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術

2024-10-08 16:43:33 作者: (日)吉川英治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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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八很在意那些掉在地上的錢,因為那些錢不屬於自己,所以他更加在意。他心想著不該動用,但又想到先挪用一些也不為過。

  「那個人託付我將遺物帶回故鄉,所以我從裡面拿出一些做盤纏也沒關係。」

  又八自言自語,漸漸安下心來。他從那筆錢里拿出了一小部分。

  不過,除了錢財之外,他還留有一個「中條派印可」的捲軸。這個佐佐木小次郎的故鄉究竟在哪裡呢?

  又八猜測那位死去的遊學武者很可能就是佐佐木小次郎,但他到底是浪人,還是家臣,又有著怎樣的經歷,這一切又八無從得知。

  唯一的線索就是那位將「印可捲軸」傳授給佐佐木小次郎的師傅——鍾卷自齋。只要找到這個人,小次郎的一切便能真相大白。為了尋找此人,又八在伏見城到大阪的一路上,每遇到茶館、飯館、客棧,就會問一句:「您知道劍術高手鍾卷自齋嗎?」

  「沒聽說過。」每個人的回答都一樣。

  「他是繼承富田勢源思想,自創中條派武功的大師。」又八試著詳加解釋。

  「沒聽過!」幾乎沒人知道這個人。

  終於,他在路上遇到一位對武學頗有研究的武士。對方告訴他:「那位鍾卷自齋即使在世,也已至耄耋之年。他以前去過關東地區,晚年隱居在上州地區的深山裡,早已不問世事。你若想打聽他的消息,只要去大阪城詢問一位叫富田主水正的人,就能知道了。」

  然後,又八又向對方打聽富田主水正為何許人物。武士告訴他,此人是豐臣秀賴手下的一位武師,曾在越前宇坂莊的淨教寺學武,屬於富田入道勢源一族。

  雖然又八聽得有些稀里糊塗,但好歹是有了一些線索。於是,他一到大阪就住進了一家小客棧,並向客棧里的人打聽富田主水正住在哪裡。

  「有這個人。聽說他是富田勢源大人的孫子,但並不是秀賴大人的武師,而是在城裡教授百姓武功。不過,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幾年前他就回越前去了。」

  客棧里的人只告訴了他這些事情。由於這家客棧位於大阪城裡,那幾個人又經常幫城裡人跑腿辦事,所以他們的話應該比那位武士的話更可信。

  其中一個人這樣建議又八:「即使你到越前去找主水正大人,也未必能找到。與其盲目地奔赴越前,還不如去找伊藤彌五郎大人,他以前曾跟隨鍾卷自齋學習中條派武功,後來自創出一刀派。」

