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之蝶

2024-10-08 16:28:43 作者: 吉川英治

  一

  受託照顧的病人,竟然從病榻上消失了。這件事,旅館的人難辭其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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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住吉海邊的這家旅館裡的人,大概也知道了朱實的病因,認為她不會再投海自殺了。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煩,他們並未派人去尋找,只是給京都的吉岡清十郎捎了封信告知詳情。

  再說朱實。

  她就像逃出牢籠的小鳥一樣,自由自在。但由於身體曾一度陷入瀕死的邊緣,所以尚未完全康復。更何況,她被一個厭惡的男人奪去了少女的貞操,這種傷痛是很難在短期內平復的。

  「我真後悔……」

  朱實坐在三十石船1 上,望著淀河發呆。滔滔不絕的江水也無法洗去自己的恥辱,整條淀河也承載不了自己無盡的淚水。

  她恨、她怨,但怨恨並不足以表達她的心情。她心裡一直深愛著一個男人,可清十郎卻粗暴地撕碎了自己的夢想。一想到這兒,她就痛不欲生。

  淀河上,裝飾著環形松枝的小船來往穿梭,處處洋溢著喜慶的氣氛。看著眼前的熱鬧景象,朱實心想:「即使我見到了武藏哥哥,又能如何呢?」

  想到這兒,她不禁淚如泉湧。

  自從得知武藏會在新年早上,於五條大橋上等待本位田又八這件事後,朱實一直滿心期待。

  1 三十石船:江戶時代,來往於淀河的客貨兩用船,能載三十石的重量。

  不知為什麼,她就是喜歡武藏。

  自從愛上武藏之後,其他男人再也無法打動她的心。尤其在那個被繼母阿甲玩弄於鼓掌之中的本位田又八的襯托下,武藏在朱實心中的形象更顯得英武不凡,她對武藏的愛慕也是與日俱增。

  儘管歲月流逝,但這份濃濃的愛慕之情卻從未改變,一根根情絲早已編織成一張牢不可摧的情網。雖然數年不見武藏,但她一直沉醉於這份深情之中。無論是遙遠的回憶,還是最近聽到的關於武藏的消息,所有的一切都被她編織進這張屬於她一個人的情網。

  從前的朱實,還是一個伊吹山腳下的純真少女,宛如一株惹人憐愛的野百合。可是現在,她覺得自己就像一片陷入泥沼的花瓣,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清純。

  雖然別人並不知道她的遭遇,但她總覺得每個人都在用異樣的眼光看著自己。

  「嘿!姑娘、姑娘!」

  不知誰在叫她,朱實猛然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正走在五條大橋附近的廟街上,街道兩旁的枯柳和寺院的寶塔映入眼帘。而自己在寒風中瑟瑟獨行的身影,簡直就像一隻冬天裡飛倦的蝴蝶。

  「嘿!姑娘,你的腰帶松扣了,拖在地上了。我幫你綁好吧!」

  此人說話極為輕佻,儘管長得又矮又瘦,腰間卻插著兩把刀。朱實並不認識這個浪人模樣的人,其實,他正是那個經常流連於京都鬧市區和后街的無賴,赤壁八十馬。

  八十馬趿拉著一雙破草鞋,跟在朱實身後,並順手撿起了那拖在地上的腰帶。

  「這位姑娘,你看起來就像是戲劇狂言1 里的狂女喲……這樣會被人笑話的……長得這麼漂亮,卻頭髮蓬亂地走在街上,實在有點觀之不雅。」

  1 戲劇狂言:日本傳統表演藝術的一種。——譯者注二

  朱實很討厭眼前這個人,便假裝聽不見,繼續低頭走路。八十馬見狀,以為對方不過有些靦腆,便更加得寸進尺。

  「姑娘,你看起來像城裡人,是離家出走了,還是跟丈夫吵架跑出來的?」

  「……」

  「你要當心哪!你看你這麼漂亮,卻神情恍惚地在街頭遊蕩,雖然羅生門1 、大江山2 那樣的賊窩已從京都附近消失,但流浪武士、浪人和人販子可是隨處可見,他們一看到女人就眼饞得不得了……」

