯,然後呢?」
「你們不能從這裡的山坡走,一定要繞道趕往野洲河去通知你們的大哥。記住,一定要繞遠道走山路,這樣才安全。」
「有道理!」
「你們可一定要小心哪!我看對方完全是一副不要命的樣子,正等著和你們以死相拼呢!我實在不願看到這種事發生啊!」
三個人立刻說道:「好!就這麼辦。」
他們把阿通拽到草叢裡,綁到一棵樹上,然後扭頭就走。沒走出幾步,他們突然想起了什麼,又折了回來,用東西把阿通的嘴堵上。
「這下可以了。」
「好!」
三人確實沒有走大路,沒多久他們就消失在樹林裡了。
躲在枯樹叢里的城太郎,看到這幾個人走遠之後,悄悄從草叢裡探出頭來。
十
此刻,人都不見了。路上也沒有行人,就連渡邊家的外甥柘植三之丞也不見蹤影。
「阿通姐姐!」
城太郎從草叢裡跳出來,給阿通解開綁繩,隨後抓起她的手,拼命往山坡下跑去。
「我們快跑吧!」
「城太郎……你怎麼會在這兒?」
「先別問那麼多了!我們快點跑吧!」
「等,等一下!」說著,阿通開始整理凌亂的頭髮和衣衫,又正了正腰帶。看到如此情景,城太郎邊咂舌邊說道:「現在可不是打扮的時候,頭髮什麼的,一會兒再管吧!」
「可是,剛才那人說,武藏哥哥就在山坡下呢!」
「所以你才要好好打扮一番嘍?」
「不!才不是呢!」阿通紅著臉,拼命辯解。
「只要能看到武藏哥哥,就沒什麼好怕的了。而且,我們之前的誤會都已經過去了,我早已不放在心上了……所以,我現在很坦然。」
「可是,那個人說在山坡下碰見了武藏哥哥,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剛才,和那三個人說話的人到哪兒去了?」
「不知道!」
城太郎四處張望。
「那人真奇怪!」城太郎嘀咕著。
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若非渡邊的外甥——這個叫作柘植三之丞的人出手幫忙,他們是無法逃出虎口的。
如果能藉此機緣,與武藏重逢,自己該如何向柘植三之丞道謝呢?
阿通心裡這樣想著。
「快!我們走吧!」
「你已經打扮好了?」
「現在可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喲!城太郎!」
「可是我看你很高興嘛!」
「你不也一樣?」
「我是很高興呀!而且,我不會像阿通姐姐那樣故意隱藏自己的感情,我會大聲喊出來。喂!我好開心哪!」
說完,城太郎一陣手舞足蹈。
「可是,萬一師傅不在那裡,我們可要失望了。阿通姐姐,我先跑過去看看!」
說著,他就先跑遠了。
隨後,阿通也走下了柑子坡。她的心情比城太郎還要急切,恨不得一下子飛到山坡下,可是自己卻無法加快步伐。
(我這個樣子,怎麼見人哪!)
阿通看了看滿是血污的雙腳,和沾滿塵土的衣袖。
她拿下了一片粘在袖子上的枯葉,邊走邊擺弄著,突然從卷在枯葉里的白色棉絮中鑽出了一條毛毛蟲,爬到了阿通的指甲上。
雖然阿通自小在山裡長大,卻十分害怕蟲子。此時,她嚇了一跳,急忙使勁甩掉手上的毛蟲。
「快過來呀!快點!阿通姐姐,怎麼走得慢吞吞的?」
城太郎在坡下大聲喊著,那聲音顯得很有精神。是不是已經見到武藏了?阿通如此推斷。
「啊!終於要見到他了!」
長久以來,深藏在心底的滿腔思念,終於可以在今天一吐為快了。阿通興奮得不能自持,不禁歡呼雀躍起來。
可是,她心裡明白,這只不過是一個女人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即使與武藏重逢,面對自己的一片深情,他又能否接受呢?她既盼望見到武藏,又害怕被他再次拒絕,最終在心頭再刻下一道難以撫平的傷痕。
十一
山坡的背陰地還覆蓋著一層薄冰,可一走下柑子坡,陽光就暖融融地照在身上。山坳里的水田對面,有一間茶館,門前的攤床上擺著幾雙草鞋和一些粗製點心。此時,城太郎正站在茶館前,等著阿通。
「武藏哥哥呢?」阿通走過來問道,目光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搜尋著。
「沒看到!」城太郎有氣無力地答道。
「怎麼回事呀?」
「嗯……」她有些不相信。
「應該會在這兒呀!」
「可是,根本沒見到人影呀!我問了茶館的人,他們也說沒見到如此模樣的武士……一定是搞錯了。」
城太郎顯得並不十分沮喪。
因為阿通剛才一直滿心歡喜,這會兒看到城太郎如此漫不經心,不由得有些生氣。
(這孩子,真不了解別人的心情!)
