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幻像

2024-10-08 16:28:33 作者: 吉川英治

  一

  住在子等之館的妙齡神女1 ,當然都是清女。她們年齡最小的十三四歲,大的二十歲左右,全都是處女。

  她們演奏神樂時,穿的是正裝,上身是白綢小衫,下身是紅綢和服褲子。平時在館內學習、幹活時,都穿著寬鬆的棉布褲子、短袖和服上衣。每天早上做完分內工作後,她們會各拿一本書,去禰宜2 荒木田大人的私塾學習國文及和歌,這是每天的必修課。

  「咦?這是什麼?」

  幾個清女陸陸續續地走出後門,其中一人看到了牆上掛的東西。

  那是昨夜武藏留在這兒的隨身物品。

  「是誰的?」

  「不知道。」

  「像是武士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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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當然知道是武士的,但是,是哪位武士的呢?」

  「一定是小偷偷了東西,忘了帶走。」

  「哎呀!還是不碰為妙。」

  大家都瞪大眼睛,似乎見到了那個身披牛皮的盜賊,每個人都爭相發表意見,又不時緊張地咽著口水。

  其中一人說道:「我去告訴阿通姑娘。」

  說完,朝館裡走去。

  「師傅!師傅!不得了了!您過來看看吧!」

  小神女來到館舍的欄杆旁,仰頭喊著。此時,阿通正在房裡練字,聽到喊聲隨即放下筆,打開窗探出頭問道:「什麼事?」

  1 神女:侍奉神的未婚女子。

  2 禰宜:日本神社的神職總稱。——譯者注小神女手指著後門方向說道:「那邊,我們發現了小偷留下的刀和包袱。」

  「可以把東西交給荒木田先生。」

  「可是,誰也不敢碰那些東西。」

  「你們真是大驚小怪!等一會兒,我下去拿好了。大家別在這兒浪費時間了,快去私塾吧!」

  過了一會兒,阿通走到外面,大家已經走了,只留下一個做飯的老太婆和一個生病的清女看家。

  「阿婆,你知道這是誰的東西嗎?」

  阿通隨口問了一聲,就伸手去拿那個包袱。

  誰知,她一下竟未拿起來。那人把這麼重的東西綁在腰上,還能走得動嗎?

  「我去一下荒木田先生那裡。」

  對看家的阿婆交代完之後,阿通雙手抱著那個包袱走了出去。

  兩個月前,她和城太郎投宿到伊勢神宮的社家1 。當時,他們為了尋找武藏已走遍了伊賀路、近江路、美濃路。寒冬將至,一個女子很難冒著風雪翻山越嶺,於是她只好暫時棲身在鳥羽2 一帶,以教笛為生。

  禰宜荒木田先生聽聞此事,便邀請阿通來子等之館指導清女們吹笛。

  阿通來到這裡,並非只為教授笛子,她也想多了解一些當地的古樂。

  而且,她很喜歡和清女們在幽靜的禪林中生活,於是就決定暫住於此。

  可是,隨行的城太郎卻帶來了小麻煩。儘管他還是少年,卻不被允許住在清女們的房舍里。不得已,只能讓他白天打掃神苑,晚上住到荒木田先生家的柴房裡。

  1 社家:神職世襲家系。

  2 鳥羽:位於日本三重縣東端。——譯者注二

  冬季的神苑裡,一片肅殺景象,寒風吹著光禿禿的樹幹,颯颯作響。

  稀稀落落的林子裡,一縷晨煙裊裊升起,宛如神仙的化身。阿通立刻聯想到,在清煙飄出的地方,城太郎正拿著竹掃帚掃地的模樣。

  她停下了腳步。

  (城太郎一定在那兒幹活呢!)

  她心裡想著,臉上不由露出微笑。

  那個淘氣鬼!

  那個不聽話的傢伙!

