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藥使者
2024-10-08 16:43:04
作者: (日)吉川英治
一
這是一位仙風道骨的老人,雖已年近八旬,卻依然耳聰目明,牙齒也保養得很好。他的人生修為日益深厚,品德修養也非常人能及。
他經常會說:「我能活到一百歲喲!」
石舟齋堅信「柳生家歷來以長壽著稱,那些二三十歲就去世的人,都是戰死沙場的。我們的祖先中,很少出現五六十歲就老死田園的人」。
不!即使沒有這樣的血統,以石舟齋的處世態度,以及退隱多年的修為,能活到百歲並不稀奇。
他經歷過享祿、天文、弘治、永祿、元龜、天正、文祿、慶長等亂世,尤其在四十七歲之前,還親身經歷了三好黨亂、足利家族的沒落、松永家族及織田家族的興衰變遷。即使現在身處這片樂土,也不能完全做到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他自己也常說:「能活到現在真是奇蹟。」
四十七歲之後,他突然心生退意。無論是足利義昭將軍重金禮聘,還是織田信長的「三顧茅廬」,他都不為所動。甚至連稱霸四海的豐臣秀吉都無法讓他出山。其實,柳生谷距離大阪、京都僅有咫尺之遙,他要出仕簡直易如反掌。但是,他卻一再表示:我又聾又啞,早已成了廢人。
自此,他便開始在這裡韜光養晦,像只冬眠的熊一樣,看守著附近三千石的土地。安享晚年,不問世事。
後來,石舟齋還經常對別人提起:「這座小山城歷經如此頻繁的朝代更迭,至今仍能安然無恙,簡直是戰國時期的奇蹟。」
確實如此。
聽到此話的人,無不佩服石舟齋的遠見。如果當初他跟隨足利義昭,一定會招致織田信長的討伐;如果他跟隨了織田信長,又會得罪豐臣秀吉。同樣的道理,如果他接受了豐臣秀吉的恩惠,在後來的關原大戰中,德川家康一定不會放過他。
在這變幻莫測、跌宕起伏的時代洪流中,既要巧妙躲避各種危機,又要保全家族的平安和名譽,實屬不易。亂世之中,人情變化無常。很多人今天還是朋友,可能明天就變成了敵人。人們都喪失了道德底線,背信棄義之事多有發生。甚至連同族親戚之間,也會拔刀相向、互相仇殺。除了武士道精神之外,石舟齋還秉承著堅定的個人信念,所以他才會有今天這樣的成就。
然而,這位武學大家卻十分謙虛。
他常說:「我並沒做過什麼。」
他的臥室牆上掛著一幅字,這是他寫在懷紙上的一首詩。
世事多變
只有隱於市的武學者
才能歷久不衰
然而,這位老子式的人物,在家康的重禮召見下,也不禁動了凡心。他自嘆:誠心之至,焉能置之不理?
然後,他終於走出隱居幾十年的草廬,前往京都紫竹村的鷹峰軍營,拜謁德川家康。
當時,石舟齋的五兒子右衛門宗矩和孫子新次郎利嚴與他一同前往。宗矩時年二十四歲,而利嚴未滿十六歲。
他帶著兩個英姿勃發的青年,去覲見家康,然後領受了三千石土地的封賞。家康邀請石舟齋到德川家的兵法所任職,而他卻推薦了自己的兒子宗矩。
然後,石舟齋又重新回到柳生谷的山莊裡。當兒子右衛門宗矩要前往江戶出任將軍家的武術指導時,這位老者傳授給他的不是刀法、劍術,而是治世之道。
二
其實,他的「治世之道」也是他的「修身之道」。
石舟齋常說:「這一切都承蒙恩師的栽培。」
由此可知,這位武學大家從未忘記過老師上泉伊勢守信綱的教誨。
他經常說:「伊勢守大人才是柳生家的守護神。」
他臥室的架子上,供奉著伊勢守贈予他的新陰派印可(18),以及四卷古書。每逢伊勢守的忌日,他都不忘敬獻貢品。
這四卷古書,又名繪圖古書,是上泉伊勢守親筆繪製的新陰派刀法秘籍。
即使到了晚年,石舟齋也經常翻閱此書,藉以悼念先師。書上的圖畫讓他愛不釋手,他經常一邊看,一邊感嘆著:「老師的畫真是惟妙惟肖啊!」每次看到這些天文時代的人物、景物,以及各種靈動的刀法,他就有一種身處仙境、扶搖直上的感覺。