  這的確是個好辦法。

  當他打聽伊藤彌五郎的住址時,別人告訴他:前幾年彌五郎一直住在京都城外的白河,但最近卻很少在京都、大阪一帶看到他,估計可能外出遊學去了。

  「唉!真是件麻煩事啊!」

  又八放棄了這條線索。「真是欲速則不達呀!」他一個人自語著。

  二

  來到大阪之後,又八那沉睡已久的年輕活力,又被重新喚醒了。

  他發現,此地在招攬各種人才。

  在伏見城,各項新政和軍規已非常完備,但大阪卻在大張旗鼓地招募人才、組織浪人軍隊。起初,這些事情都是非公開的。

  「後藤右兵衛大人、真田幸村大人、明石掃部大人,還有長曾我部盛大人,都受到秀賴大人的資助呢!」

  城裡人議論紛紛,比起其他城池,這裡的浪人更受尊敬。大阪城邊的小鎮正是浪人的最佳聚集之所。

  長曾我部盛就借住在城外的小巷裡,他雖然很年輕,卻已剃光了頭,並改名為一夢齋。

  雖然他向世人昭示,自己寄情於山水與風月,可是一旦重新開戰,他會為了報答秀賴的恩典而立刻參戰。

  據說,長曾我部盛手下的浪人足有七八百人之多,他們生活的各種開銷均由秀賴供給。

  又八在大阪待了兩個多月,所見所聞讓他產生一種直覺。

  「就是這裡!這裡就是我出人頭地的地方!」

  他滿懷希望。

  當年,他僅憑一腔熱血,赤腳扛著一支長矛,跟宮本村的武藏來到關原戰場。昔日的豪情壯志,已被遺忘太久。最近他重新恢復了朝氣,往昔的豪情在心中慢慢甦醒。

  又八口袋裡的錢越來越少,但他卻覺得自己就要走運了。因此,他每天都精神百倍,即便不小心被石頭絆倒,也會覺得運氣就要從天而降。

  他首先想到要打扮一下自己。因為已經是深秋,天氣漸漸冷了,他買了幾件小褂和羽織。

  由於長期住客棧比較浪費,所以他借宿在順慶堀附近的一位馬具師傅家中。他整日東遊西逛,居無定所,日子過得愜意又逍遙。他結識了很多朋友,也學會了一些謀生的技巧。

  他之所以生活得如此順利,是因為他在時時提醒自己要改頭換面、重新做人。

  「看啊!那個大阪城京橋口的長官,以前是順慶堀河邊搬沙子的苦力。如今,他出門肩扛長槍,有人牽馬,身後還跟著二十幾個隨從。」

  在城裡經常能聽到類似的議論,這也是又八最感興趣的事情。

  可是,人世宛如一座密不透風的城牆,石頭與石頭都嚴絲合縫地壘在一起,根本無孔可鑽。

  他開始有些厭倦了。可是轉念一想,這些算什麼?我只是還沒找到合適的機會,只要能衝破眼前的阻礙,就可以出人頭地!現在雖然很難,但總有辦法的。

  他不斷鼓勵自己,並央求借宿處的馬具師傅幫自己找工作。

  「這位客官啊!你這麼年輕,還略懂武功。如果進城找工作,一定能馬上找到。」

  馬具師傅說得很輕鬆,他實在是高看又八了。轉眼就到隆冬時節,可又八依然沒找到工作,口袋裡的錢只剩下一半了。

  三

  冬日清晨,繁華城鎮中的一片草地上,結滿白霜。隨著陽光漸強,冰雪慢慢消融,道路也變得泥濘不堪。此時,空地上傳出一陣敲鑼打鼓的聲音。

  每到寒冬時節,人們就顯得很忙碌。冬日暖陽之下,聚集著一些販賣物品的商人。他們用簡陋的柵欄圍起一個簡易賣場,裡面六七個攤位上豎著花花綠綠的紙旗和大小長矛。這些商販大聲吆喝著,招攬顧客,構成了一幅活生生的百姓謀生圖。

  人群中混雜著劣質醬油的味道,幾個男人挽起褲腳,露出長長的腿毛,一邊說笑著一邊吃著串燒。每到夜晚,街上就會出現一群濃妝艷抹的女人,宛如剛出籠的母羊一樣擁到街上,拿著豆子邊走邊吃。在一個露天酒攤旁,有兩個人打了起來,只見其中一人渾身血跡,慌慌張張地向城區方向跑去。

