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曾冠者
2024-10-08 15:08:51
作者: 吉川英治
一
那個路人告訴武藏,有一個浪人在離關卡的茶館不遠的地方截住了那位女子,然後鞭打那牛,連人帶牛一併劫走了。這一消息立刻在街內炸開了鍋,搞得人盡皆知。
武藏一直待在山丘上,所以到現在還不知道這一變故的就只剩他了!
從出事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半刻鐘,要是阿通真的遇到什麼危險,那還來得及去救她嗎?武藏立刻跑到了那家茶館前。
「老闆!老闆!」
關卡的木柵門在下午六點關閉,茶館的老闆正在收拾桌子。他回頭望著氣喘吁吁的武藏,問他:「你落什麼東西了嗎?」
「不是,大約半刻鐘之前,有一位女子帶著一個小男孩從這裡經過,您看到了嗎?」
「你是指那位坐在牛背上像普賢菩薩的女子嗎?」
「嗯,沒錯!聽說他們二人被一個浪人給劫走了,您知道去哪裡了嗎?」
「我沒親眼看到,不過聽來往的人說,他們從前面首塚那個地方被拐到了旁邊的小道,往野婦池方向去了。」
順著老闆手指的方向,武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消失在蒼茫暮色中。
綜合路人的說法,武藏絞盡腦汁也想不出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要綁架阿通。
武藏萬萬沒有想到下手的正是本位田又八。武藏從比睿山的無動寺前往大津的過程中,在山頂的一間茶館內碰見了又八,兩人盡釋五年前結下的仇怨,恢復了幼時的朋友之情,並且還約好一起去江戶。
武藏緊握又八的雙手,眼神中飽含真誠和期待。
「之前不愉快的事情就讓它隨風飄散吧!你要認真修行,要對未來充滿希望。」
武藏的鼓勵令又八感激涕零,又八欣然地說:「嗯,我要認真修行,重新做人。你是我的兄長,要多多指教我呀!」
就是這樣一個又八!武藏根本不可能將他和劫持阿通的人聯繫到一起!
武藏猜測,劫持阿通的人可能會是浪人中的卑鄙小人,也有可能是在世間投機取巧的小蟊賊、人販子,甚至還有可能是劫道的武夫。如果這些都不是,那極有可能就是地方上彪悍的野武士了。
武藏現在根本搞不清對手是誰,他現在既著急又緊張,唯一能做的就是趕緊去野婦池尋找線索。此時,天已經大黑,天空雖布滿星光,地上卻是伸手不見五指。
武藏按照茶館老闆的指示,去野婦池尋找,但是找遍了所有的地點,也沒發現一塊像池塘的地方。田地和森林都是傾斜的,道路也在一點點變陡,武藏覺得自己好像來到了駒岳山腳的某個地方——武藏是徹底迷路了!
「好像走錯路了?」
武藏環顧四周,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在駒岳的巨大山體底下,有一處被防風林包圍著的農家院落。透過樹林可以看見熊熊燃燒的爐火,將周圍的木籬笆映得通紅。
武藏走向前去,一眼就看到了院子裡的那頭花斑母牛,但是沒有發現阿通。牛被拴在了廚房外面,正在無聊地「哞哞」叫著。
二
「……哦!花斑母牛!」
武藏鬆了一口氣。
牛在這裡,那毫無疑問,阿通肯定也被劫持到了這裡。
可是……
