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之猿

2024-10-08 16:28:46 作者: 吉川英治

  一

  這個幽靜的小山谷位於阿彌陀峰的山腳下,在這兒可以聽到清水寺的鐘聲,歌中山1 和鳥部山環抱左右,抵禦住了寒風。

  青木丹左衛門帶著朱實來到小松谷。

  「就是這裡,我暫住在這兒,地方雖小,卻十分舒適。」

  他一邊走,一邊回頭跟朱實說著。那留著稀疏鬍鬚的嘴唇,微微翹了翹。

  「是這裡嗎?」

  雖然有些冒失,但朱實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

  這是一間非常破舊的阿彌陀堂。如果這兒也能住人,那附近的堂塔伽藍舊廟豈不是更為寬敞。從這附近到黑谷、吉水一帶乃是佛教的發源地,能看到很多親鸞法師2 的遺蹟。行者法然房被流放到贊岐的前一晚,曾在小松谷的佛堂與門下弟子、皈依佛教的公卿以及善男信女們含淚話別。

  此事可追溯到承元年間的早春時節,而此時卻是百花凋零的冬末歲尾。

  

  「請進。」

  青木丹左衛門先走進了佛堂的走廊,打開隔扇門,招手讓朱實進來。朱實似乎有些猶豫,是接受對方的好意,還是另尋落腳處?

  「還是屋裡比較緩和!雖然地上只鋪著一些稻草,但也好過什麼都沒有……你是不是不相信我?怕我像剛才那個壞蛋一樣欺負你?」

  「……」

  朱實搖了搖頭。

  青木丹左衛門看上去像個好人,再加上他已年過半百,這使朱實放心不少。只是,這間屋子實在太過髒亂,他的衣服、身上也是污穢不堪,還散發著一股濃重的汗臭味。

  可是,此時她無處投奔。如果再遇上赤壁八十馬,那就不堪設想了。更何況,自己仍在發燒,身體早已疲憊不堪,只想立刻躺下來好好休息。於是,她開口說了一句:「那我就打擾了。」

  1 歌中山:位於京都市東山區清水寺的西南方,靠近清閒寺。——譯者注2 親鸞法師:日本鎌倉初期僧人,為淨土真宗創始人。——譯者注然後,朱實走上了台階。

  「當然沒問題。就是住上幾十天也沒關係。在這兒,沒人會找到你。」

  屋裡一片漆黑,似乎有蝙蝠飛了進來。

  「請等一下!」

  青木丹左衛門拿出打火石,在屋角處摩擦了幾下,然後把一根撿來的短蠟燭點著了。

  朱實借著燭光,環視了一下屋內,只見屋裡有鍋、陶器、木枕、蓆子等物,好像都是撿來的。青木丹左衛門說要燒水煮蕎麥麵給朱實吃,他往一個破爐子裡添了些木炭,然後燃著一個木片當火種,使勁地吹起火來。

  (這人心真好!)

  朱實的心情漸漸放鬆下來,不再在意屋內的髒亂,與青木丹左衛門也變得熟絡起來。

  「對了,你還在發燒,身體一定很虛弱。大概是傷風了,趁著飯沒做好,你先去睡一覺吧!」

  角落裡鋪著一塊不知是草蓆還是米袋子的東西,朱實隨手拿過木枕,鋪上一張隨身帶的紙,便躺了下來。

  旁邊還放著一條澀紙1 做的破蚊帳,估計也是青木丹左衛門撿來當被子用的。

  「那我先休息一下!」

  「快睡吧!什麼都不用擔心了!」

  「給您添麻煩了!」

  她正要伸手拿澀紙棉被,突然有一隻什麼東西從被子裡跳了出來,眨著兩隻光亮的眼睛,從朱實頭頂躍了過去。朱實嚇得大叫一聲,撲倒在地。

  1 澀紙:黏合紙,結實防水。

  二

  朱實這一叫,青木丹左衛門也嚇了一跳,他手一松,蕎麥粉袋子掉在了地上。

  「啊?怎麼了?」

  蕎麥粉撒了他一身。

  朱實趴在地上不敢動,說道:「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只覺得一個比老鼠還大的動物從牆腳躥出來。」