  「非常謝謝你!客官,幸虧你在這兒,我們的東西才沒有被打壞。」

  酒家再三跟又八道謝。

  為了表示感謝,酒家又說道:「現在給您溫的酒,溫度正合適。」

  說完,又送來幾個下酒小菜。

  又八的心情不錯。剛才遇到城裡人在此滋事,他心想要是誰敢砸毀這個小酒攤,他就出手擺平。所幸,一切平安無事,酒家和又八都深感慶幸。

  「老闆,今天人真多呀!」

  「天氣太冷,大家都來去匆匆,很少有人願意停下腳呀!」

  「天要是一直這麼晴朗就好了!」

  這時,有一隻海鳥從人群中飛過,嘴裡似乎叼著什麼東西,直衝向雲霄。又八喝得滿臉通紅,突然想起一件事。

  「對了!我在伏見城搬石頭時,曾發過誓不再喝酒,怎麼又忘了?」

  他就像在思考別人的事一樣。

  「唉!算了吧!人生一回不喝點酒也太可惜了!」

  他試圖為自己找藉口。

  「老闆,再來一杯!」

  他回頭喊了一聲。

  老闆立刻又送來一杯酒,這時一個浪人模樣的男人走了過來,坐到又八對面。此人上身只穿了件夾和服,沒有穿羽織,衣服領口骯髒不堪。他身上背著一把讓人望而生畏的長刀。

  「喂!喂!老闆,快給我一合酒,要溫熱喲!」

  那人一隻腳盤在凳子上,不停地打量著又八。

  「嘿!」對方禮貌地一笑。

  「嘿!」又八也報以微笑。

  「我的酒還沒送來,能先請我喝一杯嗎?可能有些失禮。」

  「這個……」又八猶豫不決。

  對方竟自己伸手來拿。

  「愛喝酒的人,一看到酒就很難控制自己。老實說,剛才我看你在喝酒,聞到陣陣酒香,就有些忍不住,所以過來和你喝一杯。」

  那人喝得很起勁,動作也十分利落、爽快,又八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四

  此人的確好酒量。

  又八隻喝了一合,而他已經喝了五合多,並且神志仍很清醒。

  又八問他:「能喝多少?」

  他答道:「大概十合左右,要是心情好喝多少都不會醉。」

  接著,他們又談到了時局,那男子顯得非常激動。

  「家康有什麼了不起!除了秀賴大人,那些將軍都是傻瓜。要是沒有本多正純那些朝中老臣,那個老頭子根本什麼事也辦不成!他只是比一般武士更有心機、更冷血、更狡猾罷了。原本石田三成是可以成大事的,只可惜這個人對諸侯的駕馭能力太差,還愛斤斤計較,另外他的身份也不夠顯赫。」

  又八以為他會一直喋喋不休地說下去,可對方卻話鋒一轉問道:「閣下,如果現在關東和關西各立政權,你會投靠哪一邊?」

  又八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會投靠大阪。」

  「喲!」那人拿起酒杯,站起身說道,「真是英雄所見略同!再敬你一杯,請問閣下在哪兒高就?」

  「噢!對不起,我應該先做自我介紹。我是蒲生(2)浪人,名叫赤壁八十馬。你知道塙田右衛門這個人嗎?他和我是生死之交,我們都希望有朝一日能出人頭地。還有一位名為薄田兼相的人,是大阪城裡眾所周知的將軍,我們曾一起周遊列國。另外,我與大野修理亮也有過幾面之識,他是個城府頗深的人,要比兼相更有勢力。」