這處民宅位於防風林中,住的究竟是何許人呢?武藏思慮再三,決定先觀察一下,以免打草驚蛇,對阿通不利。
武藏躲在外面窺探屋內情形。
「娘,您休息一下吧!您老說自己眼睛不好,可還偏要在那麼暗的地方幹活,快別幹了!」
聲音有些大,從一個陰暗的角落裡傳來,旁邊堆放著一些柴草和稻殼。
武藏屏氣凝神探聽屋內的動靜。廚房的隔壁有一個房間,裡面生著爐火,火光搖曳,映得整個屋子通紅。可能是從這間屋子,也可能是從隔壁有著破格子門的房間,傳出了輕微的紡線聲。
那位母親聽到兒子的勸說,趕緊停止手頭的工作,紡線聲戛然而止。
兒子在隔壁的屋子裡,似乎在忙著什麼。他起身出來,順手帶上了拉門,對母親說:「娘,我出去洗洗腳,然後咱吃飯!」
廚房的旁邊有一條引水溝,清清的泉水正在靜靜地流淌。兒子拎著一雙草鞋,來到引水溝邊,一屁股坐在了旁邊的石頭上,用清水涮了兩三次腳。這時,那頭花斑母牛悄悄地將頭探到那男子肩膀後。
那男子摸摸牛鼻尖,對始終沒有作聲的母親大喊:「娘,等您忙完了,快出來看啊!我今天可撿到大便宜了!您猜是什麼?一頭牛!而且還是一頭優質母牛。不僅可以耕地,還可以擠奶呢!」
武藏站在籬笆門外聽得一清二楚。如果他當時再耐心一些,搞清楚對方的底細之後在行動,就不會釀成後來的過錯了。武藏覺得自己偵察得差不多了,就找到入口,悄悄地潛入院子。
雖然是一處農宅,但非常寬敞。牆壁有些破舊,應該是一處老宅。
屋子裡沒有長工,也沒有女傭。茅草屋頂上長滿了青苔,沒人打理,遠遠望去,像一座廢宅。
「……?」
武藏來到亮著燈光的窗前,踩著窗下的石頭向屋裡窺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長刀,正掛在對面的牆壁上。一般老百姓不可能擁有這種刀,至少也是頗有來頭的武將才能使用。皮革刀鞘上的金箔花紋雖已褪色,但仍依稀可辨。
看來——
武藏思前想後,更加狐疑。
剛才,微弱的燈光映射著洗腳男子的臉龐,那眼神讓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一般人。
那人身著及腰粗布衣,裹著滿是泥漬的綁腿,腰上還別著一把刀。
大圓臉盤子,頭髮蓬亂,自眼角處用稻草束起,眼角上挑,顯得炯炯有神。胸肌強健,腿腳麻利。武藏一見此人,就覺得他非常可疑。
「肯定是這傢伙乾的!」
鋪著藺草的房間內空無一人,松枝在巨大的火爐中熊熊燃燒著,釋放的濃煙「呼」的一聲從窗戶中頂出來。
「……咳!咳!」
這下把武藏嗆了個夠嗆,他趕緊用袖口捂住口鼻,但還是發出了咳嗽聲。
「誰?」
廚房內傳來老太婆的聲音。武藏趕緊躲到窗戶底下。那老太婆貌似走進了有爐子的房子,吆喝兒子說:「權之助,倉庫的門鎖好了嗎?好像又有小偷來偷栗子了。」
三
「來了更好,我正愁抓不到他們呢!」
武藏打算先抓住那壯漢,然後逼他招出把阿通藏在了哪裡。
那名壯漢看起來非常勇猛。武藏怕過會兒纏鬥起來,如果再從裡面竄出幾個壯漢來,那可就麻煩了。如果只對付這一個,那還好說。
武藏趁老太婆喊著「權之助、權之助」的時候,趕緊從窗下逃走,躲到外側的樹底下去了。
那名叫權之助的男子大步流星地跑過來。
「在哪裡?」
他大聲地問:「娘,賊呢?在哪裡呢?」
老太婆靠著窗邊。
「在那邊,剛才我還聽到咳嗽聲呢!」