  「……」

  不管對方說什麼,朱實都不吭聲。八十馬喋喋不休地尾隨其後。

  「真是的!」

  他只能自說自話。

  「聽說,最近好多京都的女子被賣到了江戶,而且價格還賣得很高。以前藤原三代在奧州3 的平泉4 建都時,就有很多京都的女子被賣到那裡。如今,這個市場轉移到了江戶,德川家的第二任將軍秀忠,正在全力建設江戶,所以京都的女子被一個接一個地賣到那裡,角町、伏見町、境町、住吉町,被賣到哪兒的都有。離此地二百里遠的地方,還有一條煙花巷呢!」

  「……」

  「姑娘,你長得這麼引人注目,最好小心點,千萬別讓那些下流的流浪武士抓去賣了。」

  1 羅生門:指古時京都朱雀大路南側的正大門,後來逐漸變成棄屍場,盜匪橫行。

  2 大江山:位於京都市右京區與龜岡市的交界處。

  3 奧州:今日本東北部。——譯者注4 平泉:位於日本岩手縣西南部。——譯者注「滾開!」

  朱實突然像轟野狗一樣,大罵了一聲。她揚起衣袖,瞪著八十馬。

  「滾開!滾開!」

  見此情景,八十馬嘿嘿地笑著:「哎呀!你這娘們,真是個瘋子呀!」

  「少廢話!」

  「難道不是嗎?」

  「你才是瘋子!」

  「你說什麼?」

  「我說你是瘋子!」

  「哈哈哈!我猜的沒錯,你果然瘋了,好可憐哪!」

  「多管閒事!」

  朱實滿面怒容。

  「小心我用石頭砸死你!」

  「喂!喂!」

  八十馬仍不走開。

  「姑娘,你等一下嘛!」

  「我才不!你這隻死狗、癩皮狗!」

  其實,朱實心裡非常害怕。她大聲叫罵著,推開對方的手,快步逃走。眼前這片荒原,曾是「燈籠大臣」小松大人的府宅,如今已是荒草叢生。朱實就像一個在海水中掙扎求生的人一樣,死命地跑向對岸。

  「嘿!姑娘!」

  八十馬就像一隻獵犬,穿過一個個草叢,緊追不捨。

  初生的月亮猶如鬼女怪笑的嘴,斜掛在鳥部山頭。此時已是夕陽西下,附近渺無人煙。離此地二百多米遠的地方,有一群人正要下山,但即使他們聽到了朱實的呼救聲,也不會跑過來相救。因為這群人身穿縞素,頭戴白色的斗笠,手持念珠,原來是來此地送葬的,每個人臉上猶帶淚痕。

  三

  突然,八十馬從身後猛推了朱實一下,朱實一下子就摔倒在草叢裡。

  「啊!對不起,對不起!」

  他一邊假意道歉,一邊壓到了朱實的身上。

  「弄疼你了?」他順勢抱住了朱實。

  朱實又羞又氣,一巴掌打在了那張滿是鬍子的臉上。「啪!啪!

  啪!」她一連打了兩三個巴掌,可八十馬不但不生氣,反而笑眯眯地任由朱實打個夠。

  那緊抱著朱實的手,始終不鬆開,他還不停用臉去蹭朱實的臉。朱實覺得仿佛有無數根鋼針在刺著自己的臉,她痛得快要窒息了。

  於是,她用指甲一頓亂抓。

  在兩人廝打的時候,赤壁八十馬的鼻子被朱實抓破了,印出一道道血痕,但他仍不撒手。

  此時,從鳥部山的阿彌陀堂傳來了晚鐘之聲,那鐘聲仿佛在訴說著世事變遷、人生無常。可是,塵世中那些被色慾沖昏頭腦的俗人,根本無法領會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真意,一切梵音只不過是對牛彈琴。朱實和八十馬的身影被乾枯的荒草穗所掩蓋,遠遠望去,那堆荒草不過是荒原里的一處旋渦。

  「你給我老實點!」

  「……」

  「這沒什麼好怕的喲!」

  「……」

  「給我當老婆吧!這有什麼不好?」

  「我死也不干!」

  朱實聲音悽厲,大聲哭喊著。

  「咦?」

  八十馬顯得很驚訝,問道:「為什麼?為什麼?」

  朱實用雙手將膝蓋緊緊抱在胸前,整個身體縮成了一團,就像一朵山茶花蕾。八十馬看朱實拼死抵抗,便想用花言巧語說服對方。這個無賴已經幹過很多次這樣的勾當,可謂經驗老道。同時,他也打算趁此機會,好好享受一番。所以,不管朱實如何反抗,他都不生氣,他不會讓這個到手的獵物輕易逃脫。