  男人發現自己說的有些多,便又話鋒一轉問道:「請問閣下是?」

  他再次詢問又八。

  雖然又八覺得對方的話並不完全可信,但自己的氣勢似乎被他壓倒了,為了擺脫自卑的情緒,他決定吹噓一番。

  「你知不知道越前宇坂莊淨教寺村的富田入道勢源先生,他是富田派的開山鼻祖。」

  「我只聽過他的名字。」

  「一位名為鍾卷自齋的高潔隱士繼承了他的武學思想,自創中流派武功,他就是我的恩師。」

  聽到又八的話,對方竟然毫不驚訝,只是舉起酒杯說:「那麼,閣下一定對武學頗有研究嘍!」

  「是的。」

  又八的謊話張口就來。

  他似乎陶醉在自己編織的謊言中,每一句謊話都成了佐酒小菜。

  「說真的,就連外行人都看得出,你是個武林高手。經常鍛鍊的人就是不一樣啊!看你多麼強壯呀!既然你自稱是鍾卷自齋的門下,那敢問你尊姓大名呢?」

  「我叫佐佐木小次郎,伊藤彌五郎一刀齋是我的師兄。」

  「哇!」

  對方驚叫了一聲,連又八也嚇了一跳,想趕緊告訴他自己在開玩笑。

  可是,赤壁八十馬已經跪在地上磕起頭來。這樣一來,就更難解釋清楚了。

  五

  「我真是有眼無珠。」

  八十馬一再致歉。

  「久聞佐佐木小次郎閣下的大名,剛才有眼不識泰山,還望恕罪!」

  又八鬆了一口氣,要是對方認識佐佐木小次郎,自己的謊言就會被當場拆穿,這會兒早被罵得無地自容了。

  「哎呀!請您站起來。你這個樣子,我有些不知所措呀!」

  「不、不!我剛才有些大言不慚,讓您見笑了。」

  「哪裡哪裡。我也尚未謀得一官半職,我們都是不諳世事的晚輩嘛。」

  「但是,您的劍術相當高明。我經常聽別人說起,就屬佐佐木小次郎最厲害。」

  八十馬喃喃自語,他醉眼惺忪,含糊不清地說道:「你這麼了不起竟然還沒求得一官半職,真是可惜!」

  「我一心苦練劍術,只是還沒遇到伯樂而已。」

  「哦!原來如此。這麼說來您是胸懷大志啊!」

  「的確如此。不管怎樣,我一定要找到值得效忠的主公才會投靠。」

  「這不是什麼難事。只要你有實力一切都沒問題。不過,僅有實力還不夠,還要懂得自我宣傳。就像剛才,我也是聽到您的大名之後才驚訝萬分的!」

  八十馬添油加醋地說著。

  「我來幫你引薦如何?」

  「其實,我已經投靠了朋友薄田兼相。目前,大阪正在招兵買馬,如果我向他推薦您這樣的人物,他一定會立刻將您招入麾下。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赤壁八十馬非常熱心,又八也想找一份工作。但是,他一想到自己盜用了佐佐木小次郎這個名字,就十分不安,可又不好當面拒絕。

  如果一開始據實相告,說自己是美作鄉的本位田又八,對方肯定不會如此熱情,說不定還會瞧不起自己。看來,佐佐木小次郎這個名字還是很好用的。

  又八心裡暗自盤算。也許不用擔心,因為那個佐佐木小次郎已經死在伏見城的工地里了,而且只有自己知道他的身份。

  那個「印可捲軸」是唯一能證明他身份的東西,對方在臨終前託付給了自己,別人自然無從查證。更何況,他只是一個因擅入禁地而被打死的人,根本不會有人細究此事。

  「別人不會知道此事!」

  又八的腦海里閃過這個大膽而狡猾的念頭。他一下子來了精神,決定從此假扮佐佐木小次郎。

  「老闆,算帳!」

  他付完酒錢,正要轉身離去。一旁的赤壁八十馬急忙問道:「剛才的事怎麼樣?」

  他也跟著站起身。

  「請你盡力幫忙。但在路邊不方便談這些,我們還是另找個地方好好聊一聊吧!」

  「啊!說的也是。」

  八十馬點點頭,看著又八替他結了帳,臉上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

  六

  隨後,二人來到了氣氛曖昧、脂粉飄香的后街。又八想找間高檔酒樓,八十馬卻說:「去那種地方只是浪費金錢罷了。我知道一個更有趣的地方。」

  又八平時也經常來后街遊玩,現在被八十馬領來這裡,他覺得非常舒心。

  這條街叫作比丘尼小巷,街上一間挨著一間的都是妓院。此處極為繁華熱鬧,據說這裡每晚要燒掉一百石燈油。

  在這附近,有一條潮汐形成的暗溝,在燈籠的映照下可以看到裡面爬滿了海蛆和河蟹,就像無數隻毒蟲一樣,令人作嘔。臉上塗滿白粉的妓女隨處可見,但很少能看見姿色過人的。其中,還有幾個妓女已經年老色衰,她們頭戴比丘尼頭巾,在嚴寒中招攬著客人。由於她們裝扮得十分妖艷,也頗能吸引一些人的注意。

  「沒有像樣的呀!」

  又八不由得嘆了口氣。

  「應該能找到。這裡的女子比廉價的茶屋女和歌妓強多了。雖然稱她們為妓女不太合適,但在寒冬之夜,她們的溫言軟語確實能帶來安慰。當你聽她們講述自己的身世遭遇,就會覺得這些人並不是生來就要當妓女的。」

  街上人來人往,摩肩接踵。看得出,八十馬對這一帶很熟悉。他繼續說道:「聽說有些比丘尼還服侍過室町將軍,還有很多妓女自稱是武田大臣的女兒或松永久秀的親戚。平氏家族沒落後,她們也淪落至此。如今,朝代的更迭比天文、永祿時期還要頻繁,從盛到衰只是一眨眼的事。所以,才會有這麼多的女子淪落於煙花之地。」