伊勢守造訪小柳生的時候,石舟齋三十七八歲,正是野心勃勃、血氣方剛的年齡。
當時,上泉伊勢守帶著外甥疋田文五郎,以及弟弟鈴木意伯,遍訪武學大家。偶然間,經由「伊勢總大臣」北畠具教(19)的介紹,來到寶藏院求教。寶藏院的覺禪房胤榮,經常出入柳生城,所以就把這件事告訴了柳生宗嚴。那時,他還未改名為石舟齋。
他們相識,也是機緣巧合。
伊勢守和宗嚴一連比試了三天。
第一天比武之前,伊勢守先是大喊一聲:「要開始嘍!」
然後再告知自己將要攻擊的部位,並依次擊中。
第二天,宗嚴仍舊敗北,這使他的自尊心嚴重受挫。
於是,第三天比武之時,他屏氣凝神,改變了自己招式。
見此,伊勢守說道:「這招並不好,我可以這樣攻擊你。」接著,他仍按前兩日的方式逐次攻擊了預定的部位。
最終,宗嚴終於棄刀認輸。他坦言:「有生以來第一次見識真正的刀法。」
之後,他懇求伊勢守在柳生城住了半年,並虛心向其求教。
後來,伊勢守離開之時,曾對宗嚴說道:「我的武功尚未練成。你還年輕,可以繼續我未完成的事業。」
同時,還留給宗嚴一道難題。那就是如何練成無刀的刀法?
在以後的幾年裡,宗嚴一直廢寢忘食、刻苦鑽研無刀之刀法。
當伊勢守再次登門時,他已成竹在胸。
「練得如何?」
在詢問之後,兩人開始過招。
僅過了一招,伊勢守即道:「嗯!你已領悟到其中的奧妙,無需使用大刀了。」
說完,他留下印可和四卷古書後,便飄然遠去。
自此,柳生派武功應運而生。此外,石舟齋宗嚴從武功中還領悟到極高的處世哲學。所以,他在晚年時決定退出江湖,歸隱山林。
三
現在,他所居住的山莊位於柳生城中。四周的石質建築,與他淡然的心境並不吻合。所以,他另建了一所茅屋,出入口也不與城門相通。他就像一個隱居山林的老者一樣,過著安靜而恬淡的晚年生活。
「阿通!怎麼樣?我插的花是不是很生動呀?」
石舟齋把一支芍藥放入伊勢瓶中,十分滿意地看著自己的作品。
「真的呀!」
身後的阿通也非常欣賞這個作品。
「大人一定花了不少心思來學習茶道和花藝吧?」
「我又不是王侯,哪有機會學習插花和香道(20)呢?」
「但您看起來好像拜師學過似的。」
「我是依照劍道之理來插花的。」
「咦?」
阿通感到十分不可思議。
「可以用劍道之理來插花嗎?」
「當然可以。插花也需要用氣。無論是彎折花莖,還是掐損花朵,都會造成傷害。只有維持它野生的原貌,以原始之氣放入水中——就像這樣,它就可以欣欣向榮了。」
阿通覺得,自從自己侍奉在這個人身邊之後,學到了很多東西。
當時,她在途中與柳生家的家臣莊田喜左衛門萍水相逢。對方希望她能夠為主公石舟齋演奏笛子以排遣寂寞,所以她來到了這裡。
石舟齋非常喜歡她的笛聲,並且山莊裡也的確缺少這樣一位年輕、溫柔的女子。每當天色漸晚,阿通想要告辭的時候,他都會說:「請再多留一會兒。」有時還會說:「我來教你泡茶。」或是提議:「我們來吟誦幾首詩歌吧。我很想試著吟誦一些不同風格的詩歌。《萬葉集》不錯,但像我這種隱居於茅屋的人,還是比較適合《山家集》那種淡泊、高遠的風格。」
總之,他就是不希望阿通離開。
對於石舟齋的知遇之恩,阿通也予以回報。
有時,她會親手縫製一條頭巾送與石舟齋。而這些,恰恰是那些剛猛有餘、細緻不足的武士所做不到的。
「哦!太好了。」
石舟齋戴上頭巾後,十分滿意,對阿通也就更加疼愛了。
每當到了月光皎潔的夜晚,小柳生的城裡就會飄出悠揚的笛聲。
對此,莊田喜左衛門也是常常感嘆:「真是從天而降的福氣呀!」
此時,喜左衛門剛從城外回來,他穿過古城牆後的樹林,來到了石舟齋所在的幽靜山莊。
「阿通姑娘!」
「來了!」阿通打開了木門。
「噢!是您啊,快請進!」
「主公呢?」
「正在看書。」
「麻煩你通報一聲,說喜左衛門回來復命。」
四
「呵呵!莊田先生,您怎麼反倒對我客氣起來了?」
「怎麼?」
「我只不過是您找來的吹笛女,您才是柳生家的家臣啊!」
「說的也是。」