  「可能是小松鼠吧!」他說著,看了看周圍。

  「這些小松鼠,一聞到香味就會跑出來……現在跑哪兒去了?」

  朱實悄悄抬起頭說道:「在那兒呢!」

  「在哪兒?」青木丹左衛門彎下腰,四下尋找,果然看到一個小動物躲在供奉佛像的祭壇里。那裡既沒有佛像,也看不到其他祭祀器具。

  一看到青木丹左衛門,小東西嚇得直往後縮。

  原來不是松鼠,而是一隻小猴子。

  「……」

  青木丹左衛門覺得很奇怪,這隻小猴子也不怕人,在祭壇里來回走了幾圈之後,又回到原處坐了下來。那長滿絨毛的小臉就像一個水蜜桃,兩隻眼睛撲閃撲閃的,可憐兮兮地望著他們。看來,它是過來討飯吃的。

  「這傢伙……從哪兒進來的……哈哈!我知道了,它可能想進來撿點剩飯吃。我來看看。」

  那小猴子似乎聽懂了「我來看看」這句話,立刻從青木丹左衛門腳邊逃開,又跑進祭壇躲了起來。

  「哈哈哈!這小傢伙真可愛!只要給它點東西吃,就不會搗亂了!

  不要管它。」

  說著,青木丹左衛門拍掉身上的麵粉,重新坐到鍋前。

  「朱實,沒什麼好怕的。好好休息吧!」

  「真的沒事了嗎?」

  「它不是野猴子,應該是有人飼養的,你不必擔心,被子暖和嗎?」

  「嗯……」

  「好好睡吧!一覺醒來,感冒就會好的!」

  青木丹左衛門把水和麵粉倒入鍋中,用筷子攪拌起來。

  爐子裡的火越燒越旺,青木丹左衛門把鍋架好,開始切蔥。

  他用大殿裡的破桌子當菜板,手裡的那把小刀也是鏽跡斑斑。他切好蔥後,也沒洗手,就直接用手把蔥花抓到木盤裡,然後隨便抹了一下桌子,接著準備下一道菜。

  鍋里的水咕嘟咕嘟地響著,屋裡也漸漸暖和起來。青木丹左衛門抱著瘦骨嶙峋的膝蓋,眼巴巴地望著鍋里的熱湯。仿佛那裡面煮的不是蕎麥麵,而是世間僅有的珍饈美味。

  不知不覺已到了晚上,遠處又傳來清水寺的鐘聲。嚴寒即將結束,春天已近在眼前。眼看年關將至,人們的煩心事也多了起來。夜深人靜,除了佛堂前的鱷口1 偶爾發出一兩聲清脆的鈴音外,還能聽到一個孤苦之人的喃喃自語。

  「我是惡有惡報,罪有應得。可是,城太郎怎麼樣了呢……小孩子是無辜的,大人的罪孽就讓大人去償還吧!南無阿彌陀佛,請大慈大悲的佛祖保佑我的城太郎吧!」

  他用筷子輕輕攪動著蕎麥麵,同時在心裡為兒子禱告。

  「不要!」已經熟睡的朱實,突然大叫一聲,那聲音異常悽厲,仿佛有人勒住了她的脖子。

  1 鱷口:掛在佛堂正面的鈴鐺,供參拜人拉繩敲擊。

  「渾、渾、渾蛋……」

  青木丹左衛門看到朱實緊閉雙眼,臉壓在木枕上,汩汩的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流下來。