  接著,他們來到一家妓院。又八看得出,八十馬對吃喝玩樂十分精通,他喝酒和應酬妓女的方式都很老練。他說的沒錯,這個后街的確很有趣。

  於是,兩人在妓院裡過了一夜。第二天上午,八十馬依然餘興未盡,又八也是如此。多年以來,他一直因為寄宿在阿甲的「艾草屋」而覺得顏面掃地,現在這種鬱悶情緒終於一掃而空。

  「好了!好了!別再喝了!」

  又八不得不甘拜下風。

  「該走了!」

  「陪我喝到晚上吧!」八十馬並不打算離開。

  「晚上有什麼事嗎?」

  「今晚,我要去薄田兼相府上拜訪,現在動身太早了。對了!我還沒問您希望得到多少俸祿?事先說清楚才便於和大人詳談。」

  「一見面就談錢,不太合適吧!」

  「話不能這樣說。你不能太低估自己。如果你持有中條派武功的印可,卻對官職、俸祿要求甚低,別人會輕視你的。所以你要更加自信,可以提出五百石俸祿這樣的要求。只有自信滿滿,才能得到更好的待遇。你可不能委屈自己喲!」

  七

  這一帶地區天黑得很快,在夕陽的餘暉中,大阪城巨大的影子斜映在山谷的石壁上。

  「這就是薄田大人的府邸。」

  他們來到了護城河邊,雖然白天喝了不少酒,但凜冽的寒風依然讓二人不住地哆嗦。

  「是那扇木門裡面嗎?」

  「不!是旁邊那幢四方形的宅邸。」

  「哇——那房子可真氣派呀!」

  「他可算是功成名就了!薄田兼相在三十多歲時,還是個無名小輩。誰知才短短几年,他就發跡了。」

  對於赤壁八十馬的話,又八並不在意,倒不是因為他有所懷疑,相反而是他太過相信八十馬,所以對方的每句話他都沒有仔細琢磨。望著城中大大小小的豪府深宅,又八心想:「我也要出人頭地!」

  作為一個血氣方剛的青年,他正是躊躇滿志之時。

  「今晚我就會去拜見兼相大人,會幫你多加美言的!」

  「可是,覲見之禮……」他催促了一句。

  「對了!對了!」又八從懷裡掏出錢袋。每次他都覺得少用一點沒關係,可不知不覺中,錢袋裡的錢只剩下三分之一了。他掂量著錢袋問道:「我只有這些錢了,你看夠嗎?」

  「沒關係!已經足夠了。」

  「是不是應該包一下?」

  「不用了!每個人求官時,都會送點覲見禮物,或是禮金。不只薄田如此,很多人還公開收受禮金。你不要有所顧忌。那麼,我先替你保管了。」

  又八把身上所有的錢都交給了他,然後又覺得有些不安,便追到八十馬身後補充了一句:「那就拜託你了!」

  「沒問題的!如果你總是苦著一張臉,恐怕錢沒送出去就被人趕出來了。現在大阪的有權有勢之人不是只有兼相,大野、後藤那裡我也有門路。」

  「何時能有回音?」

  「這個嘛!你可以在這兒等我,不過這裡不僅寒風刺骨,還容易讓人懷疑。不如我們明天再見面吧!」

  「明天在哪兒?」

  「就在那片熱鬧的廣場吧!」

  「好的。」

  「就約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個小酒攤。」

  兩人約好見面的時間、地點,然後赤壁八十馬就大搖大擺地向城門裡走去。看著他那從容自若、長驅直入的架勢,又八心想:看來他真是薄田兼相的患難之交。

  儘管暫時放下心來,但當晚又八卻難以成眠。好不容易挨到天亮,他按約好的時間,來到了廣場。草地上的霜雪,剛剛開始消融。

  今天的天氣依舊很冷,廣場上聚集了很多人。

  八

  不知何故,赤壁八十馬一整天都沒有出現。

  第二天也是如此。

  「他可能有事耽擱了。」

  又八為對方設想著各種理由。此時,他就坐在那個露天酒攤旁。

  「今天應該會出現吧!」

  他一直注視著廣場上的人群,可是直到天黑,也不見八十馬出現。

  第三天,他又來到了這個酒攤,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老闆,我又來了。」

  跟老闆打完招呼後,他就坐在了桌前。這幾天,酒攤老闆一直暗中觀察著又八的一舉一動,覺得他很是奇怪,於是便問他到底在等誰?又八將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老闆,說自己在等一個名叫赤壁的浪人朋友。