  「這有什麼好哭的呢?不要哭嘛!」

  八十馬將嘴湊到朱實的耳邊說道:「姑娘,像你這個年紀,難道還不懂男女之事?別騙人了……」

  朱實一下子想到了吉岡清十郎,回想起當時幾近窒息的痛苦。當時,自己被嚇壞了,慌亂得連隔扇門上的細木條都看不清楚。而現在,她還比較能穩住心神。

  「我說,你等一下!」朱實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她像蝸牛一樣蜷縮著身體,大病未愈,身體像火燒一樣熱。可八十馬卻認為,那種體熱不是因為生病。

  「你要我等一下……好說、好說,我等著……可是你要敢逃跑,可有苦頭吃喲!」

  「走開!」

  朱實使勁晃動肩膀,甩開了八十馬那雙骯髒的手。八十馬的臉剛一離開,朱實立刻爬起來,瞪著他說道:「你要幹什麼?」

  「難道你不知道嗎?」

  「別以為女人就好欺負,女人也有尊嚴……」

  朱實緊咬著被茅草劃破的嘴唇,唇邊滲出點點血跡,大顆的淚珠順著她蒼白的臉頰滾落下來。

  「哦……別跟我唱高調!看來,你不像個瘋子嘛!」

  「當然不是!」

  說著,朱實突然對著八十馬的胸口猛撞過去,見對方被撞倒之後,她朝著月色迷離的荒原大喊:「殺人了!殺人了……」

  四

  此時的八十馬幾近瘋狂,已完全被色慾沖昏了頭。

  精神極度亢奮的他,已沒有耐心輕聲細語地勸說朱實,他完全撕去了人類的偽裝,變成了一頭喪失理智的野獸。

  「救命呀!」

  青白色的月光,灑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朱實還沒跑出二十步遠,就又被這個色魔撲倒在地。

  朱實披頭散髮,用腿猛踢對方,奮力反抗,可還是被八十馬摁到了地上。

  雖然春日將近,但從花頂山吹來的寒風,依舊凜冽刺骨,整個草原都籠罩上一層薄霜。朱實大聲哀號,雪白的胸脯因劇烈的呼吸而上下起伏,乳房裸露在寒風中。八十馬見狀,更是慾火中燒。

  就在此時,一個堅硬的東西朝八十馬的耳邊猛擊過去。

  剎那間,八十馬身體裡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只有受傷的部位還存有一些意識。

  「好痛!」

  八十馬大叫,下意識扭頭望向身後。

  「你這個渾蛋!」對方大罵一聲。緊接著,一根洞簫又朝他的腦門擊去。

  這次,他可能不會覺得疼了。只見他肩膀一軟,眼皮一耷拉,就像只戰敗的老虎一樣,晃了幾下腦袋,身子向後面倒了下去。

  「這傢伙太可惡!」

  出手相救的人是一個行腳僧,他手持洞簫,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八十馬,只見八十馬大張著嘴,昏死過去。因為兩次都打在他的頭部,行腳僧擔心此人醒來之後會變成傻子,這樣會比殺了他更令自己不安。所以,僧人仔細看了看地上的八十馬。

  「……」

  朱實茫然地看著對面的行腳僧,他的鼻子下面留著玉米須一樣稀疏的鬍子,手裡握著一根簫,一身僧人打扮,衣衫襤褸,腰上插著一把大刀。對方的年齡在五十歲上下,朱實一時無法斷定,他是乞丐,還是武士。

  「已經沒事了。」

  說著,青木丹左衛門笑了笑,露出兩顆大門牙。

  「你可以放心了!」

  此時,朱實才回過神來。

  「太感謝您了!」

  她捋了幾下頭髮,又整理好衣衫,驚恐的眼睛不時四處張望。

  「你家住在哪兒?」

  「我的家嗎……我的家在……我的家……」

  朱實突然雙手掩面,哭了起來。

  行腳僧詢問朱實的遭遇,可她並沒有和盤托出。她的話有真有假,說著說著又哭了起來。

  朱實只告訴對方,自己並非母親的親生骨肉,繼母怎樣把她當成搖錢樹,以及她怎樣從住吉一路逃到此地,等等。

  「我就是死也不回那個家了……對她,我已經忍無可忍。不怕您笑話,在我小時候,繼母就讓我去戰場上偷死人的東西。」

  比起可惡的清十郎和無賴赤壁八十馬,朱實最痛恨的莫過於繼母阿甲。此時,對阿甲的憎惡讓她全身顫抖,不停抽泣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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