團坐宴
2024-10-08 16:43:11
作者: (日)吉川英治
一
「我回來了!」
一回到房間,城太郎裝作若無其事,來到武藏面前。
看到他的臉,武藏不由得嚇了一跳。城太郎的臉上布滿抓痕,橫一道、豎一道的,活像棋盤上的紋路。鼻子上也滿是血跡,就像掉進沙地里的草莓。
武藏知道他一定遇到了倒霉事,身上的傷口一定很疼,但是,城太郎卻對此隻字不提,武藏也就沒多問。
「回信在這兒!」
城太郎把莊田喜左衛門的回信交給了武藏,然後簡單敘述了一下事情經過。說話時,他臉上的血滴滴答答地流下來。
「就是這樣。您還有其他事嗎?」
「沒有了。你辛苦了。」
武藏的目光剛一落到那封回信上,城太郎就雙手捂臉,跑了出去。
小茶跟在他身後,擔心地看著他的臉。
「怎麼了?城太郎!」
「被狗咬了。」
「咦?哪裡的狗?」
「城裡的。」
「啊!是那隻黑色的紀州犬?那隻狗呀,就算好幾個城太郎綁在一起,也打不過它。有一次,一個別國的奸細潛入城中,就是被它咬死的。」
小茶雖然總被城太郎欺負,但現在十分關心他的傷勢。她帶城太郎到後院洗臉,又拿來藥幫他敷上。今天,城太郎格外懂禮貌,不停地道謝。
可是,他卻一直低著頭。
「城太郎!男子漢大丈夫,怎麼能總低著頭呢?」
「可是……」
「我們雖然經常吵架,但其實我很喜歡你的。」
「我也是。」
「真的?」
城太郎臉上沒被藥膏遮住的地方,漲得通紅。小茶的臉也是一陣滾燙,她趕緊用手捂住了臉。
周圍並沒有人。
地上乾燥的馬糞,被太陽曬得冒著白煙。燦爛的天空中,緋紅的桃花翩然落下。
「可是,城太郎的師傅馬上就要離開這兒了吧?」
「好像還要待上一陣子。」
「要是能住個一兩年,就太好了。」
兩人手拉手躺在飼料倉庫外的乾草堆上。城太郎感到心中有一種情緒蠢蠢欲動,他突然發瘋般咬住小茶的手指。
「啊!好疼!」
「咬疼你了?對不起!」
「不!沒關係,你再咬一下!」
「真的嗎?」
「嗯,你再使勁咬一下!」
他們就像兩隻玩耍的小狗一樣,抱在了一起,還用稻草蒙住了頭。沒有其他原因,他們就這樣靜靜地抱著。這時,小茶的爺爺過來找她,見此情景嚇得目瞪口呆。他板著臉罵道:「你這渾蛋!到處搗亂,在這兒幹什麼?」
說著,他揪起兩個人的衣領,把他們拖了出來。末了,還在小茶的屁股上狠狠地打了兩下。
二
在接到回信的這兩天裡,武藏一直在思考著什麼,他雙手抱胸,一言不發。
看到武藏面沉似水、眉頭緊鎖的樣子,城太郎有些害怕。他心想,搞不好師傅已經知道自己和小茶在倉庫玩的事情了。
有時,城太郎半夜醒來偷眼觀察武藏,只見他躺在被窩裡,大瞪著兩眼,死死盯著天花板,那陰沉的表情著實嚇人。
第二天的傍晚,武藏吩咐道:「城太郎!去把帳房叫來,我們要結帳。」
於是,城太郎匆匆跑了出去。不一會兒,客棧的夥計就進來了。又等了一會兒,帳單也送來了。武藏利用這段時間,打點好了行裝。
「要不要用晚飯?」客棧的夥計問道。
「不用了!」他回答。
小茶茫然地站在房間一角,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客官!您今晚就不回來了嗎?」
「嗯。這段時間,多謝小茶的照顧了!」
聽到這兒,小茶雙手掩面,哭了起來。
「再見了!」
「請多保重!」
客棧的掌柜和女傭們都站在門口向武藏道別,他們不知道這位客人為何執意要在黃昏時離開。
武藏離開客棧後走了一會兒,回頭一看,城太郎竟然沒跟過來。於是,他又折回去找城太郎。
原來,在客棧的倉庫旁邊,城太郎正跟小茶難捨難分。一看到武藏走過來,兩人立即分開。
「再見了!」
「再見!」
城太郎跑回到武藏身邊,儘管他很害怕師傅的目光,但還是忍不住頻頻回頭。
柳生谷山城的燈火很快就被兩人拋在身後。武藏仍舊默不作聲地趕路,而城太郎再回頭望去,已不見小茶的身影,他只好悄悄跟在武藏身後。
此時,武藏終於開了口。
「還沒到嗎?」
「到哪兒?」
「柳生城的大門。」
「您要進城?」
「嗯。」
「今晚,我們住在城裡嗎?」
「還不知道。」
「已經到了,大門就在那邊。」
「是這裡嗎?」
武藏停下了腳步。