  不過,最近一段日子,城太郎還算聽話。儘管愛玩,但也能老老實實地完成本職工作。

  「喀嚓、喀嚓」那是折斷樹枝的聲音。阿通雙手抱著沉甸甸的包袱,來到了林間的小路。

  「城太郎——」

  阿通呼喚了一聲。

  不一會兒,遠處傳來「喲——」的一聲。

  那是城太郎,他的聲音永遠那麼朝氣蓬勃。很快,阿通就聽到他跑下山的腳步聲。

  「是阿通姐姐呀!」眨眼間,他已來到阿通面前。

  「哎呀!我還以為你在掃地呢!你穿著短褂、手拿木劍在幹嗎?」

  「我在練劍呢!我把那些樹當成對手,自己練習劍術。」

  「你練劍是可以的,但這裡是神苑,是清淨、祥和之所,是我們日本人的精神寄託之地。這一片聖地供奉的女神,被稱為百姓之母。所以,那塊告示牌寫著『禁止攀折神苑林木、濫殺鳥獸』。你是負責打掃神苑的人,就更不應該砍折樹木了!」

  「我知道了。」

  雖然嘴上這麼說,他心裡卻對阿通的說教很不以為然。

  「既然知道,為什麼還要砍斷樹枝?要是被荒木田先生看見,肯定會挨罵的!」

  「可是,我砍斷一些枯枝應該沒關係吧?難道連枯枝都不能砍嗎?」

  「不能!」

  「你在說什麼呀?那麼,我有一件事要問阿通姐姐。既然這個神苑如此重要,那麼現在的人們為什麼沒有好好愛護呢?」

  「這是一種恥辱。因為很多人的心靈早已荒蕪了!」

  「僅僅是荒草叢生還不打緊。有些樹木遭受雷擊後,樹幹已經腐爛;還有些大樹被暴風雨連根拔起,就任由它倒在路旁枯死。再看看神社裡面,到處是鳥窩,很多屋頂在漏雨,廂房已經破敗不堪,燈籠也掛得歪歪扭扭。這哪裡像一個無比重要的神社?阿通姐姐,我想問你從攝津外海看到的大阪城是多麼璀璨奪目,德川家康也開始在全國各地修築城池。在京都、大阪等地,任何一個將軍或有錢人的宅院都修造得非常氣派,聽說他們的庭院不是利休風格的就是遠州風格的。還有,他們的茶杯里也不會掉進一粒灰塵。但是,再看看我們這裡,這麼一大片神苑,只有我和耳聾的老爺爺兩個人在打掃。」

  三

  阿通輕輕點了點頭,說道:「城太郎,你這些話怎麼和前幾天荒木田先生在課堂上說的一模一樣呢?」

  「啊?阿通姐姐也去聽課了嗎?」

  「我當然去聽了。」

  「穿幫了!」

  「你現學現賣是行不通的。不過,荒木田先生的這番話的確是語重心長。當然,我對你的賣弄可是毫無感覺喲!」

  「全白說了……聽了荒木田先生的話,我覺得織田信長、秀吉、家康這些人,一點也不偉大。雖然大家都稱頌他們的豐功偉業,但他們取得天下後,就把自己凌駕於萬物之上,所以我覺得他們並不偉大。」

  「不過,織田信長和秀吉這兩人還說得過去。雖然他們愛拿時勢做藉口,但對京都的天皇還存有幾分敬畏之心,同時也能博得民心。倒是在足利氏的幕府時代,尤其是永享至文明這段時期,那才真是民不聊生呢!」

  「咦?那是什麼景象呢?」

  「那段時期發生了應仁之亂1 。」

  「是的。」

  「正因為室町幕府無能,才導致內亂四起。當權者只想不斷擴張勢力,老百姓沒過過一天安穩的日子,根本沒人為國家大局著想。」

  「你指的是山名氏與細川氏爭權的事嗎?」

  「沒錯!他們為了一己之私而發動戰爭。當時,荒木田先生的祖上荒木田氏經2 任職於伊勢神宮。當時,很多自私的武士都為貪圖私利而爭鬥不休。因此,自應仁之亂以來,參拜神社的人日益減少。承襲於古代的祭祀儀式,也逐漸荒廢失傳。見此情景,荒木田氏經先後二十七次上奏朝廷,要求重修神宮。但朝廷經費不足,幕府並無誠意,而那些武士更是自私,只顧著爭奪地盤。結果,根本無人重視荒木田氏經的建議。在這種困境中,氏經先生既要和當權者周旋,又要四處遊說人們,同時還要克服生活上的種種困難。在他的努力下,神宮終於在明應六年的時候,遷往臨時宮殿進行修繕。你說這件事是不是很可笑?但仔細想想,我們也是長大後就淡忘了母親的養育之恩哪!」

  城太郎等阿通一口氣說完後,拍著手跳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你以為我不吱聲,就不知道嗎?原來阿通姐姐也是現學現賣呀!」

