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泉
2024-10-08 16:28:30
作者: 吉川英治
一
《保元物語》1 提到的伊勢武者平忠清就生於這座古城。如今,路邊的賣茶女儼然已成為織田信長古市2 的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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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茶館多用竹子搭建,草編的懸窗用以遮擋風雨,茶館四面圍著褪色的幕布。街上,數不清的煙花女在招攬著客人。
「客官,進來歇歇腳吧!」
「客官,進來喝口茶吧!」
「那邊的年輕客官,進來坐坐吧!」
1 《保元物語》:鎌倉初期的軍事題材小說,分上、中、下三卷。
2 古市:據日本古書記載,古市是指山田宮與宇治宮之間的繁華街巷,多見妓院娼館。現位於日本三重縣東部,伊勢市的街區一帶。
「各位趕路的客官,進來坐坐吧!」
她們不分晝夜,招攬著往來的行人。
這條街是通往內宮1 的必經之路,即使不願意也必須從這些濃妝艷抹的女人中穿過去,稍不留神還會被對方抓住袖子,以致無法順利通過。武藏離開山田客棧之後,皺著眉頭、咬緊牙關,拖著傷腳一跛一跛地走過這裡。
「喂!練武人!」
「您的腳怎麼了?」
「我們幫您治一治吧!」
「我來替您按摩吧!」
那些女人抓著武藏的袖子,不讓他過去,有的人甚至還抓著他的斗笠、手腕不放。
「男子漢大丈夫怎能如此害羞呢?」
武藏的臉漲得通紅,一語不發。這樣的對手,讓他始料未及,只能一個勁兒地說:「不用了!不用了!」在這些女人眼中,忠厚老實的武藏就像一隻可愛的小豹子,於是更想捉弄他。最後,武藏不得不狼狽逃走,連斗笠也不要了。
女人們的笑聲,仍從背後傳來。那些白皙的手臂擾得武藏心神不寧,他熱血沸騰,久久無法平息。
對於女人,武藏並非毫無興趣。他也會在漫漫旅途中的某個夜晚,突然想起女性的脂粉味兒,以至血脈噴涌、難以入眠。這種感覺完全不同於比武較量,不管自己怎樣努力,熊熊慾火依然無法平息。他只有通過對阿通的種種想像,才能發泄體內蓄積的情慾。
幸好,他的一隻腳受了傷,才逃過這一劫。他勉強支撐著又走了一段路,那傷腳每走一步,就像踩進火盆里一樣,刺骨的疼痛從腳底一直躥入頭頂。
1 內宮:「伊勢神宮」的別稱。
武藏決定離開客棧之前,腳傷就已經發作。現在,他每走一步,就必須用盡全身力氣才能抬起那只用大毛巾包著的傷腳。因此,那些煙花女誘人的紅唇、蜂蜜般黏人的玉手,以及迷人的發香很快就被拋在腦後了。他又重新恢復了清醒。
「倒霉!真倒霉!」
一步、一步,他就像踏著火山的岩漿前行。大顆大顆的汗珠,從額頭上滴落下來,全身的骨頭也快要散架了。
當武藏蹚過五十鈴河,踏入內宮的一瞬間,心情變得豁然開朗。此處草木茂盛、鳥語花香,恍如仙境。雖然他不知道是否真有神明,但此處恬靜優美的景致絕對是世間少有。
「哎喲……」
武藏再也忍不住陣陣劇痛,他強撐著走到風宮1 前的一棵大杉樹下,一下子栽倒在地,抱著傷腳,痛苦地呻吟。
二
過了好久,武藏動也沒動,就像一塊石頭似的。由於傷口化膿,他體內仿佛烈火在燒,而體外卻感受著刺骨的寒風。
……
又過了一會兒,他終於失去了知覺。他料想到自己離開客棧會更加受罪,但為什麼一定要離開呢?
