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高徒
2024-10-08 16:43:07
作者: (日)吉川英治
一
這座武館非常莊嚴、雄偉,位於柳生城的外城區。武館的天花板和地板,都用巨大的木料修建而成。據說,石舟齋四十歲的時候,對這裡進行了改建。武館內外透出一種歷經世事的滄桑感,一草一木都在訴說著歷代武者的輝煌與功績。這裡面積很大,遇到戰事時,足以容納下柳生家的全部武士。
「太輕了!不是用刀尖,是用刀腹!」
莊田喜左衛門上身穿著一件汗衫、下身穿著和服褲子,坐在高出一階的地板上,呵斥著那些練武的人。
「重來!不像話!」
被莊田訓斥的人,也是柳生家的家臣,他們都已汗如雨下。
聽到莊田的命令,他們甩了甩臉上的汗,重新對練起來。
「喝!」
「嘎!」
兩人立刻又打得難解難分,好像兩團火球一樣。
在這裡,初學者拿的並不是木劍,而是一種叫作「劍套」的東西,就是將竹子放入皮製的長筒形套子裡,這是上泉伊勢守的發明。其實,這種「劍套」就是一個沒有護手板的皮棒子。
要是打得激烈,它也能把耳朵打飛,或是把鼻子打腫。這裡並沒有什麼對打的規則,總之就是要把對方打倒在地,即使在對方倒地後再補上一兩棒,也不算違規。
「不行!不行!你們在搞什麼?」
在這裡練武的人,都得練到筋疲力盡才能停手。柳生武館對初學者的要求更為嚴格,經常能聽到嚴厲的訓斥之聲。因此,很多人都說,不是每個人都能去柳生家任職的。新來的人很少能堅持到最後,只有那些經過層層篩選的人,才能成為柳生家的家臣。
無論是足輕還是馬童,只要是柳生家的人,都略懂一些刀法。莊田喜左衛門雖然只是個用人,但他很早就掌握了新陰派刀法,對石舟齋苦心鑽研的柳生派刀法也頗有心得。並且,他還結合自己的特點,創出了一套新的刀法,自稱為「莊田真派」。
柳生家中,一個叫木村助九郎的人雖然只是一個牽馬武士,刀法卻十分出眾;另一個叫村田與三的人雖然是個看倉庫的,但刀法運用足以跟柳生家的嫡孫兵庫利嚴匹敵;還有一個叫出淵孫兵衛的人,雖然只是個小用人,但因自小在柳生家長大,也練就了高強的劍術。
越前侯曾邀請出淵去藩里任職,而紀州家也再三邀請過村田與三。
一旦柳生家傳出有人學成的風聲,各地諸侯就紛紛前來納賢,就像來招女婿入贅一樣。對柳生家而言,這既是殊榮,也是煩惱。
如果柳生家提出拒絕,對方就會說:「你們還會培養出更多的人才。」
這座古老的城池不斷孕育出傑出的武學之士,柳生家也因此更加繁榮、興旺。在此任職的武士,想要出人頭地,就得經受皮劍套和木劍的磨鍊,這也是柳生家亘古不變的家規。
「那是什麼?衛兵!」
突然,莊田站起身,衝著窗外的人影喊道。
原來是城太郎站在衛兵的身後。
莊田瞪大雙眼問道:「怎麼是你?」
二
「大叔!您好!」
「啊!你怎麼進城的?」
「是看城門的人帶我進來的。」
城太郎回答得慢條斯理。
「原來如此。」
莊田喜左衛門問看城門的士兵:「這小孩是怎麼回事?」
「他說要見您。」
「怎麼可以僅憑這小孩的一句話,就隨便帶他進來?小傢伙!」
「是!」
「這裡可不是你玩的地方,快回去!」
「我不是來玩的,是來替師傅送信的。」
「你師傅?啊哈!對了,你的主人是一個遊學武者。」
「信在這兒,請過目。」
「不看也罷!」