喜左衛門也覺得自己剛才的話有些可笑。不過,他還是說:「這兒是主公的獨居之所,你又受到主公的特別禮遇。所以,還是先幫我通報一聲吧!」
「好的。」說完,阿通便向裡屋走去。
不一會兒,阿通就回來了。
「請進!」
她把喜左衛門讓進石舟齋的房間。
石舟齋正坐在茶室里,頭上戴著阿通縫製的頭巾。
「你回來了?」
「遵照您的意思,一切都辦好了。我帶去了您的話,也送了點心以表心意。」
「他們已經走了嗎?」
「還沒。我回到城裡時,他們又差客棧的人送信過來,說是既然路過這裡,就一定要拜訪柳生城的武館。明天,他們會進城來拜見主公。」
「這小子!真是難纏!」石舟齋一臉不悅。
「你有沒有告訴他們,宗矩在江戶,利嚴在熊本,其他人也都不在。」
「我說了。」
「我特地派家臣去當面回絕,他們竟然還是一意孤行,這些不知好歹的東西!」
「他們的確很不識相。」
「聽說吉岡門那伙人,武功不怎麼樣。」
「我是在客棧見到他們的。當時,傳七郎剛好從伊勢參拜回來。我看他人品不怎麼樣。」
「是嗎?吉岡門的創始人吉岡憲法是一個非常優秀的人,當年他跟隨伊勢守大人上京的時候,我們曾見過幾面,還一起喝過酒。最近幾年,吉岡門家道中落。我是顧念當年情分,不忍讓拳法之子難堪,才沒把他們趕出柳生谷。柳生家從沒理會過這種狂妄小輩的挑戰。」
「傳七郎這個人,看來是自信滿滿喲!如果他一意孤行,我就給他一點教訓!」
「這樣可不行。名門之子都是死要面子的,如果這次他們折戟而歸,必定會懷恨在心,事情就會沒完沒了。為了宗矩和利嚴,我們要用一種超然的態度來應付他們。」
「那該怎麼辦?」
「還是要以柔克剛。我們可以用對待名家子弟的禮節,哄他們回去。對了,派男使者較容易起衝突。」
說著,石舟齋望向阿通說道:「派她去比較合適,還是女使者比較好。」
「好的,我可以前往。」阿通回答。
「不急,不用現在動身,明早去就行。」
說完,石舟齋大筆一揮,寫了一封簡明扼要的回信,並把它系在了剛才那支芍藥上。他對阿通交代道:「你拿這個去見他們。就說石舟齋偶感風寒,身體不適,由你代為傳話,並對他們的問候表示感謝。」
五
在石舟齋的授意下,阿通決定在第二天早晨出發。
清早,她跟石舟齋問過安後,說了一句「那我去了」,就披上斗篷,離開了山莊。
她來到城外的馬廄。
「能不能借我一匹馬?」
正在打掃馬廄的小廝說道:「咦?阿通姑娘!你要去哪兒?」
「我奉主公之命,要去城外的綿屋客棧。」
「那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必!」
「你一個人行嗎?」
「我喜歡騎馬。以前在鄉下時,我還經常騎野馬呢!」
隨後,阿通就騎上馬出發了。淺紅色的斗篷,在馬背上輕輕搖擺著。
在大城市裡,斗篷早已成為落伍的服飾,上層社會的人已不再穿著。但在一些地方,它仍受到很多中下層女性的青睞。
阿通手上拿著一枝初綻的白芍藥,石舟齋的信就系在上面。阿通單手握著馬韁,緩緩前行。田裡勞作的人看到她,都紛紛抬起頭,低聲議論幾句。
「是阿通姑娘喲!」
「那個就是阿通姑娘啊!」
阿通剛到此地不久,名字就已盡人皆知。連農民們都知道,主公身邊出現了一位美人兒,經常為主公吹奏笛子,並侍奉在左右。由此可以看出,農民們與石舟齋的關係十分親近,並不像一般的百姓和領主那樣疏遠。
阿通走了半里地之後,向一位農家婦女問路:「請問,綿屋客棧在哪兒?」
那女人正在河邊刷鍋,背上還背了個小孩。
「你要去綿屋客棧嗎,我帶你去吧?」
女人放下手上的活,要親自給阿通帶路。這讓阿通覺得很過意不去。
「您不用特意領我去,只要告訴我怎麼走就行了。」
「沒關係!那客棧離這兒很近。」
說是很近,兩人還是走了近二里地。
「這就是了!」
「謝謝!」
阿通道過謝後,從馬上下來,把馬栓在房前的樹上。
「歡迎光臨!您要住宿嗎?」小茶一邊招呼,一邊迎了出來。