  「咦?就是那天一起喝酒的人?」

  老闆的語氣顯得十分驚訝。

  「那他是不是說,可以幫您求得一官半職,還收了您的錢?」

  「錢不是他收了,而是我拜託他轉交給薄田大人的覲見禮金。由於我急於知道回音,所以才每天在這兒等他。」

  「哎呀!你也太老實了!」

  老闆同情地看著他說道:「即使你等上一百年,他也不會出現了。」

  「為……為什麼?」

  「那是個惡名昭著的傢伙,這個廣場上有很多像他一樣專靠行騙為生的寄生蟲,只要看到老實人就會伺機下手。本來我想提醒你,但又怕惹上麻煩。我還以為你看到他那副德性,就會提高警惕呢,誰知你還是被他騙了。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老闆覺得又八很可憐,也很無知,語氣中流露出了憐憫。然而,又八卻絲毫不以為恥,他只想到自己損失了一大筆錢,當官的美夢也破滅了。如此大的雙重打擊讓他怒不可遏,一時間不知該怎麼辦,只是愣愣地望著廣場上的人群。

  「你白白損失了一大筆錢,太可惜了!你可以去變魔術的小攤那邊打聽一下,那些吸血鬼經常聚眾在那兒賭錢,也許那傢伙會在那兒出現。」

  「是嗎?」

  又八急忙起身問道:「你說的魔術攤在哪兒?」

  他順著老闆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廣場中有一大片用竹籬笆圍起來的場子。看來最近魔術很流行,很多人都聚集在籬笆門口。又八走近一看,門口的旗子上寫著一些有名魔術師的名字。例如「呯呯喬平」,「變兵童子」,「果心居士之大弟子」,等等。

  那個用帷幕和草簾圍起來的場子裡,傳出陣陣詭異的樂聲,還摻雜著魔術師的叫喊聲和觀眾的喝彩聲。

  九

  又八繞到場子後面,發現那裡還有一個不供觀眾出入的後門,他走近細看。

  「你要去賭場嗎?」看門的男人問他。

  又八點點頭,那男子示意他可以進去,於是他走了進去。在場子裡的一塊藍色天花板下,二十幾個流浪漢正圍在一起賭錢。

  又八走過去,那些人抬起頭瞪了他一眼,其中一人給他讓了個座位。此時,又八急忙開口問道:「這兒有沒有一個叫赤壁八十馬的人?」

  於是,立刻有人回答:「你說赤壁八十馬嗎?好一陣子沒看到他了,不知出了什麼事?」

  「他會來這兒嗎?」

  「我們哪知道啊!快點下注吧!」

  「我不是來賭錢的,是來找赤壁八十馬的!」

  「喂!你別胡鬧,不賭錢你進來幹嘛?」

  「對不起!」

  「小心我打斷你的腿!」

  「對不起!」

  又八狼狽地跳了出來,一個無賴追了出來。

  「臭小子!等一等,這裡可不是一句對不起就能了事的地方。你這個傢伙真不識相,即使不賭錢也要付進場費!」

  「我沒有錢。」

  「沒錢還敢來賭?喔!你是不是想趁機偷錢呢?你這個小偷!」

  「你胡說!」

  又八亮出了刀柄,這下可有趣了,對方卻一臉滿不在乎。

  「你這個笨蛋!要是怕人威脅,我們早就沒法在大阪一帶混了。來吧!有種你就砍!」

  「我……我要砍了!」

  「砍吧!我絕不阻止!」

  「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哪知道!」

  「越前宇坂莊淨教寺村的武學宗師富田五郎左衛門的高徒——佐佐木小次郎就是我!」

  又八想用這句話將對方嚇跑,誰知那人卻「撲哧」一笑,轉頭對著賭場裡的人說:「喂!你們快過來,這個人剛才竟然自報名號,顯然是瞧不起我們嘛!大家快來看看他有什麼能耐吧!」