「那邊你找過了嗎?」
「找過了!」
「庚申冢的後面,找過了嗎?」
「那兒也沒有。」
「茶館後面呢?」
「我不是說了沒有嗎!」
城太郎有些不耐煩,阿通突然把臉扭向了一旁。
「阿通姐姐,你哭了?」
「不理你了。」
「我真搞不懂你!本以為阿通姐姐很聰明,沒想到也有孩子氣的時候。從一開始,我就不知道那人說的話是真是假,而你卻認定了師傅一定在這兒。現在沒看到人,就開始抹眼淚。真是的!」
城太郎不僅不同情阿通,反而哈哈大笑起來。
阿通兩腿一軟,差一點坐到地上,她從未如此灰心喪氣,覺得世界一下子就變得暗淡無光了。而城太郎卻齜著黃牙,笑個不停,這讓阿通更加生氣,她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帶著這個小孩浪跡天涯。即使被人拋棄,傷心難過,一個人偷偷地哭總要好過身邊多個閒人。
細想可知,他們雖然都是在尋找武藏,但城太郎是出於一種仰慕之情,要追隨武藏。而阿通,則是用整個生命來追尋武藏。因此,遇到這種情況時,城太郎很快又恢復了活潑的本性,而阿通就會一連好幾天都悶悶不樂。城太郎一直深信,與師傅必有重逢之日,可阿通卻無法如此樂觀。
(在這有生之年,難道我註定無法再見到他,對他傾訴衷腸了嗎?)
她總是很悲觀。
戀愛中的人,既渴望得到對方的愛慕,又喜歡獨自品嘗苦戀的滋味。更何況阿通是個孤兒,所以顯得比別人更為敏感。
阿通面帶慍色,一言不發地走在前面。
「阿通姑娘!」身後傳來叫聲。
喊她的人並不是城太郎,只見此人從庚申冢的墓碑後面繞出來,一路踩著枯草追了過來,他身上的刀鞘沾滿了露水。
十二
來人正是柘植三之丞。
剛才,以為他沿著上坡路走遠了,沒想到此刻他卻從人跡罕至的地方鑽出來,阿通和城太郎都覺得很奇怪。
再加上他對阿通的稱呼,仿佛是相識很久的朋友一樣,就更讓二人心中起疑。於是,城太郎大聲說道:「大叔,你剛才騙了我們喲!」
「這話怎麼說?」
「你明明說我師傅武藏手拿大刀,在山坡下等著那些人。可我師傅在哪兒呢?這不是騙人嗎?」
「真是傻瓜!」柘植三之丞呵斥道。
「我要是不說謊,如何能從那些人手中救出阿通姑娘?這都不明白,你不但不道謝,反而責怪起我來!」
「這麼說來,大叔是略施小計,把那三個傢伙騙走嘍?」
「沒錯!」
「怪不得,剛才我就覺得很奇怪呢。」
接著,城太郎又對阿通說道:「原來都是假的。」
如此一來,阿通也覺得不該生城太郎的氣,更沒理由向素昧平生的柘植三之丞抱怨。於是,她急忙彎腰致謝。
柘植三之丞顯得非常高興。
「他們都是野洲河一帶的流浪武士,最近還算安分。不過,一旦被他們盯上,就很難順利通過這座山,剛才我聽到這孩子說起此事時,就猜到那個武藏絕非等閒之輩,想必他不會輕易中辻風黃平等人的圈套。」
「除了這條路,還有沒有別的路能到江州?」
「當然有!」
說著,柘植三之丞看了看冬日碧空下綿延起伏的山嶺。
「走出伊賀山谷後,沿著伊賀平原,就能走到江州或者沿著安濃山谷走也可以,之後再從桑名或四日市趕往江州。不過,這條路中有幾段山路很不好走,還有幾個岔路。我覺得,那個宮本武藏可能早就改變了路線,脫離了危險。」
「若真是那樣,我就放心了!」
「現在,危險的反而是你們兩個。我好容易把你從虎口裡救出來,你們竟然還敢在路上大搖大擺地走,這樣走到野洲河,肯定還會被他們抓住,不如跟著我走好了,我知道一條近路,雖然有點難走,但沒人知道那條路,會比較安全。」
說完,二人便跟著柘植三之丞穿過甲賀村,來到了馬門關,此處通往大津(44)海峽。一路上,柘植三之丞將路徑詳細地告訴了他們。
「來到這兒,就可以稍微鬆口氣了。晚上最好早點投宿,路上要小心!」
阿通再三道謝,正要和他道別。
柘植三之丞卻突然開口:「阿通姑娘,我們就要分別了!」
他話裡有話,直勾勾地盯著阿通,面色略帶憂鬱。