「您不會是聽錯了吧?娘,您最近不是有些眼花耳背嘛!」
「不會錯的!肯定是有人站在窗子外面偷看,結果被煙給嗆了!」
「真的嗎?」
權之助像巡邏城牆一樣,在屋子周邊轉了幾圈,嘴裡嘀咕著。
「經您這麼一說,我還真聞到生人味了!」
武藏見權之助眼中充滿殺機,所以沒敢貿然現身。
權之助將自己從腳趾武裝到胸口,沒給對手留下任何偷襲的空隙。
武藏想弄清楚他手上究竟拿了什麼東西,所以凝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最後武藏終於看清了,原來在他的右手內側一直到肘部之間,藏著一根四尺長的圓木棍。
那不是普通的擀麵杖,也不是簡單的棒子,更不是隨隨便便的樹枝,而是一種閃著光澤的武器——在武藏看來,圓木棍已經和權之助合二為一,無論何時,權之助都不會將棍離手。
「喂!誰在那裡?」
權之助猛地揮出木棍,帶來一陣疾風。風從武藏鼻尖吹過,武藏稍一閃身,木棍從他肩旁落下。
「我來向你要人。」
權之助盯著武藏,沉默不語。武藏厲聲說道:「趕緊把那女子和孩童交出來。不然,休怪我不客氣!」
二人的背後就是一道天然屏障——駒岳山。每當夜幕降臨,從駒岳山的雪溪中經常會吹來陣陣刺骨的寒風。武藏第三次要求:「趕緊把人交出來!」
武藏的語氣比寒風還要冷峻。權之助反手握著木棍,那眼神宛如要將武藏吃掉一般,頭髮一根根全都立了起來,遠遠望去,活像一隻大刺蝟。
「你這狗雜種!你以為是我擄走的啊?」
「肯定就是你。你看他們兩人好欺負,於是就將他們劫持到了這裡——快點把人交出來!」
「你,你說什麼?」
權之助突然揮出四尺多長的圓木棍——速度之快,讓人難以分清究竟是木棍,還是手臂。
四
武藏除了躲閃之外,別無他法。權之助的武藝精湛,再加上他體力超群,這讓武藏吃了一驚。武藏後退數步,警告他說:「趕緊把人交出來,不然可別後悔!」
權之助將一根木棍使得上下翻飛,沒有一點紕漏,厲聲回應說:「少囉唆,看打!」
二人纏鬥在一起,難捨難分,武藏後退十步,權之助緊跟十步,後退五步,權之助緊跟五步。
武藏在躲閃過程中,一度兩次抓住了自己的刀柄,但是對方速度太快,武藏根本沒時間將刀拔出,迫於形勢,最終被迫放棄。
因為在手握上刀柄的那一瞬間,肘部就會暴露在敵人面前,給敵人造成可乘之機。武藏並不是所有時候都這么小心,這也因敵人而異。有時敵人比較弱,他就不需要顧及這麼多,但一旦碰到強敵,就不得不戒備了。權之助的攻擊速度遠遠超出了武藏的預想,如果小看他是一介草民,逞一時之勇,那可能就要挨悶棍了。雖然對方顯得有些急躁,但是呼吸均勻,出招過程中無半點破綻,這讓武藏覺得此人絕非泛泛之輩。
武藏在一開始步步躲閃,處處戒備,還有一個目的,那就是想摸一下權之助的底細。
權之助的棍術中藏著固定的章法,他的步伐矯健,身姿靈敏,在武藏看來,這儼然就是「金剛不壞」之身。乍看上去,權之助渾身上下透出泥土的氣息,但是揮起棍來,從內到外卻無不透出武術之道。武藏碰見的高手無數,但其中無人能匹敵此農夫的武藝。而且權之助身上散發出「武士道精神」的光芒,正是武藏夢寐以求卻尚未達到的境界。
眾位看官,見我如此敘述武藏的內心世界,大家可能會覺得他們慢悠悠地對峙了良久。其實,這一切都發生在瞬息之間。權之助的木棍沒有片刻停息,一直如雨點般進攻。