  她一下子被自己的夢囈所驚醒。

  「大叔,我剛才是不是說夢話了?」

  「你可真嚇了我一跳。」

  說著,青木丹左衛門走到朱實身邊,擦了擦她額角的汗水。

  「大概是因為發高燒,才會出這麼多汗……」

  「我是不是……說了什麼?」

  「說了一些。」

  「說了一些?」

  朱實滾燙的臉因為恥辱而顯得更紅,她把臉埋進了被子裡。

  「朱實,你心裡是不是在詛咒某個男人?」

  「我剛才說了嗎?」

  「嗯……你到底怎麼了?被男人拋棄了?」

  「不是。」

  「被男人騙了?」

  「也不是。」

  「我懂了。」

  青木丹左衛門暗自揣測,朱實卻突然坐起身。

  「大叔,我、我……該怎麼辦哪?」

  三

  在住吉所遭受的恥辱,朱實本想一個人默默承受,可現在她內心悲憤交加,實在無法再對青木丹左衛門隱瞞下去。她趴在青木丹左衛門的膝上哭訴著,滿肚子的委屈,就像江河決堤一樣,一股腦兒地傾訴了出來。

  「嗯,好了,好了……」

  青木丹左衛門感到一陣燥熱。女性特有的體香,撲鼻而來。很久以來,他一直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身心早已形同枯槁。可此時,身體內原有的本能突然復甦了,他仿佛感到一股熾熱的血液重新注入到身體裡,就連心臟的跳動都煥發出新的生機。

  「……嗯,吉岡清十郎這傢伙,真是卑鄙!」

  他心底頓時產生一種對清十郎的厭惡之情。不過,青木丹左衛門之所以如此激動,除了感到氣憤之外,還有一種莫名的嫉妒,仿佛是自己的女兒被別人欺負了。

  朱實見狀,更加確信此人值得信賴。

  「大叔……我真想死了算了,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朱實滿面淚痕,依偎在青木丹左衛門的膝上,青木丹左衛門有些不知所措。

  「別哭了,別哭了!這一切都不怪你。我相信,你的心並沒有受到玷污。對女人而言,心靈的純潔要比肉體更加重要。所謂貞操,指的就是女人的心靈。如果一個女人只是身體乾淨,而內心藏有私情,那她也不再是純潔的了。」

  聽了這番話,朱實仍然無法釋懷。那流不盡的淚水,都快將青木丹左衛門的衣服浸濕了。她嘴裡還是一個勁兒地說著:「我想死,我想死。」

  「好了,別哭了,別哭了……」

  青木丹左衛門輕拍著她的背,然而朱實那白皙的、不住顫抖的頸子,卻讓他有些心猿意馬。他甚至想到,朱實細膩的肌膚會泛出淡淡體香,就是被男性親近過的結果。

  突然,剛才那隻小猴子跑到了鍋邊,叼走了一塊吃的東西,隨後又跑走了。青木丹左衛門聞聲,輕輕推開了朱實的臉。

  「你這個小壞蛋!」

  他揮著拳頭,大聲叫罵。

  看來,比起女人的眼淚,他更在乎的是鍋里的食物。

  四

  轉眼間,天亮了。

  青木丹左衛門醒來後,對朱實說:「我去城裡化緣,你就留在這兒看家。我會帶回來傷寒藥、熱乎乎的食物和一些柴米油鹽。」

  說完,他就披上了那條像抹布一樣破爛的袈裟,拿著洞簫和斗笠,走出了阿彌陀堂。

  他的斗笠不是深草笠1 ,只是普通的竹斗笠。只要不下雨,他都會趿拉著一雙破草鞋,去城裡乞討。遠遠看去,他的模樣就像一個稻草人,鼻子下的鬍鬚讓他看起來更加寒酸。

  今早,青木丹左衛門顯得無精打采,因為他一整夜都沒合眼。昨晚,朱實一直痛不欲生,但吃了熱乎乎的蕎麥麵後,她出了一身汗,隨後就沉沉睡去。可青木丹左衛門一整晚,都在輾轉反側。