武藏和其他病人一樣,無法忍受久臥病榻的滋味,但他如此魯莽的行動,只會加劇腳傷的惡化,最後把自己弄得苦不堪言。
然而,他的精神卻異常興奮,不多時他又恢復了知覺,抬起頭,目光炯炯地凝視著天空。
1 風宮:位於日本三重縣的伊勢市,是「豐受大神宮」的別宮。——譯者注天空下,神廟裡的高大杉樹被風兒吹得沙沙作響。此時,一陣古樂之聲傳入武藏耳中,那樂曲是由笙、篳篥1 、笛子合奏而成的。
他側耳傾聽,伴隨著樂聲還傳來一個孩子輕柔的歌聲:給我打節拍,
父親吩咐我。
使勁打節拍,
節奏要整齊。
即使和服袖子破了,
也不能讓腰帶斷了,
也不能讓節奏亂了,
不要亂了。
可惡!武藏咬緊牙關掙扎著站起來,他雙手扶著風宮的外牆,像個螃蟹似的橫著往前走。
遠處神殿的懸窗里,隱隱可見燈火,還時時飄來仙樂般的歌聲。那裡是子等之館,是奉職於神宮的清女2 們的住所。剛才的樂聲,可能是她們在練習天平年間的祭祀古曲。
武藏一步一步,慢慢挪到子等之館的後門,往裡面張望,卻沒見到一個人,他稍微鬆了口氣,解下腰帶,和包袱系在一起,掛在了內牆裡的衣帽鉤上。
現在,他身上沒有任何負重,雙手撐著腰,一瘸一拐地向別處走去。
過了很久,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出現在附近河畔的一塊大石頭旁。這條名為五十鈴的河距離子等之館有五六百米遠,他嘩嘩地拍打著水花,洗著澡。
1 篳篥:雅樂用管樂器。
2 清女:日本女性神職人員。——譯者注幸好沒被神官發現,否則肯定會被罵是瘋子。
如此一絲不掛地在河裡洗澡,旁人看了肯定以為他精神不正常。據《太平記》1 記載,很久以前伊勢有一個名叫仁木義長的莽夫,擅使弓箭。他攻占了神領三郡,並占領了伊勢神宮。自此,他遍嘗五十鈴河裡的鮮魚、神路山裡的飛禽。然而,正當他耀武揚威之時,突然被惡鬼附了身,發狂而終。
今晚,在河邊洗澡的裸體男子,不免讓人聯想到故事中的人物。
不久,男人從河裡走出來,坐在石頭上,穿好了衣服。
他正是武藏。
岸上異常寒冷,武藏的頭髮都被凍住了,一根根如針一樣直立著。
三
武藏心想,如果無法克服肉體上的疼痛,又怎麼能戰勝今後的敵人呢?人生充滿變數,必須時刻抖擻精神迎上,而自己馬上要面對的一大勁敵就是吉岡門。
自己與吉岡門積怨已久,這次對方為了保全顏面,一定會想方設法置自己於死地。現在,他們肯定是以逸待勞,等待決戰之日的來臨。
武功高強的武士,經常把「拼死一戰」「不懼生死」這樣的詞掛在嘴邊,但武藏卻認為這些話沒什麼意義。
就連武功平平的武士,在決戰之時,也會抱定拼死一搏的決心。這是人的一種本能。而所謂的「不懼生死」是一種高層次的精神狀態,這不是什麼難事,因為任何人被逼入絕境時,都會自然爆發出這種潛能。
1 《太平記》:該書描寫了自後醍醐天皇即位的文保二年(1318)至細川賴之開始輔佐將軍足利義滿之間長達半個世紀的戰亂故事。其書名所流露出的諷刺意味,也為日本史學家、文學家津津樂道。
武藏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現在他考慮的是如何取勝,如何抱有必勝的信念。
此地與京都相隔不遠,還不到四十里地,如果腳程快,不用三天就能到達。但是,心理準備卻無法在短短几天內完成。
自從他在名古屋給吉岡門寄去挑戰書之後,他一直在想:自己是否已經準備好了?是否有十足把握戰勝對方?
他不得不承認,在自己內心深處還藏有一絲畏懼。
他深知自己學業未滿,個性不夠成熟,遠遠沒達到武術大家的境界。
武藏時常想起奧藏院的日觀老僧、柳生石舟齋和宗彭澤庵和尚,每當他要沾沾自喜時,這些人就讓他清醒很多。他發現自己粗獷的性格中,隱藏著很多弱點。儘管認識到自己的不成熟,他依然要深入虎穴,並且還要大獲全勝。真正的武學者不能一味地好勇鬥狠,獲勝才是終極目的。只有保全性命,才有機會不斷向世人展示自己頑強的耐力。
想到這兒,武藏為之一振。
「我一定要贏!」他對著巨杉大聲喊著,邁步向五十鈴河上遊走去。
前面出現一座山,山石層巒疊嶂。武藏像原始人一樣,爬上了這座山,來到了一片人跡罕至的原始森林。這裡有一條悄無聲息的瀑布,原來水流已被凍成了冰柱。
四
武藏如此費力前行,到底要去哪裡呢?
是不是剛才在神泉中洗澡,受到了神明懲罰,如今真的發瘋了?
「怕什麼!怕什麼!」
他如同孤魂野鬼一般,毫無目的地遊蕩。他攀上岩石,抓住樹藤,把巨大的山石踩在腳下,一步一步努力向上爬。如果不具有超乎常人的毅力,根本無法攀上如此陡峭的絕壁。
距離五十鈴河淺灘兩公里遠的地方,有一條溪谷,此處暗礁密布、水流湍急,據說連香魚都無法游過這裡。溪谷的前面是一處陡峭的斷壁,恐怕只有猴子和天狗才能爬上去。
「嗯!那就是鷲嶺。」
武藏精神異常亢奮,在他眼裡沒有征服不了的絕壁。
原來他將隨身物品都放在子等之館,就是為了便於爬山。他抓住崖壁上的一條樹藤,一尺一尺地向上攀爬。他的力氣大得驚人,仿佛冥冥中有一股神力在慢慢往上拽他。
「我做到了!」
武藏終於登上了絕壁,他站在崖頂大聲歡呼。從此處望去,五十鈴河恰如一條白練,河流盡頭的兩個淺灘也隱約可見。
夜色中薄霧繚繞的森林,就在他的腳下。之前在客棧養傷時,他每天都能看到這座高不可攀的山峰,而現在自己終於征服了它。
在武藏心中,這座山就象徵著石舟齋。所以他才會拖著傷腳毅然離開客棧,在神泉中沐浴,又費盡千辛萬苦攀上這座山峰。此刻的他目光炯炯,因為柳生石舟齋這個高不可攀的偉人,已不再是他的心理負擔。
住在客棧的那幾天,武藏一直覺得那座山在嘲笑自己為腳傷所累,所以他非常討厭這座鷲嶺。經過幾日深思熟慮之後,他終於按捺不住,決定要登上這座險峰。
(石舟齋也沒什麼可怕的!)