「不是。我來這裡是想拜會吉岡傳七郎先生。是石舟齋大人派我來的。」
小茶跑進去送話,過了一會兒,她跑回來說道:「請進!」
門口有一些已退房的客人,肩上扛著行李,正在穿草鞋。他們看到小茶身後跟著一位眉清目秀、氣質高雅的女子,都不由得注目觀看。
「這是誰家的姑娘?」
「是誰的客人呀?」
昨晚,傳七郎和他的朋友喝得酩酊大醉,現在才剛起床。聽說柳生城的使者求見,以為又是那個虎背熊腰的大鬍子。沒想到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手持白芍藥的美女使者。
「唉!真不好意思,屋裡太亂了!」
他們的神情有些慌亂,不僅是因為凌亂的房間很煞風景,還因為自己的衣著也太過隨便。
見到阿通走進來,他們立刻整理好衣冠,正身坐好。
「請!請這邊坐!」
六
「我奉小柳生主公之命,前來送信。」
說著,阿通便把芍藥花放到傳七郎面前。
「請過目!」
「哦!是一封信。」
「好的,我看一下。」傳七郎打開信。
這張信紙不足一尺,字跡的墨色較淺,帶著一種茶道的韻味。
內容如下:
致傳七郎及諸位閣下
閣下屢致問候之意,老朽愧不敢當。由於前幾日偶感風寒,至今仍無法待客。與其以病容相見,不如送上一枝芍藥,盼其清雅之氣聊慰諸君旅途勞苦。花期有限,望君珍惜。謹此聊表歉意。
老朽已多年不問世事,恕不再見外人。
敬請包涵。
石舟齋
「哼……」
傳七郎讀完信,覺得很無趣,用鼻子哼了一聲,然後卷好信問道:「只有這個嗎?」
「還有,主公說,本應邀您去家中做客,即使粗茶淡飯也可以聊表寸心。但家中的練武之人中,沒有一人有資格與您交手,不巧兒子宗矩正在江戶任職。如果我們草率接待各位,唯恐招致京都諸君恥笑。所以,請各位下次途經柳生谷再光臨敝舍。」
「哈哈——」
傳七郎一臉不悅。
「看來石舟齋大人以為我們是來討茶喝的。我們這些武門後生不懂什麼茶道,只想親自拜見景仰已久的石舟齋大人。順便請他指教一二。」
「這一點,主公十分了解。但是,他已遠離塵世,只想安享晚年。現在他只對茶道、花藝感興趣,喜歡以茶道的方式來對待一切事情。」
「真沒辦法!」傳七郎頗不情願地說道。
「既然如此,請你轉告他,下次路過這裡時,我一定前去拜訪。」
說完,傳七郎要把芍藥花還給阿通。
「啊!主公說過,這枝花送給您,以慰旅途辛勞。如果您乘轎子,就把它插在轎子前面;如果您騎馬,就把它別在馬鞍上。」
「什麼?把這個當禮物?」
傳七郎瞥了一眼,似乎感覺受了侮辱,表情很憤怒。
「混帳!你告訴他,京都也有芍藥花。」
既然被拒絕,阿通也不好再勉強,便說道:「那我這就去回稟主公。」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芍藥,輕聲告辭後,就走出了房間。
看得出對方的確很生氣,竟然沒派人出來送一下。阿通一想到房裡那些人的尷尬的表情,不覺暗暗發笑。
武藏就住在這條走廊的另一個房間,與傳七郎的房間僅相隔幾間屋,他來此地已有十幾天了。阿通從傳七郎的房裡出來後,瞥了一眼油黑光亮的地板,便向另一頭走去。突然,有人從武藏的房間跑了出來。
七
阿通聽到背後傳來腳步聲,回頭一看,原來是剛才那個引路的小孩。
「您要回去了嗎?」
「是啊!我的事情已經辦完了。」
「這麼快?」
打過招呼後,小茶目不轉睛地看著阿通手裡的花。
「這枝芍藥開的是白花嗎?」
「是的。這是柳生城裡的白芍藥。如果喜歡就送給你。」
「請給我吧!」說著,小茶伸出手。
阿通把芍藥遞給她。
「再見!」
阿通披上斗篷,來到客棧外,騎上馬走了。
「歡迎下次光臨!」
小茶目送她離開後,便把芍藥花拿給客棧里的夥計們看,但是沒有人稱讚花兒美麗。她很失望,便拿著花走進武藏的房間。
「客官,您喜歡花嗎?」
「花?」
武藏手托著臉,正望著柳生城的方向出神。
怎樣才能接近那個大人物?怎樣才能見到石舟齋?如何才能破解這位劍聖的武功?