這是一座年代久遠的城門,石牆和柵欄門上都長滿了苔蘚,周圍的參天古樹發出陣陣林濤之聲。透過多口形的石牆,隱約看到城內的方形窗戶中有燈火閃動。
他們大聲叫了叫門,立刻有守衛走出來。武藏拿出莊田喜左衛門的信遞給看門人。
「我是應邀前來的宮本。請幫我通報一聲!」
那守衛早已知道今夜有客人,所以沒去通報,立即說道:「我們已恭候多時,請進!」
說完,他帶著武藏他們向外城區的新陰堂走去。
三
其實新陰堂就是一座書院,城裡的子弟在此接受儒學方面的教育。同時,這裡也是藩里的書庫,在走廊兩側及房間裡,都擺滿了書架。
「柳生家的武功天下聞名,現在看起來,他們所精通的不只是武學啊!」
親身踏入柳生城之後,武藏對柳生家有了更深一層的認識。柳生家文化底蘊之深厚、歷史傳統之悠久,都遠遠超過武藏的想像。
「的確名不虛傳啊!」
每走到一處,他都不禁點頭讚嘆。
從大門到新陰堂那段乾淨整潔的道路、看守不卑不亢的應對、城內森嚴莊重的氣氛,以及屋內透出的柔和燈光,這一切的一切都顯示出了這座城池的與眾不同。
這就好比要去別人家做客一樣,只要你在門口脫下鞋子,就能立刻感受到這戶人家的家風。武藏一路走來,頗有感觸,最後他來到一個寬敞的房間,在地板上坐了下來。
新陰堂所有的房間都沒鋪榻榻米,這間也是木頭地板。不一會兒,小廝送來了麥稈編成的圓坐墊。
「請用坐墊!」
「謝謝!」
武藏也沒客氣,拿過來就坐在了上面。跟班的城太郎當然沒資格走進這間屋,侍者讓他在休息室等候。
不一會兒,小廝又來了。
「歡迎您今晚光臨寒舍。木村大人、出淵大人、村田大人都已恭候多時,只有莊田大人不巧有公務在身,他會遲一點到。請您稍候片刻。」
「我只是過來閒談一會兒,請不必介意!」
武藏把坐墊放到角落的柱子旁,背靠著柱子休息。
微弱的燭光投射到院子裡。空氣中飄來淡淡的甜香味道,原來是紫藤、白藤的花瓣隨晚風飄落下來。遠處還傳來陣陣蛙鳴之聲,今年武藏還是頭一次聽到這種聲音。
這附近似乎還有潺潺的流水聲,聽起來就像有溪水自地板下面流過。沒想到自己心情平穩下來之後,連坐墊下面的流水聲都能聽得到。不一會兒,武藏突然覺得牆壁、天棚、還有那盞微弱的燭火,都發出了這種流水的聲音,他被一種徹骨的寒氣所籠罩著。
可是儘管身處寂寞之地,武藏內心卻湧起一股難以抑制的情緒,他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著。
坐在這個圓形的坐墊上,他陡然生出一種傲視群雄的氣概。
「柳生算什麼?」
「他是劍俠,我也是劍俠,就這一點而言,我們是勢均力敵的。」
「不!今晚我就要衝破這種關係,要讓柳生甘拜下風!」
他下定了決心。
「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
這時,門外傳來莊田喜左衛門的聲音,另外三人也同行而來。
「歡迎光臨!」
打過招呼後,三人依次報上自己的姓名。
「我是柳生家的牽馬武士,木村助九郎。」
「在下是倉庫看守,村田與三。」
「我是出淵孫兵衛。」
四
不一會兒,酒菜就端上來了。
古樸的酒杯里,裝著自製的清酒,味道十分醇香。各種小菜分別盛在木製的盤子裡,擺放在每個人的面前。
「這位貴客!此處乃窮鄉僻壤,沒什麼美味佳肴,請您不要客氣!」
「請用吧!不要客氣!」
「我們隨便坐吧!」
四位主人對武藏表現得極為客氣,他們故意表現得很輕鬆。
武藏不善飲酒,並不是討厭喝酒,而是尚未嘗過真正的酒味。
可是今晚,他卻主動舉起酒杯說道:「先干為敬!」然後就一飲而盡。
這酒雖然不難喝,卻也沒有特別的感覺。
「看起來,您很能喝嘛!」
木村助九郎又給武藏滿上了酒。因為他就坐在武藏旁邊,所以有一句沒一句地跟武藏閒聊著。
「您前幾天提到的芍藥枝,其實是我家主公親手切斷的。」
「怪不得如此高明!」武藏不由得拍了一下膝蓋。
「可是……」助九郎又往前湊了湊。
「為何閣下一看到那個枝條上的切口,就知道此人身手不凡呢?對於這一點,我們感到非常好奇。」