  1 應仁之亂:始於室町時代的應仁元年(1467),終於文明九年(1477),是一場以京都為中心,歷時十一年的內亂。

  2 荒木田氏經:生於慶永九年(1402),卒於長享一年(1487),為伊勢神宮的神職官員。

  「哎呀!你知道?真是調皮!」

  阿通作勢要打城太郎,但手上的包袱太重了,只追了幾步便停下來,站在那兒微笑著看著他。

  「咦?那是什麼?」城太郎跑過來。

  「阿通姐姐,那是誰的刀?」

  「不行!你不能拿。這是別人的東西!」

  「我不是要拿,借我看一下嘛。好大的一把刀啊!看起來好像很重。」

  「瞧你的表情,明明就是想拿。」

  四

  此時,阿通聽到身後傳來「啪嗒、啪嗒」的草鞋聲,原來是子等之館的一個小神女朝這邊走過來。

  「師傅、師傅!禰宜先生在找你呢!好像有事要拜託你。」

  看到阿通聽到了自己的話,小神女又按原路回去了。

  此時,城太郎似乎受到了什麼驚嚇,不停地張望著四周的樹林。

  冬日的陽光透過樹梢照射進來,在地上形成一個個閃爍不定的光斑。城太郎站在地上一動不動,陷入了沉思。

  「城太郎!你怎麼了?你瞪著大眼睛,在看什麼呢?」

  「沒什麼。」

  城太郎若有所思,咬著手指甲。

  「剛才那位姑娘突然喊『師傅!』我還以為是叫我師傅呢,所以嚇了一跳!」

  「你說武藏哥哥?」

  「啊……啊!」

  城太郎支吾著。此刻,阿通突然感到一陣難過,鼻子一酸,差點兒哭出來。

  城太郎為什麼要提起這個人?他的無心之詞深深刺痛了阿通。

  阿通對武藏一時一刻也沒有忘懷,這正是她的痛苦所在。自己為何不能掙脫這感情的枷鎖呢?那個無情的宗彭澤庵和尚曾說過,她應該尋找一片與世無爭的樂土,然後結婚生子,過普通女人的生活。但是,阿通卻覺得宗彭澤庵是一個不懂感情、只會說教的和尚,反而同情對方。

  她對武藏的思念與日俱增,即使連做夢都想著他。

  戀愛就像生病一樣,總會給人們帶來無法言說的傷痛。如果暫時忘記此事,阿通也能過得很好,但只要一想起武藏,她就會茫然自失,想要踏遍世間的每一寸土地找到他,然後靠在他的胸前大哭一場。

  「唉!」

  阿通默默地走著。在哪裡呀?你在哪裡呀?最讓世人感到焦慮、苦悶、煩惱的事情莫過於見不到自己想見的人。

  阿通淚眼婆娑,雙手抱著武藏的包袱,默默地走著。她不知道那緊貼著自己胸口、充滿汗臭的包袱和那把繫著破舊刀穗的大刀,正屬於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個人。

  她不會知道,那包袱上的汗臭味正來自於武藏的身體。她只覺得那包袱異常沉重,此時她心裡想的只有武藏,根本沒留意到其他事情。

  「……阿通姐姐!」

  城太郎從後面追上來,臉上掛著一絲歉意。這時,阿通正要走進荒木田先生家的大門。看到她那落寞、無助的背影,城太郎快步追過來。

  「你生氣了?生氣了?」

  「沒有,沒什麼。」

  「對不起,阿通姐姐,對不起了。」

  「不是城太郎的錯,是我又犯了愛哭病。現在,我要去找荒木田先生,你回去把地掃乾淨,好嗎?」

  五

  荒木田氏富把自己的府宅取名為「學之舍」,同時也作為私塾使用。來這裡學習的除了天真可愛的神女外,還有神宮附近三郡的孩子,這些孩子來自於不同階級,共有四五十人。

  氏富所教授的是當今的一些冷門學科,也就是被人們遺忘的古學知識。來此學習的孩子,從中了解到伊勢神木在整個家鄉的重要地位和它光輝的歷史。現在,很多人都認為武學的興盛就代表了國家的興盛,至於地方上的衰微根本無人提及。作為一直守護神宮的子民,荒木田氏富希望自己能在幼兒心中播下古文化的種子,並期待這些種子有朝一日能長成參天大樹,從而帶動精神文化的繁榮發展,他將終身致力於這項悲壯的偉業中。