「我一路想著,你會不會問我,可你終究還是沒問。」
「問什麼?」
「我的姓名。」
「剛才在柑子坡時,我就已經聽你說過了呀!」
「你記得?」
「你是渡邊半藏的外甥,名叫柘植三之丞。」
「謝謝你記得。我並不是希望你報答,只是想讓你永遠記得我。」
「嗯,我永遠不會忘記您的恩情。」
「我不是這個意思。其實,我還是一個人呢……若不是因為我舅父是一個好嘮叨的人,我真想帶你回去見見他……唉,算了。前邊有一個小客棧,那裡的老闆跟我很熟,只要告訴他你是我的朋友,他一定會好好招待你們的……好了,就此告別吧!」
十三
有時候,我們知道對方是出於一片好意,也很感激他的熱心。可自己卻並不喜歡這種過分的熱情,而且對方越是努力表現熱心,就越讓人生厭。
阿通對於柘植三之丞就是這種感覺。
她第一眼就覺得此人不十分可靠,也許是自己先入為主吧。總之聽到他道別時,阿通如釋重負,心想終於可以擺脫他了。對於這種過分的熱情,阿通一點也不領情。
就連擅長與大人打交道的城太郎也對柘植三之丞心生厭惡,當柘植三之丞轉身離去後,他說了一句:「這傢伙真討厭!」
按理說,此人剛才搭救了自己,本不該在背後說他的壞話。
可阿通也十分同意城太郎的話。
「可不是嗎!」她點著頭說道。
「他說希望我記得他還是一個人,這是什麼意思?」
「一定是想娶阿通姐姐當老婆嘍!」
「哎呀!你真討厭!」
之後的旅程,兩人平安無事。不過,令人遺憾的是,他們一路走過近江湖畔,渡過瀨田的唐橋,最後又通過逢坡關口,可依然沒有武藏的消息。
年終歲尾,京都的各家各戶都在門口擺上了門松,準備迎接新年。
看著街頭懸掛的各種喜慶的裝飾物,阿通的心情為之一振,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在新年與武藏重逢。
因為武藏曾說過,會在正月初一至初七的每天早晨,在五條大橋等候朋友。
因此,他一定會在新年時趕到京都。阿通是從城太郎口中得知此事的,不過武藏等的人並不是自己,阿通不免有些失落。可是她想,只要能趁此機會見到武藏,也算不虛此行。
(可是,那裡會不會出現另一個自己不想見到的人?)
想到這兒,她的心情一下子暗淡下來。本位田又八的身影,就像一片烏雲,遮住了阿通心頭的陽光。而武藏在五條大橋等的人,恰恰又是他。
聽城太郎說,他只是將約定之事告訴了朱實,所以現在還不能確定本位田又八是否得知此事。
(真希望本位田又八不要出現,讓我只見到武藏就好!)
阿通在心裡默默地禱告。她一邊想著心事,一邊沿著蹴上(45)來到了三條口。由於新年將至,街上到處擠滿了人,各種各樣的面孔讓阿通眼花繚亂。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阿通覺得,本位田又八和武藏也走在人群當中。她甚至擔心,本位田又八那個恐怖的母親阿杉婆也會突然從身後冒出來。
無憂無慮的城太郎,回到久別的繁華都會,不覺興奮起來。
「我們現在是去找客棧嗎?」
「不!天還早。」
「對呀!天還大亮,現在去住客棧,未免太無聊了!我們再多逛一會兒,那邊好像有個集市喲!」
「你忘了,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呢!」
「重要的事,什麼事?」
「就是你從伊勢出發,一路背在身上的東西呀!」
「啊!是這個呀!」
「總之,在我們將荒木田先生所託付的東西交給烏丸光廣大人之前,都不能大意。」
「那今晚我們可以住在烏丸光廣大人家裡呀!」
「淨想美事。」
阿通望著加茂河,一邊笑著說:「大納言先生的府邸,怎麼可能讓你這個滿身跳蚤的髒小子留下來過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