  是什麼讓自己難以成眠?一直到天色大亮,他來到了明媚的陽光下,那異樣的思緒依然在心頭揮之不去。

  (朱實與阿通年紀相仿……)

  他一邊走,一邊想著。

  (她和阿通的氣質完全不同,她要比阿通更可愛。阿通雖然氣質高雅,但卻冷若冰霜。而朱實的喜怒哀樂,都散發著一種女性的魅力……)那近於蠱惑的魅力,就像一束強有力的光線,激活了青木丹左衛門頹喪已久的神經,使他重新煥發出了活力。只可惜歲月不饒人,他們的年齡相差懸殊。昨晚,每當他翻身時,就會看到朱實曼妙的睡姿,禁不住想入非非。

  同時,他又嚴厲地告誡自己。

  (我到底是怎麼回事?原本身為池田家的世襲家臣,享有豐厚的俸祿,可就是因為自己貪戀女色,才落到身敗名裂、傾家蕩產的地步,如今過著流浪漢一樣的日子。現在,自己還要重蹈覆轍嗎?)(難道這樣的懲罰還不夠嗎?)

  1 深草笠:虛無僧人戴的。

  他暗暗自責。

  (啊!我雖然手持長簫,身披袈裟,內心卻遠遠沒有達到澄明清淨的境界,怎樣才能做到六根清淨呢?)他面帶愧色,合上兩眼,一夜未眠讓他今早顯得格外憔悴。

  (擯棄這些邪惡的念頭吧!)

  (朱實是個惹人憐愛的姑娘,卻不幸受到了男人的欺凌。我應該給她一些安慰,讓她知道這世間的男子並不都是淫邪之徒。)(回去時,可以給她帶點藥或其他什麼東西。只要今天化緣得來的東西,能讓她高興,我就心滿意足了。不應該再對她有非分之想。)想到這兒,他的心情終於平靜下來,臉色也不那麼蒼白了。就在此時,他走過的山崖上,突然聽到「啪嗒啪嗒」翅膀扇動的聲音。青木丹左衛門抬頭一看,只見一隻老鷹,拍著翅膀飛向了天空,那巨大的雙翼遮住頭頂的陽光。

  ……

  幾片麻櫟葉子從樹上飄落下來,其中還摻雜著幾根灰色的小鳥羽毛。

  青木丹左衛門看到,那隻直衝雲霄的老鷹爪子上掛著一隻小鳥。

  「啊!抓到了!」

  遠處傳來人聲,接著便聽到老鷹的主人吹了一聲口哨。

  五

  不一會兒,從延念寺的後山坡上,走下來兩個身著獵裝的男子。

  其中一人左手上擎著一隻老鷹,右手提著裝獵物的袋子,身後跟著一隻機靈的棕色獵犬。

  此人正是四條武館的吉岡清十郎。

  另一人比清十郎年輕很多,他留著前發,身材高大,衣著華麗,身後背著一把三尺有餘的長劍。無須多說,此人就是岸柳佐佐木小次郎。

  「沒錯!應該就在附近。」

  佐佐木小次郎停下腳步,朝四周張望。

  「昨天傍晚,我的小猴子和獵犬打架,被咬傷了屁股後就跑掉了。

  它一定就躲在這附近,怎麼找不到了呢……也許是躲到樹上了吧!」

  「它不可能還待在這兒,猴子有腳會自己跑的。」

  清十郎一臉的不耐煩。

  「從沒聽說放鷹打獵,還要帶著猴子的。」

  說完,他一屁股就坐在了附近的石頭上。

  此時,佐佐木小次郎也坐到一個樹樁上。

  「不是我要帶著它,是它自己偏要跟著來,我也沒辦法。不過,這隻小猴子實在可愛,突然不見了,就覺得沒意思了!」

  「我一直以為只有女人和閒得沒事幹的人,才喜歡什麼貓呀狗的。

  沒想到你這樣的劍俠也會喜歡猴子,看來凡事都不能一概而論。」

  在毛馬堤,清十郎親眼目睹了佐佐木小次郎的刀法,心中十分欽佩,但對方的興趣愛好及處世方式,卻讓他十分不屑。「到底還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呀!」他經常這麼想。佐佐木小次郎畢竟比清十郎年輕很多,尤其是兩人同住了三四天之後,他的一些缺點也漸漸顯露出來。