「大叔!您不識字嗎?」
「什麼!」莊田苦笑著。
「胡說八道!」
「那麼,看一下又有什麼關係呢?」
「你這小子,真是伶牙俐齒。我的意思是說,不用看也大概知道信的內容。」
「即使您知道,也要看一下嘛!這樣才顯得禮貌。」
「來此求教的遊學武者多如牛毛,請恕我不能一一以禮相待。如果來到柳生家的每個遊學武者,我們都要逐個接見,那每天就不用干別的事了。雖然你專程跑來,這樣對你未免有些刻薄,但是,信的內容我已猜到八九。上面大概說無論如何都希望拜見鳳城的武館,即使只能見到將軍武師的刀影,也心滿意足。作為同樣有志於武學的晚輩,懇請不吝賜教。對不對?大概就是這些內容吧?」
聽到這兒,城太郎不由得瞪大了兩眼。
「大叔!您好像在照著信讀一樣喲!」
「所以,我說不看也罷。不過,柳生家並非冷漠無情,我們不會把那些上門求教的人拒之門外。」
莊田向他解釋道:「可以讓這個士兵帶你去。你們穿過大門後,會在中門的右邊看到一棟房子,上面的匾額寫著『新陰堂』三個字。只要跟門房說一聲,你和你師傅就可以進去隨便休息,甚至還可以住上一兩天。另外,在你們動身離開的時候,我們還會贈送一筆路費,儘管錢數不多,但也表示了柳生家對後輩武者的鼓勵。所以,你把這封信交給新陰堂就可以了。」
隨後,莊田又補問了一句:「你明白了嗎?」
城太郎答道:「不懂。」
接著,他又搖搖頭,聳了聳肩說道:「喂!大叔!」
「什麼事?」
「您說話也要先看看對象吧!我可不是乞丐的弟子喲!」
「呦。你的嘴巴真厲害。」
「您最好打開信看看,萬一信上寫的和您說的不一樣,怎麼辦?」
「嗯!」
「要是不一樣,您能把頭砍下來給我嗎?」
「等等!」
喜左衛門咧開嘴,笑了起來。濃密的鬍子中,露出雪白的牙齒,好像熟透的栗子裂開了皮一樣。
三
「頭不能給你!」
「那麼,您就得看信。」
「小傢伙!」
「什麼事?」
「你真是不負師命啊!」
「這是應該的呀!您作為柳生家的家臣,不也要認真做好分內之事嗎?」
「你真是巧舌如簧。如果劍法也達到這種地步,可就不得了了!」
喜左衛門邊說邊拆開信封,然後低頭讀完了武藏的信。看完之後,他的臉色略顯驚恐。
「城太郎,除了這封信,你還帶來了什麼東西?」
「啊!差點忘了,還有這個。」
說著,他從懷裡拿出一個七寸長的芍藥斷枝,從容不迫地交給了對方。
喜左衛門仔細比較著兩端的切口,歪著頭沉吟不語,似乎沒有完全理解武藏信中的用意。
那封信提到:
在下自客棧小女傭處得到一枝芍藥花,聽說是城裡種的花。後來,發現花枝的切口決非出自一般武者之手。在下插花之時,能感受其神韻,同時也非常想知道這花枝究竟為何人所切斷。此不情之請,萬望告知。回信可由傳話的小童帶回。
這封信里根本沒提到自己是遊學武者,也沒說希望比武之類的事情,而僅僅提出這麼一個要求。
「他的要求的確很奇怪呀!」
喜左衛門這樣想著,又仔細看了看兩處的切口。但是,他仍舊沒看出來哪一個是舊切口、哪一個是新切口。
「村田!」
他喊了一聲,便拿著信和斷枝走進武館。
「你看看這個。」說著,便把東西交給他。
「你能不能辨認一下這兩端的切口,哪一個是高手所切?哪一個是泛泛之輩所切?」
村田與三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終於不得不承認:「我看不出來。」那樣子就像泄了氣的皮球。