「噢!」
權之助用全身的力氣發出一聲悶吼。
「呀!」
他拳打腳踢,而且還不斷變換出棍的招數。他嘴中罵罵咧咧。
「你這狗東西!」
「王八蛋!」
權之助將一根木棍使得如同一把長刀,他有時單手握棍,有時雙手握棍,或打,或抽,或刺,或旋,變化萬千。
長刀一般分為刀刃和刀柄兩部分,而且只有刀刃可以傷人,但木棍就不一樣了,它不分前後上下,哪裡都可以置人於死地。一根木棍被權之助使得如同糖果店裡的軟糖一樣,可長可短,讓人看著都心生膽戰。
「阿權,小心啊,對方可不是泛泛之輩喲!」
他的老母親突然從堂屋窗口喊道。權之助的老母親雖然沒有參戰,但是已經發現眼前的這名年輕人是自己和兒子的大敵。只聽權之助寬慰母親說:「娘,您別擔心。」
權之助得知母親在一旁觀戰,愈加勇猛。武藏閃過權之助的一記攻擊,然後趁此間隙,「嗖」地抓住了他的小臂。權之助猶如巨石壓頂一般,「咕咚」一聲倒在了地上,跌了個四腳朝天。
「等一下!浪人!」
那名老母親擔心兒子安危,猛捶窗子大喊。悽厲的叫聲透過窗戶的竹格子傳出,憤怒的面相也讓武藏開始猶豫要不要進一步攻擊。
五
母子連心,骨肉之情讓老母親急得毛髮豎立。
看到兒子被摔到地上,老母親也頗感意外——按照常理,武藏摔倒權之助之後,要在對方爬起之前,衝上去補上一刀。
然而武藏當時並沒有那麼做。
「哦!我等你!」
武藏騎在權之助的胸口,用腳踩著他的右手腕,抬頭望著老母親剛才在的那個小窗口。
「……?」
武藏面露驚訝。
窗口內,已經沒了老母親的身影。被武藏壓在身下的權之助還在拼命地掙扎,努力想掙脫武藏的束縛。他拼命地蹬著腿,企圖靠腰部和腿部力量挽回敗局。
老母親覺得大意不得,於是趕緊跑回廚房,拿上武器,沖了出來,指著權之助的鼻子大罵:「你這臭孩子,太不爭氣了!我來助你一臂之力,你可不能再輸了啊!」
武藏本以為那老母親讓自己等一下,是為了跑上前來,跪在自己面前,乞求饒她兒子一命。可沒想到,這老太婆是為了激勵她兒子,陪他繼續戰鬥。
武藏瞧見老母親的腋下夾著一把沒鞘的長刀,在星光的照耀下,現出點點寒光。她站在武藏背後,喊道:「你這個瘦猴子!別以為欺負我們這樣的草民就能幫你揚名立萬,你還真以為我們是普通的老百姓嗎?」
武藏身子底下正壓著一個大活人,他根本無暇去顧及身後的一切。
如果老母親這時突然從背後攻擊,那麼武藏將很難應付。更何況權之助還在地上拼命地折騰,背上的衣服和皮膚都磨破了,只為給母親贏得一個有利位置。
「這就是一個浪人!娘,您不用擔心!您不用靠得太近,看我現在就打倒他!」
權之助雖被壓在地上,但依舊嘴硬。老母親囑咐他:「你別急躁!」
又接著說:「怎麼能夠輸給這種野浪人?我們的先祖那可是大英雄,木曾家族大名鼎鼎的大夫房覺明的血流到哪裡去了?」
聽母親這麼一說,權之助大聲喊道:「在我身上。」
他一邊喊著,一邊抬起頭,一口就咬在了武藏的大腿上。
權之助已將木棍扔開,現在雙手也自由了,再加上咬著武藏的大腿,弄得武藏難以招架。背後的老母親也前來助陣,揮舞著長刀,向武藏砍去。
「等一下,老媽媽!」
這次換作武藏喊暫停了。武藏知道爭鬥並不能解決問題,再這樣下去,雙方肯定是不死即傷。
如果再繼續下去,如果能夠救得了阿通和城太郎,那也罷了,主要是現在還不能確定是不是這兩人劫持了阿通和城太郎。武藏想先把事情搞清楚再說!