  如此一來,清十郎對佐佐木小次郎的態度,就不如之前恭敬了。但他們的交往反而更加自然,幾天下來,這兩人已成了親密無間的好友。

  「哈哈哈!」

  聽到清十郎的話,佐佐木小次郎笑著說道:「那是因為在下年紀尚輕,如果將來我找到中意的女人,就會把猴子扔到一邊了!」

  他高興地閒聊著,可清十郎卻顯得非常不安。他的眼神就像那隻停在自己腕上的蒼鷹一樣,閃過一絲焦慮。

  「你看,那兒有個行腳僧……剛才我就發現,他一直盯著我們看。」

  清十郎覺得奇怪,便嘀咕了一句。聽到此話,佐佐木小次郎也回頭看了一眼,那個人正是青木丹左衛門。剛才,青木丹左衛門一直觀察著對面二人的舉動。這會兒,看到對方注意到了自己,他才轉過身,慢吞吞地朝另一邊走去。

  「岸柳!」

  清十郎似乎想起什麼,突然站起身。

  「回去吧!現在可不是打獵的時候,今天已是十二月二十九了,我們還是快些趕回武館吧!」

  可是,佐佐木小次郎卻顯得不慌不忙,冷笑著說道:「好不容易帶老鷹出來打獵,現在只抓到一隻山鳩和兩三隻山雞,我們再往山里走走看吧!」

  「算了吧!運氣不好的時候,就連老鷹也飛不高……我們還是回武館練功吧!該練武了!」

  清十郎像在自言自語,平時他很少流露出這種焦慮之情。而佐佐木小次郎卻是一副我行我素的樣子。

  六

  「如果你非要回去,那就一起走吧!」

  佐佐木小次郎跟著清十郎往回走,臉上帶出幾分不悅。

  「清十郎,我強拉你出來打獵,實在抱歉。」

  「怎麼這麼說?」

  「這兩天,都是我拉你出來打獵的。」

  「沒什麼……你的好意,我心裡明白。但是年關將至,我和宮本武藏的比武也迫在眉睫。這些我都跟你說過的。」

  「所以我才建議你出來打獵,順便放鬆一下心情。可是,以你的性格,是很難放輕鬆的。」

  「我最近聽到一些傳言,說武藏是一個極難對付的對手。」

  「如此說來,我們更要以逸待勞,做好充分的心理準備。」

  「我並不是心裡發慌,只不過『輕敵』乃兵家大忌,所以要在比武之前,做好各項準備。即便我真的輸了,也不會因自己的過失而感到遺憾。誰讓我技不如人呢?」

  對於清十郎表現出的正直,佐佐木小次郎頗為欣賞。但同時他也發現,清十郎是一個氣量狹小的人,如此胸襟實在很難繼承吉岡門拳法創出的威名與家業。佐佐木小次郎暗自感慨。

  (比較而言,反而是清十郎的弟弟傳七郎,更為大氣。)可惜的是,傳七郎是一個遊手好閒的浪蕩子。雖然他的武功要高於兄長,但名聲不佳,只是一個毫無責任感的二少爺。

  佐佐木小次郎也見過傳七郎,但兩人一見面就覺得對方和自己不是一路人,彼此都心生反感。

  (雖然清十郎氣度狹小,但仍不失為一個正直之人,我還是助他一臂之力吧!)

  佐佐木小次郎早就拿定了主意。因此,他才特意邀清十郎出來打獵,希望他暫時忘記比武之事。可是,清十郎卻始終無法釋懷。

  他竟然說要早點回武館練功。雖然這種認真的精神值得讚許,但佐佐木小次郎很想問問他,僅短短几天時間,練習能起到什麼作用?