他一直在思考這些問題。
「哦,這花真美!」
「您喜歡嗎?」
「喜歡。」
「這是芍藥花,白色的芍藥花。」
「太好了,那裡剛好有個瓶子,可以插在裡面。」
「我不會插花,還是您來插吧!」
「不,你來插比較好。隨意之作,反而有趣!」
「那我去盛些水。」
小茶拿著花瓶出去了。
武藏突然注意到這枝芍藥枝杈上的切口,他歪著頭看了一會兒。後來,索性拿起來仔細觀察。他沒有看花,而是反覆看著枝杈處的切口。
「哎呀,哎呀!」
小茶捧著花瓶走回來,裡面的水濺了一路。進屋後,她把花瓶放到了地中間,很隨意地將芍藥花插進瓶里。
「不行呀!客官!」
雖然還是個孩子,她也能感覺到自己插的花不夠自然。
「你看!是花枝太長了。拿過來,我幫你切短一些。」
小茶把花取出來,武藏對她說:「切短之後,把花直接插進瓶里,就像它當初長在土裡的樣子。你站著拿好了喲!」
小茶按武藏說的,站著拿好花。突然,她被什麼東西嚇得大叫一聲,連手裡的芍藥花都扔了。
這也難怪。
原來武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用腰間的短刀切斷了枝杈。小茶只看到武藏的手剛碰到腰間的短刀,突然一道白光從自己兩手之間穿過。隨著她一聲驚叫,短刀應聲入鞘。想不到,這位客官竟會用如此粗暴的方式,來切斷這枝嬌美的芍藥。
小茶被嚇得大哭起來,可武藏並沒過去哄她。他只顧著拿起兩個花枝,仔細比較著新舊兩處切口。
八
過了好一會兒,武藏才回過神來。
「啊?對不起!」他急忙過去安慰小茶。
小茶哭得眼淚汪汪,武藏摸摸她的頭,忙著賠禮道歉。
「你知不知道這花是誰送來的?」
「是別人給我的。」
「誰給的?」
「城裡的人。」
「是柳生城的家臣嗎?」
「不,是個女的。」
「噢,這麼說來,這是城裡種的花嘍!」
「可能是吧!」
「剛才真抱歉!一會兒大叔給你買點心吃。現在長短剛合適,插在瓶里看看。」
「這樣可以嗎?」
「不錯!這樣很好!」
小茶一直以為武藏是個很有趣的叔叔,這次見到武藏拔刀削花枝,突然覺得他很可怕。所以,武藏剛吩咐完,她就一溜煙地跑走了。
比起那朵含笑不語的芍藥花,地上這段七寸長的斷枝,更吸引武藏的注意。
原來的切口,既不像剪刀剪斷的,也不像小刀劃斷的。儘管芍藥的枝幹很柔軟,但這個切口應該是被腰刀之類的大型刀具切斷的。
並且,此人切斷花枝的方式也非比尋常。從那個細小的切口就可以知道,此人身手不凡。
武藏也仿效那人的方式,用腰刀來切斷花枝。但仔細比較後發現,兩處刀口還是不同。雖然他也說不清究竟是哪裡不同,但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刀法實在差得太遠。這就好比雕刻一座佛像,即便雕刻大師與石刻工匠用的是同一把刻刀,但從刻痕上就可以清晰分辨出兩者之間的差別。
「奇怪!」
武藏獨自沉思。
「連柳生家的武士都如此身手,看來他們比人們傳說的還要厲害。」
一想到這兒,武藏不禁有些灰心。
「我完全想錯了!自己還是遠不如他們。」
可是,他突然又振作起來。
「作為對手,這樣的人不是正合適嗎?要是自己敗了,就心甘情願地臣服在他腳下。既然抱定必死的決心,又有什麼可怕的?」
想到這兒,他不禁熱血沸騰。年輕人那種不怕犧牲、不畏艱險的精神,使他鬥志昂揚。
問題是,自己怎樣才能見到他呢?