  憑藉過人的耐心與愛心,氏富堅持每天為孩子們講解深奧難懂的《古事記》1 和中國的經書2 。他的講解深入淺出、用詞生動形象,很受學生們歡迎。

  荒木田氏富十幾年如一日,孜孜不倦地教育著下一代,因此當地百姓對時勢都保持著清醒的頭腦。無論是被任命為關白3 的豐臣秀吉,還是被封為征夷大將軍的德川家康,在伊勢就連三歲的小孩兒也不會盲目地把這些曇花一現的英雄當成永恆的太陽。

  現在,氏富剛上完課,從寬敞的教室走出來,額頭上滲出一層薄汗。學生們也一窩蜂地走出教室,各自回家。這時,一個神女走過來對氏富說道:「禰宜先生,阿通姑娘在那邊等您。」

  「哦!對了!」氏富差點忘記此事。

  「我把她找來,自己竟忘得一乾二淨。」

  阿通站在私塾外邊,手裡抱著個大包袱,剛才她一直在門外聽氏富先生講課。

  「荒木先生,我在這兒呢!您找我有什麼事嗎?」

  1 《古事記》:由三卷組成,是日本最早的史書。——譯者注2 經書:記錄中國聖賢言行、教誨的書。

  3 關白:輔佐天皇處理政務的最高職務。

  六

  氏富把阿通讓進屋,二人尚未落座,他就看到了阿通手裡的大包袱。

  「那是什麼?」

  阿通告訴他,這是今早神女們在子等之館內牆的掛鉤上發現的,不知是誰的包袱。她們都不敢碰,所以我把它拿來給先生看。聽完阿通的話,荒木田氏富也覺得很蹊蹺,他微蹙白眉,看著那個包袱。

  「好像不是香客的東西。」

  「嗯,香客們一般不會去那裡,並且昨晚也並未發現,是今早才發現的。看來這個人是半夜或天快亮的時候進來的。」

  「哦……」氏富面露厭惡,喃喃自語。

  「也許是衝著我來的,可能是神宮附近的鄉士,故意針對我的惡作劇。」

  「您認為做惡作劇的人會是誰呢?」

  「嗯!老實說,找你來正是為了此事。」

  「跟我有什麼關係嗎?」

  「我說出來,請別生氣。事情是這樣的。神宮附近的鄉士曾跟我提意見,說把你留在子等之館不太合適。」

  「啊!原來是我引起的。」

  「其實,你並不需要有絲毫歉意。但是,以世俗的眼光來看,請別介意……他們認為你已經不是一個不懂男人的清女了,因此把你留在子等之館會玷污聖地。」

  儘管氏富說得輕描淡寫,但阿通眼裡還是蓄滿了苦澀的淚水。她並非生氣,而是覺得很無奈。她知道自己懷著一份刻骨銘心的感情四處漂泊,孤身闖蕩江湖,肯定會被誤認為城府、閱歷很深的女人,可一個女子的貞潔是不容置疑的呀!想到這兒,她氣得全身顫抖。

  氏富似乎並未考慮這麼多,總之他覺得人言可畏,眼看春天將至,所以他想跟阿通商量暫停教授清女吹笛,言下之意就是希望阿通離開子等之館。

  阿通原未打算在此地久留,現在又給氏富帶來了麻煩,就更想儘快離開。所以她立刻答應了,並感謝氏富這兩個月的照顧,她決定今日就動身。

  「不,不必如此著急。」

  氏富也很同情阿通的處境,但又不知如何安慰她,他把手伸進文卷匣1 里,好像在包什麼東西。

  城太郎尾隨在阿通身後,也來到了學館後面的走廊,此時他悄悄探進頭對阿通說:「阿通姐姐,你要離開伊勢嗎?我也一起走。我早就厭倦掃地了,正好趁此機會脫身。這可是個好機會呀!阿通姐姐。」

  「這是我的一點心意……阿通姑娘,這些微薄的禮金就當作路上的盤纏吧!」

  氏富從文卷匣里為數不多的銀子中,取出一些來包好。

  阿通臉上掠過一絲不安,並未伸手去接。她說自己雖然在子等之館教清女吹笛,但也在此叨擾了兩個多月,並深受氏富先生照顧。如果收下禮金,自己也應付住宿費,所以拒絕接受。聞聽此言,氏富說道:「不!你一定要收下禮金。因為我還有事相托。」