此刻,他赤腳踩在地面上,內心無比暢快。如果連這點自信都沒有,根本不可能戰勝吉岡門!
所有踩在腳下的草木冰雪,都是他的敵人,他的每一步都是對勝敗生死的考量。剛才在神泉沐浴時,五臟六腑的血液仿佛都被凍僵了,現在全身血液猶如溫泉般涌動起來,毛孔中冒出騰騰熱氣。
這座鷲嶺的荒坡異常險峻,就連登山者都望而卻步。現在,武藏卻緊緊抓住山石,繼續往上攀爬。有時當他用腳試探岩石時,石頭會突然崩塌,滾落到山腳下的樹林裡。
一百尺、兩百尺、三百尺,在蒼穹的襯托下,武藏的身影越來越小。此時,有朵白雲飄過來,當白雲飄走時,他已融入了夜空中。
鷲嶺猶如一個矗立於天地之間的巨人,漠然注視著武藏的一舉一動。
五
武藏就像螃蟹一樣,摳住岩石,奮力攀爬。眼看著,他就爬到了接近山頂的地方。
他小心翼翼,生怕稍有疏忽,就會摔得粉身碎骨。
「呼……」他全身的毛孔都在拼命地呼吸著。
此刻,武藏的心臟劇烈跳動,似乎要跳出喉嚨,每向上爬一點,都必須停下來喘口氣,他還經常低頭看一看自己所征服的山路。
神苑的原始森林、五十鈴河、神路山、朝熊山、前山諸峰,還有鳥羽漁村和伊勢海,這些全被自己踩在腳下了。
「馬上就到山頂了!」
溫熱的汗水,順著面頰流下。武藏突然想起,兒時依偎在母親懷抱的感覺。此時,他已感覺不到山石的粗糙,只想依偎在大山的懷抱里,美美地睡上一覺。
「嘎吱、嘎吱!」武藏大腳趾踩著的一塊石頭,突然有些鬆動。他心頭猛然一驚,立刻抽腳尋找下一個踩踏點。生死存亡僅一線之隔,這種慘烈程度絕非筆墨能形容。此刻就像決鬥的關鍵時刻,要麼殺死對方,要麼被對方所殺。
「快到了!只差一點了!」
武藏再一次抓緊岩石,拼命向上爬。
如果此時意志力與體力稍有懈怠,將來必然會倒在其他武者的劍下。
「該死!」
他的汗水打濕了山石,腳踩上去幾乎有些發滑,身上的汗水不斷蒸發,形成了一團雲霧般的熱氣,他看起來就像一大片白雲。
「石舟齋老兒!」他詛咒般地喃喃自語。
「日觀老兒!宗彭澤庵臭和尚!」
他想像著,自己踩著這些傑出人士的頭頂,一步步向上攀爬。他已然與大山合二為一。如果山神看到有人如此鍾情於自己,肯定非常驚訝。突然,一陣狂風襲來,武藏眼前一片飛沙走石。
他仿佛被人用手捂住了口鼻,幾乎無法呼吸。為避免大風把自己颳走,他雙手緊緊抓著石頭……很長時間,武藏一直緊閉雙眼,身子緊貼著石壁。
儘管如此,他的內心卻在高唱凱歌。偶爾,他會睜開眼睛,看一眼廣闊無垠的天空,還有那映著朝霞的雲海。
「看!我終於做到了!」
當他意識到自己已登上頂峰時,整個思想就像被割斷的琴弦一樣,徹底鬆懈下來。狂風夾雜著沙石,不斷地打在他的背上。
這一刻,武藏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愉悅,他已達到了物我兩忘的境界。那被汗水濕透的身體,緊緊貼著大地。在這曙光初現之時,山性、人性都在大自然莊嚴的懷抱中得以重新孕育。武藏的意識逐漸恍惚起來,不多時便沉沉入睡。
過了很久,他猛然驚醒,一抬頭,覺得頭腦如水晶般清明,身體就像一條小魚一樣充滿活力。
「啊!再沒人可以俯視我了,我已經征服了鷲嶺!」
瑰麗的朝霞染紅了山頂,也染紅了他。武藏像原始人一樣,向空中伸展雙臂,然後又低頭看了看幫助自己登山的雙腳。
突然,他發現一件事,自己的傷腳竟奇蹟般地消腫了,皮肉里的膿液似乎都已流淨,腳已不再散發惡臭。在這澄明、清淨的世界裡,他只聞到自己身上的味道和惡疾盡除後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