武藏似乎不知該如何回答,他歪著頭想了一會兒,反問道:「果真如此嗎?」
「當然是真的。」
莊田、出淵、村田三人異口同聲地說道:「我們都沒能看出來。的確是慧眼才能識英雄啊!關於這一點,能否給我們這些凡夫俗子講解一下?」
聽到這兒,武藏又幹了一杯。
「愧不敢當!」
「不!您太謙虛了。」
「不是謙虛。老實說,我只是憑著一種感覺而已。」
「什麼樣的感覺?」
柳生家的四大弟子刨根問底,想要一探武藏的虛實。他們第一眼見到武藏時,就驚嘆於他的年輕。那魁偉的身材、機敏的眼神、落落大方的舉止也讓他們心生敬佩。
但是,武藏幾杯酒下肚後,拿酒杯和筷子的姿勢就變得粗野起來。
(哈哈!到底還是個粗人。)
於是,這三人把武藏當成了還未出師的學徒,態度中帶出幾分輕慢。
武藏只喝了三四杯酒,臉就像火燒一樣,他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時不時用手拍拍臉。
看到他羞澀的舉止,四位弟子不禁大笑起來。
「能不能談一下你所謂的感覺到底是什麼東西?當年,上泉伊勢守老師住在柳生城時,這座新陰堂就是特別為他建造的,所以說這裡跟武學頗有淵源。能在這裡恭聽武藏閣下闡述劍道,最合適不過了。」
「可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武藏只能這樣回答。
「感覺就是感覺,只可意會,不能言傳。如果你們非要我說清楚,只有先跟我過上幾招,之後自然就明白了。」
五
武藏一心想接近石舟齋,還想跟他比武,他要讓一代武學大師臣服在自己的劍下。
他要在自己的頭上,點綴上這顆最為耀眼的珍珠。
也要讓這裡的人知道,武藏曾來過這裡。
對勝利的熱切渴望使他全身血脈噴涌,但表面上他依然不動聲色。在這靜謐的夜晚,武藏沉默不語,燈架上的燭光不時冒出一陣淡黑的煙,像烏賊在吐著墨。晚風徐徐,遠處偶爾傳來一兩聲蛙鳴。
聽到武藏說出這句話,莊田和出淵相視而笑。他們知道,這句貌似閒談的話,其實就是一種挑釁。在四大弟子中,出淵和莊田的年紀較大,所以他們很快就察覺到了武藏身上的霸氣。
「小子,你的口氣真不小!」
對於武藏的幼稚,他們只能暗自苦笑。
這幾個人天南地北地聊個不停,他們論劍、講禪、談各國趣事,尤其講到關原大戰時,更是興致盎然。出淵、莊田、村田三人都曾跟隨主公出征,當時他們隸屬於東軍,而武藏的部隊則隸屬於西軍,談到這裡,每個人都滔滔不絕,不僅莊田等人聊得起勁,就連武藏也是談興很濃。
不經意間,又過了很長時間。
「如果錯過今晚,就再也沒機會接近石舟齋了!」
武藏一直糾結於這個問題。
這時,對方開口道:「您用些麥飯(21)吧!」
同時,酒杯被撤下,換上了麥飯和湯品。
武藏一邊吃,一邊想著如何才能見到石舟齋。
他心中只有這個念頭。想來想去,他終於得出結論:用尋常方法肯定無法接近他,就這麼辦!
最後,他只能採取一種連自己都十分不屑的方法,那就是激怒對方,誘使他們出戰。但是,自己在冷靜的狀態下,是很難激怒對方的。於是,武藏開始故意大放厥詞、舉止無禮。對此,莊田喜左衛門和出淵僅是一笑置之,毫不在意。由此可以看出,這四位高徒絕不是心浮氣躁的淺薄之輩。
此時,武藏反而流露出焦躁的情緒。他不甘心就這樣無功而返,同時也擔心對方看透了自己的心思。
「過來放鬆一下吧!」
飯後用茶之時,四人隨意地坐在圓墊上,有的抱膝、有的盤腿。
武藏還是靠著柱子坐著,默不作聲、怏怏不樂。儘管他知道,與石舟齋比武自己不一定會贏,也許還會被殺死,但如果沒和他交手就離開柳生城,自己肯定會抱憾終身。
「咦?」
村田與三突然起身,走到房檐下,看著暗處嘀咕著:「太郎叫個不停,而且叫聲很不尋常,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原來那隻大黑狗名叫太郎。此時,從二道城牆那裡傳來悽厲的狗叫聲,那叫聲簡直不像狗發出的聲音,其恐怖程度足以震懾周圍群山的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