  「您託付的事情,我一定照辦。對於禮金,我就心領了。」

  阿通把錢又推了回去。此時,氏富一眼看到了阿通身後的城太郎。

  「喂!這個給你,路上買點喜歡的東西吧!」

  「謝謝您!」城太郎立刻伸手接過來,然後才問了阿通一句:「阿通姐姐,我可以收下嗎?」

  城太郎先斬後奏,阿通也拿他沒辦法。

  「真是勞您費心了!」阿通再三道謝。

  氏富這才放下心來。

  1 文卷匣:存放文具、信件等小型文件箱。

  「我想拜託你,路過京都的時候,將此物親手交給堀川的烏丸光廣1 公卿大人。」

  說著,他從牆邊的書架上取下一卷畫軸。

  「這是前年我受光廣大人所託,繪製的拙作。當時大人曾說要在畫上題字,所以我想給他送過去。如果派使者或委託信差,都不能表達我的誠意,所以想請你代為轉交。你們一路要多加小心,千萬別讓畫淋到雨或弄髒了。」

  阿通覺得此事關係重大,她有些為難,卻又無法開口拒絕。氏富拿出特別訂製的盒子和油紙,準備把畫包起來。可能對此畫鍾愛有加,或是不捨得把自己的作品交給別人,他並未包畫,隨即說道:「那麼,也讓你們看看這幅畫吧!」

  說完,在兩人面前攤開了那幅畫。

  「哇!」

  阿通不禁發出一聲讚嘆。城太郎也瞪大眼睛,伸著脖子仔細觀看。

  因為尚未題字,所以無從知道這幅畫所描繪的故事,但看得出是平安時期的生活場景。畫中運用的土佐流筆法十分細膩,點綴上金粉更顯得華麗大氣,讓人百看不厭。

  就連對繪畫一竅不通的城太郎也嘖嘖感嘆。

  「啊!這火焰畫得真像呀!好像正在燃燒一樣呢……」

  「只能看不能用手摸喲!」

  兩人屏氣凝神,都被這幅畫深深吸引了。就在此時,管家順著院子走過來,對氏富耳語了幾句。

  氏富聽完後點頭說道:「哦……原來如此。看來他不是什麼可疑人物。不過為了慎重起見,還是請他留下字據,再把東西還給他。」

  說完,阿通拿起那個帶有汗臭的遊學武者的包袱,交給了管家。

  1 烏丸光廣:原姓藤原,曾在朝廷任侍從、左右少辦、藏人等職,最後升為權大納言。

  七

  子等之館的清女們聽到教吹笛的師傅突然要離開,都顯得依依不捨。

  「真的嗎?」

  「這是真的嗎?」

  大家圍著阿通問道。

  「您不再回來了嗎?」

  眾人早把阿通當成了姐姐,此刻要與姐姐分別,不禁傷心不已。此時,城太郎在館外大喊:「阿通姐姐,你準備好了嗎?」

  他早就換下了白色短褂,穿上了自己的短上衣,腰上插著木刀。將荒木田氏富交代的那幅畫用油紙包了好幾層才放進盒子裡,外面再用包袱皮包好,城太郎把它斜背在身上。

  「哎呀!你動作真快呀!」阿通在窗口處回答。

  「我當然很快,阿通姐姐,你還沒準備好嗎?和女人一起出門真麻煩!」

  由於子等之館禁止男性入內,所以城太郎只能站在館外邊曬太陽,邊等阿通。他望著霧靄重重的神路山,伸了個大懶腰。

  城太郎生性活潑好動,僅等了一會兒工夫,就有些不耐煩了。

  「阿通姐姐,你還沒好嗎?」

  館內傳出阿通的聲音:「這就出去了!」

  其實,她早就準備妥當了。短短兩個月的朝夕相處,她和這些神女早已情同姐妹,這會兒突然要離開,神女們很傷心,都不捨得讓阿通走。

  「我還會再回來的,大家要多保重啊!」

  雖然阿通心裡知道自己不會再回來了,但此刻也只能這樣安慰她們了。

  有的神女低聲啜泣,有的說要把阿通送至五十鈴河的神橋,大家圍著阿通一起走到門外。

  「咦?」

  剛才一直嚷著要走的城太郎到哪兒去了?