  話音剛落,只聽那男子「哎喲」一聲慘叫。原來又八趁他不注意,用刀猛刺了他屁股一下。

  「你這個畜生!」

  又八罵了一句。聽到身後傳來眾人叫罵聲,便急忙拎著刀,逃進人群里。

  為避免對方發現,他儘量往人多的地方去。他慌裡慌張、提心弔膽,仿佛那些無賴隨時會從人群中冒出來。

  他正走著,突然一抬頭,看到一個畫有猛虎的帷幕,旁邊的木門上立著一些長矛,還插著幾根蛇紋狀的旗子。有個城裡人站在空箱子上大聲吆喝著:「老虎!老虎!不遠千里自朝鮮運來的老虎!加藤清正大人親手捕獲的老虎!」

  這人用盡渾身解數賣力吆喝,以招攬人群。

  又八付了進場費,便一頭鑽了進去。此時,他稍稍放下心來,開始四處尋找老虎的蹤跡。結果,卻看見台前並排放著的幾張門板上擺著一張虎皮,那虎皮就像洗完晾好的衣服一樣,軟塌塌地貼在門板上。

  十

  雖然只是張虎皮,眾人也看得津津有味。並沒有誰因為不是活的老虎,而表示不滿。

  「哇!這就是老虎呀!」

  「可真大呀!」

  觀眾一邊讚嘆著,一邊走向出口。

  又八想儘量拖延時間,便一直在虎皮前徘徊。這時,一對旅客打扮的老夫婦突然出現在他面前。

  「權叔啊!那隻老虎不是已經死了嗎?」老太婆問道。

  那年老的武士伸手摸了摸虎皮上的毛,說道:「這本來就是一張虎皮呀!」

  「可是,剛才那個門口的人明明說是活老虎!」

  「這大概也是一種戲法吧!」老武士苦笑著,阿婆卻撇著乾癟的嘴說道:「這也太不值了!要是變戲法就應該在宣傳板上寫清楚,看死老虎和看圖畫有什麼區別?你去門口把錢要回來!」

  「阿婆!別人會笑話的,這種事何必大呼小叫的!」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不去,我去!」

  說完,阿杉婆分開人群就往回走。啊!一個身影突然從人群中一閃而過。

  權叔大喊一聲:「啊!是又八!」

  阿杉婆瞪大眼睛問道:「什麼?你說什麼?權叔?」

  「你沒看到嗎?剛才又八就站在你身後啊!」

  「咦?真的嗎?」

  「他跑了。」

  「跑到哪兒去了?」

  二人跌跌撞撞地跑出木門。

  外邊已是夜幕低垂,廣場上人群嘈雜。又八不顧一切地向前跑著,一連撞到了好幾個人,也來不及道歉,頭也不回地向城區方向跑去。

  「等一等!孩子!」

  又八回頭看到母親發瘋似的追了過來。

  權叔也不停揮手喊道:「傻瓜!為什麼要跑呀?又八!又八!」

  可是,又八仍未停下腳步,於是阿杉婆扯著嗓子拼命喊道:「小偷!小偷!快來抓小偷啊!」

  又八就像過街老鼠一樣,被手持竹竿、木棒的人摁倒在地。

  很多路人也圍過來看熱鬧。

  「抓到了。」

  「你這個臭小子!」

  「怎麼處置他?」

  「殺了他!」

  眾人一頓拳打腳踢,還有人對著又八吐口水。

  權叔氣喘吁吁地追過來,阿杉婆也緊隨其後,她看到這個情景,立即推開人群,咬牙切齒地罵道:「嘿!你們這些人為啥要打他?」

  那些起鬨的人急忙說道:「阿婆,他是小偷喲!」

  「他不是小偷,是我兒子。」

  「咦?是您兒子?」

  「是的!你們這些人竟敢踢他,城裡人竟然敢踢武士的兒子,我老太婆不會輕饒你們!我看誰還敢動手!」

  「這可不能開玩笑!那剛才是誰在喊抓小偷?」

  「是我喊的!但我並沒叫你們用腳踢他呀!我喊抓小偷是為了不讓我兒子跑掉。做母親的一片苦心,你們怎會知道!竟然還對他拳打腳踢,太過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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