  (可是,清十郎的性格就是這樣。)如此一來,佐佐木小次郎不免感到愛莫能助,也只好默不作聲地踏上歸途。一直跟在身邊的棕色獵犬,這會兒突然不見了。

  汪!汪!汪!

  遠處突然傳來獵犬的狂吠之聲。

  「啊!是不是抓到什麼獵物了?」

  佐佐木小次郎的眼睛為之一亮,而清十郎卻不以為然。

  「不用管它,待會兒它自己會跟上來。」

  「可是……」

  佐佐木小次郎有些不情願。

  「我去看一下,你在這兒等我好了!」

  說完,他就循著狗叫聲跑了過去。他看到那隻獵狗正在一間破舊的阿彌陀堂周圍徘徊,阿彌陀堂四周是一圈外廊,有十三四米長。此時,那隻獵犬已跳上外廊,想要從破舊的懸窗里跳進去,卻一次次地摔在地上。它心有不甘,不停地狂吠,阿彌陀堂周圍的立柱和牆壁上滿是爪痕。

  七

  大概是聞到什麼氣味,才會如此狂吠吧!佐佐木小次郎走到懸窗附近的門前。

  他靠著格子門,往裡面張望,只見屋裡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清。

  於是,他順手推門,「吱」一聲,門開了,獵犬立刻搖著尾巴跟在佐佐木小次郎身邊。

  「噓!」

  佐佐木小次郎把狗踢開,但這隻獵犬卻一點也不害怕,仍然跟了進來。

  他剛走到正殿,那隻狗突然躥了進去。

  接著,就聽到一個女人的尖叫聲。那不是普通的尖叫聲,而是用盡全力發出的撕心裂肺的慘叫。一時間,阿彌陀堂里人聲、狗叫聲此起彼伏,連正殿的房梁都要被震塌了。

  「啊!」

  佐佐木小次郎趕緊跑了過去。他看到那隻獵狗正在攻擊一個女人,那女人拼命喊叫,使勁兒地踢打著獵犬。

  本來朱實蓋著破蚊帳在睡覺,剛好一隻小猴子被獵犬發現,從窗戶逃了進來,藏到了朱實身後。

  獵犬為抓住小猴子,咬了朱實一口。

  啊!