  神女們用手圍成喇叭,大聲喊著:「城太郎!城太郎!」

  阿通很了解城太郎的個性,所以並不擔心。

  「他一定是等不及,一個人先趕往神橋那裡了。」

  「這小孩真不聽話!」

  其中有個神女看著阿通的表情,問了一句:「那個小孩是師傅您的孩子嗎?」

  阿通沒有笑,一本正經地回答:「你在說什麼呢?城太郎怎麼會是我的孩子?今年春天我才滿二十一歲呢!難道我看起來很老?」

  「可有人這麼說哪!」

  阿通突然想起荒木田氏富說過的話,感到非常生氣。但是,不管別人怎麼說,只要那個人相信自己就足夠了。

  「阿通姐姐!你好過分!好過分!」

  原以為城太郎先走了,沒想到他從後面追上來。

  「讓人家等你,可你自己卻一聲不吭地先走了,真不夠意思!」

  城太郎嘟起了小嘴。

  「剛才我明明沒看到你嘛!」

  「沒看到我,也應該找一找才像話嘛!剛才我看到一個很像我師傅的人往鳥羽街的方向走去,所以追過去看一看。」

  「啊?像武藏的人?」

  「可是,我看錯了。我追到樹林,老遠看見那個人走路一瘸一拐的,肯定不是師傅……真讓人失望啊!」

  八

  兩個人一路長途跋涉,城太郎幾乎每天都在品嘗希望破滅的痛苦。

  不管是擦身而過的路人,還是背影酷似武藏的人,他都會跑過去確認一下。哪怕是在街邊住戶的二樓上、渡船上、馬上、轎子裡,只要發現長得略像武藏的人,他都會一陣悸動,心想:會是他嗎?然後想方設法去看個究竟。可每次,他都是失望而回。一路走來,這樣的事情已發生過幾十次了。

  因此,阿通對城太郎的話並不在意。

  尤其當她聽到城太郎說那個人是一個跛腳武士時,不禁笑起來。

  「辛苦你了!如果剛一起程就情緒低落,那往後的日子可就難過了。我們還是高高興興地出發吧!」

  「這些小姑娘是怎麼回事?」

  城太郎毫無顧忌地掃視了一眼那些跟在阿通身後的神女。

  「怎麼回事?難不成她們也要跟我們一起走?」

  「沒這回事。她們捨不得我走,要送我到五十鈴河的宇治橋。」

  「那真是辛苦她們了!」

  城太郎模仿阿通的語氣,逗得眾人大笑。

  本來情緒低落的送行隊伍,卻由於城太郎的加入,氣氛頓時變得活躍起來。

  「阿通師傅!您走錯路了,不在那兒拐彎兒!」

  「不!我沒走錯!」

  阿通繞到了神宮玉串御門的方向,對著遠處的神宮正殿,鳴掌三聲,然後低頭禱告起來。

  城太郎見狀,嘀咕著:「哦!原來如此,阿通姐姐在祈求神佛保佑呢!」

  但是,他只是遠遠地看著,並未走上前。

  神女們用手指戳著城太郎的後背、肩膀說道:「城太郎!你為什麼不過去禱告?」

  「我才不要呢!」

  「怎麼能說不要?小心爛舌頭!」

  「參拜、禱告什麼的,讓人多不舒服呀!」

  「參拜神明怎麼會不舒服呢?這兒的神明絕不同於那些市井中常見的,或是人們常接觸到的神明。你可以把她想像成自己遠在天邊的母親,這樣不就很自然了嗎?」

  「這個我懂!」

  「那你就過去參拜一下吧!」

  「我不喜歡嘛!」

  「你真固執!」

  「你們這些臭丫頭、多嘴婆!都給我閉嘴!」

  「哎呀!他罵人!」

  裝束打扮一模一樣的清女們,頓時瞪大了眼睛。

  「哎呀!」

  「哎呀!」

  「這小孩好可怕!」

  阿通遙拜神明之後,走了過來。

  「你們怎麼了?」

  神女們正等著阿通回來主持公道。

  「城太郎罵我們是臭丫頭,而且他還說討厭參拜神明。」

  「城太郎,這可是你不對!」

  「什麼嘛!」

  「你以前不是說,武藏哥哥在大和的般若原跟寶藏院眾僧決鬥之時,你曾合掌大聲祈求神明保佑嗎?現在,你也要過去參拜神明。」

  「可是……大家都在看著我呢!」

  「好,大家都轉過頭去,我也轉過去不看。」

  於是,眾人背對著城太郎,排成一排。

  「這樣可以了吧?」

  阿通問完,沒聽到城太郎的回話,於是偷偷轉頭去看。只見城太郎跑到玉串御門前面,深深鞠了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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