石舟齋大人一定不會輕易接見遊學武者,客棧的老闆也說過,什麼人介紹都沒用,他是不會見任何人的。
宗矩不在,孫子兵庫利嚴也遠在他鄉。要在這片土地上打敗柳生家,目標只有石舟齋了。
「有沒有什麼好辦法呢?」
他的思緒又回到這個問題上。好一會兒,他身體中的狂放不羈的野性和旺盛的求勝欲才逐漸平復,他的目光落在瓶中那朵清純的白芍藥上。
看著看著,他突然想起一個人,那人身上所具有的清新脫俗的氣質就好像這白芍藥一樣。
——阿通!
好久沒想起她了。這一陣,武藏一心想著比武之事,可以說心無旁騖。此刻,阿通那溫柔的面容,卻再次浮現在他的腦海里。
九
阿通騎馬返回柳生城的途中,突然聽到有人叫她。
「餵——」
那聲音從雜草叢生的山崖下傳來,聽起來是個孩子。
本地的小孩看到年輕女子,根本不敢這樣大喊大叫。她勒住馬,想看個究竟。
「吹笛子的姐姐,你還在這裡啊?」
原來是個全身光溜溜的小男孩,他頭髮濕漉漉的,衣服夾在腋下。他光著身子,毫不在意地就從山崖下跑上來。
他用一種略帶嫉妒的眼神望著阿通。
「喲!」
阿通也吃了一驚。
「我以為是誰呢!你不是那個在大和路上,哭天抹淚的城太郎嗎?」
「什麼哭天抹淚!你胡說!我那時才沒哭呢!」
「不提那件事了。你什麼時候來這兒的?」
「前幾天。」
「跟誰來的?」
「我師傅。」
「哦,對了!你說過你有一個師傅的。那今天是怎麼了,怎麼光著身子?」
「我在這兒下面的河裡游泳來著。」
「哎!水還很涼吧?你這樣游泳,別人看到了會笑話的。」
「我是在洗澡。我師傅說我一身臭汗,我討厭去澡堂,所以來這裡游泳。」
「呵呵,你住哪個客棧?」
「綿屋。」
「綿屋?我剛從那裡回來。」
「是嗎?早知道就請你去我那兒玩了,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
「我是來辦事的。」
「哦,那就再見了!」
阿通走出幾步,回頭說了一句:「城太郎!有時間請到城裡來玩。」
「可以嗎?」
本來阿通只是客套幾句,沒想到他竟然當真了,這使她有些為難。
「可以是可以,但你不能這個樣子去啊!」
「真討厭!我才不去那種拘束的地方呢!」
聽他這麼一說,阿通才鬆了一口氣,她對城太郎笑了笑,就騎著馬進城去了。
她回到城裡之後,先把馬還給了馬廄的小廝。然後回到草庵,向石舟齋稟報此行的經過。
「這樣啊!他生氣了。」石舟齋聽了阿通的描述之後,笑著說道。
「這樣最好!他雖然生氣了,但是不會再對我糾纏不休了,這樣很好。」
過了一會兒,他好像想起了什麼事,問道:「芍藥呢?你丟掉了嗎?」
阿通回答,送給了客棧的小女傭,石舟齋也同意了她的做法。
「不過,吉岡家的那個叫傳七郎的小子,可曾拿起芍藥仔細看過?」
「是的,他在打開信時,看過那花。」
「然後呢?」
「然後就還給我了。」
「他看沒看過花枝上的切口?」
「沒有。」
「他看過花後,什麼都沒說嗎?」
「什麼也沒說。」
聽到這兒,石舟齋對著牆壁喃喃自語:「沒見他是對的!這個人根本不值得我一見,吉岡門只有拳法一代堪稱大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