  朱實仰面倒在了地上,同時,傳來一陣狗的慘叫聲,原來佐佐木小次郎一腳將狗踢倒在地。

  「好痛啊!好痛!」

  朱實疼得幾乎要哭出來,那隻狗張著大嘴,還緊緊咬著朱實的左臂。

  「畜生!」

  佐佐木小次郎又踹了狗肚子一腳,其實那隻狗在第一次挨踢時就已一命嗚呼,它嘴裡仍叼著朱實的胳膊不放。

  「鬆開!鬆開!」

  朱實不停地扭動身子,想把胳膊從狗嘴裡抽出來,此時那隻小猴子也從她身下跳了出來。佐佐木小次郎用兩手使勁掰著狗的上下頜。

  「這傢伙!」

  「喀嚓」一聲,好像骨頭斷裂的聲音,原來狗嘴已被佐佐木小次郎撕成了兩半。朱實終於擺脫了那隻狗,佐佐木小次郎將死狗扔到了窗外。

  「沒事了!」

  說著,他坐到了朱實身邊。可朱實的上臂已是鮮血淋漓。

  牡丹般殷紅的血跡,順著白皙的手臂流下。佐佐木小次郎見狀,憐香惜玉之情油然而生。

  「這裡有沒有酒?用酒可以清洗傷口……不過,這裡應該找不到酒吧!來,讓我看看你的傷勢。」

  他用手緊緊壓住朱實手臂上的傷口,溫熱的紅色液體一滴滴落在他的手腕上。

  「這狗前陣子狂性大發,說不定牙齒上有病菌,要是傳染上狂犬病可就糟了!」

  想到這兒,佐佐木小次郎一下子慌了神,朱實疼得緊鎖雙眉,搖了搖頭說:「狂犬病……我倒希望得這種病呢!瘋掉最好!」

  「說什麼傻話!」

  突然,佐佐木小次郎把臉湊近朱實的傷口,用嘴把傷口裡的污血吸了出來,然後又吐掉,如此反覆多次。他可以感覺到,朱實柔嫩的肌膚。

  八

  黃昏時分,青木丹左衛門結束了化緣,趕回了阿彌陀堂。

  他推開昏暗的大門,喊了一聲:「朱實,一個人是不是害怕了?我回來了。」

  在回來的路上,他給朱實買了一些藥和食物。進屋後,他順手把油瓶子放到了牆角。

  「稍等一會兒,我把燈點上……」

  可是,燈火點亮的同時,他的心情卻一下子灰暗下來。

  「咦……去哪兒了?朱實!朱實!」

  他喊了幾聲,可仍然不見她的蹤影。

  對朱實一廂情願的愛戀,突然轉變成一種莫名的憤怒。剎那間,他的整個世界都陷入了黑暗。心情稍微平復之後,一股淒涼之感頓時湧上心頭。青木丹左衛門想到,自己早已不是風華正茂的年紀,既無名望又無地位,說到底不過就是一個年過半百的孤苦僧人。想到這兒,他難過得幾乎哭出聲。

  「我救了她,又全心全意地照顧她,沒想到她竟然一聲不吭地就離開了……唉!世人都如此無情嗎……莫非現在這些姑娘都是如此薄情寡義……也許,她對我還存有戒心吧!」

  青木丹左衛門像個痴人似的自言自語,用懷疑的目光看了看朱實睡過的地方。突然,他發現了一塊從腰帶上撕下來的碎布條,那碎布條上分明沾著血跡。青木丹左衛門更加狐疑,嫉妒之情油然而生。

  他氣急敗壞,走過去把地上的草蓆踢飛,又把買回來的藥全都扔了出去。雖然自己行乞了一整天,早已飢腸轆轆,可現在卻提不起精神準備晚飯。他順手拿起洞簫,走出了阿彌陀堂的外廊。

  「唉——」

  他不停地吹著簫,希望簫聲能化解心中無盡的煩惱。人類與生俱來的情慾,一直潛藏在他身體的某處。即使他自知年過半百、罪孽深重,但那鬼火一樣的欲望仍會時不時閃動一下詭異的光芒,直到自己走向墳墓。青木丹左衛門的簫聲,是對自己內心世界的剖白。

  (既然她命中注定要被男人玩弄,我又何苦被道德之念所累,落得一夜未眠。)

  他有些後悔,又有些瞧不起自己,一時不知該如何排解這種複雜的情緒,只能任由它在體內滋生,進而平添了更多煩惱。青木丹左衛門忘我地吹著簫,希望簫聲能使自己渾濁的思緒變得澄明。可是,一個業障深重的人再怎麼努力,終究也無法吹奏出清淨的禪音。

  「行腳僧,你真有興致呀!今晚一個人在這兒吹簫。白天討來不少錢吧?如果你買了酒,也賞我一點吧!」

  從正殿的地板下,伸出一個腦袋,那是一個半身癱瘓的乞丐,平時就窩在地板下面睡覺。在他看來,青木丹左衛門的生活簡直像王侯貴胄一樣逍遙自在。

  「你……你知不知道,昨晚我帶回來的那個女人到哪兒去了?」

  「你怎麼能輕易放走那麼一個美人?今早你剛出門,就有一個身背長劍、留著前發的年輕後生來到這兒,然後就背著那個女人和一隻小猴子走了。」

  「咦?留著前發的年輕人?」

  「那後生長得十分俊俏……可不是你我可以相比的喲!」

  說完,地板下的乞丐嘿嘿地怪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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