「拿給木村看看!」
於是,他們來到公事房裡,把斷枝拿給木村助九郎看,而他也無法辨認。
此時,站在一旁的出淵孫兵衛說道:「這花枝是前天主公親手切斷的。莊田大人,當時您不也在場嗎?」
「哦,我只看到他在插花。」
「這是當時插剩下的一枝。後來,主公把信系在這枝花上,吩咐阿通交給吉岡傳七郎。」
「哦!原來是那件事。」
聽到這兒,喜左衛門又把武藏的信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這回他神情愕然,不禁瞪大了兩眼。
「兩位大人,這封信的署名是新免武藏。前一陣,與寶藏院僧人聯手在般若原斬殺眾多無賴的人,叫宮本武藏,他們是不是同一個人呢?」
四
這個新免武藏,肯定就是那個宮本武藏。
出淵孫兵衛和村田與三都這麼認為。那封信在他們手中傳來傳去,每個人都重新看了一次。
「字裡行間流露出一種凜然正氣。」
「很有大家風範哪!」
他們一邊看信,一邊讚嘆著。
莊田喜左衛門說道:「如果這個人真如信上所說,一看到芍藥枝的切口就察覺出它的與眾不同,那他的武功一定在你我之上。因為這是主公親手切斷的,俗話說慧眼識英雄啊!」
「嗯。」眾人都同意莊田的說法。
出淵突然說道:「真想會他一會。一來可以探探他的虛實,二來可以問問他般若原事件的經過。」
喜左衛門突然想起,城太郎還等在門外。
「來送信的小孩兒還等著呢!要不要叫他過來?」
「怎麼辦呢?」
出淵孫兵衛和木村助九郎商量了一會兒,助九郎說道:「武館現在不接受任何遊學武者來此學習,所以不能在武館裡接見他。但是,中門那裡的新陰堂池畔,正值燕子花盛開,山杜鵑也是奼紫嫣紅。我們可以找一晚,在那裡擺下酒宴,邀他前來談武論劍,想必他一定會欣然應邀。如此一來,即使主公知道了,也不會怪罪我們。」
喜左衛門聽了,不禁拍掌稱快。
「真是個好辦法!」
村田與三也說:「我們有興趣跟他談一談,就這樣回復他吧!」
多時的商量,終於有了結果。
一直等在屋外的城太郎有些不耐煩,他伸著懶腰說道:「哎喲,怎麼這麼慢哪!」
此時,一隻黑色的大狗走了過來,來到城太郎身邊左聞聞、右聞聞。城太郎一見,以為來了個玩伴,就抓著狗耳朵,把它拉過來。
「我們來玩摔跤吧!」
城太郎抱住大狗,把它翻倒在地。
因為摔跤太容易,城太郎便開始逗弄著大狗玩兒。他把狗舉起來拋出老遠,還用手扳開它的上下頜。
「叫汪汪!」
可是玩著玩著,城太郎不知道怎麼惹怒了它,那隻狗開始撒野,它突然咬住城太郎的衣角,嗚嗚低吼,就像一個小牛犢。
「好傢夥!你以為我好惹嗎?」
他手握木刀,想要跟狗拼命。而那隻大狗卻張開血盆大口,狂吠不止,就像柳生城的將士一樣毫無懼色。
「咚——」的一聲,木劍打在了狗的頭上,沒想到它的頭十分堅硬,木劍打上去就像敲在石頭上一樣。這下子,狗可發怒了,它咬住城太郎後背的腰帶,把他整個人甩了出去。
「你這隻大壞狗!」
城太郎剛要爬起身,但狗的速度更快,只聽見一聲慘叫,城太郎雙手捂著臉,拔腿就跑。
「汪汪汪!汪汪汪!」
大狗的叫聲,迴蕩在整個後山。城太郎捂臉的手指縫中,流出了鮮血。他連滾帶爬,邊跑邊哭。
「哇——」
哭喊聲之響亮,絕不亞於那隻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