武藏要求老母親先將長刀放下,但老母親卻沒有立即答應,她問兒子:「阿權,你說怎麼辦?」
她想和被壓在地上的兒子商量一下,看看要不要妥協。
六
火爐中的松枝燃燒得正旺。母子二人和武藏交流之後,才發現雙方存在誤會,最終冰釋前嫌。
「哎呀!哎呀!真是好險啊!這可真是天大的誤會……」
老母親終於鬆了一口氣,坐下休息一會兒。權之助也想坐下,可被老母親制止了。
「權之助。」
「娘,什麼事?」
「你先別坐下,帶這位武士參觀一下屋子——讓他看看咱們沒藏那位女子和孩童!」
「好的!您懷疑是我在大街上綁架了那女子和孩童,我實在是太冤枉了——您跟我來,這屋子您可以隨便翻,隨便看!」
武藏跟在權之助身後,脫掉草鞋進入屋內,坐在火爐前的草蓆上,和他們母子二人聊著天。
「我就不看了,你們是清白的!剛才懷疑你們,真的很抱歉!」
武藏誠摯地向對方道歉,權之助也有點不好意思。
「我做得也不對,要是先問清楚,就不會出現那樣的事兒了!」
說完,盤腿坐在火爐邊。
話雖如此,但武藏依然沒有打消心中的顧慮,剛才在門外看到的那頭花斑母牛,確實是自己從比睿山帶來的,途中把母牛讓給了病弱的阿通來騎,而且城太郎還在前面牽著牛繩,怎麼這會兒就給拴在了這家民宅的院子裡了呢?
「你就因為那牛才懷疑我啊?」
權之助恍然大悟,趕緊將自己撿到母牛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武藏。
「不瞞您說,我在這附近有些田地。傍晚的時候,幹完農活,我拿著漁網去野婦池捕魚。當我走到池尻河的時候,發現那頭花斑牛掉到了裡面,正在淤泥里掙扎。淤泥很深,那牛越掙扎越往下陷。它難受啊!
就在那『哞哞』地叫!我見它可憐,就把它拉上來了!拉上來之後才發現,原來是一頭還在哺乳的母牛。我去周邊找它的主人,但沒人認識,於是我就猜測這肯定是被哪個盜賊偷出來,然後給扔在那裡的。您也知道,一頭牛能頂得上半個勞力。我家裡太窮,都不能好好供養老母親,所以我當時就覺得這可能是上天可憐我,特意賜給我的禮物,於是就把它牽回家了!既然您是牛的主人,那就把它帶走吧!至於您說的阿通和城太郎,我可是一概不知的呀!」
說到這裡,一切都清楚了!眼前的這個年輕人不是什麼強盜,而是一個率直質樸的農村漢子。率直是他的優點,可是正是這優點造成了剛才的誤會。
「如此說來,您一定很擔心他們吧!」
老母親用慈愛的口吻對兒子說:「權之助,你快點吃,過會兒和這位武士一起去找找他那兩位可憐的朋友。如果還在野婦池附近,那就好說了。如果被帶到了駒岳山區,那可就麻煩了!那地區盜賊橫行,殺人越貨,無惡不作,有時候連莊稼都偷。要是真被他們給劫持了,那他們二人可就凶多吉少了!」
七
火把的火焰在山風中搖曳。
一陣強風從山腳下出來,席捲草木,發出淒冷的聲響。強風過後,一切又歸於平靜。武藏屏息傾聽著周圍的一切,四周靜悄悄的,唯有天幕中繁星在閃爍。
「朋友!」
權之助舉起手中的火把,等著後面的武藏。
「真遺憾,沒人看到他們。從這裡到野婦池的途中,也就是那片雜木林的後面,還有一戶人家,要是他們也不知道,那可就真沒辦法了!」
「今晚上謝謝你了!我們已經問了十幾家,可是一點線索也沒有,可能是我走錯方向了吧?」
「也許吧!那些綁架婦女的歹徒非常狡猾,他們是不可能往人多的地方去的。」
夜已過半。武藏和權之助幾乎找遍了野婦村、毋口村等駒岳山腳下的所有村莊,就連附近的山丘和樹林也都找了。
武藏本希望能夠打聽到一點線索,可是現在連見過他們的人都沒有。
阿通姿色出眾,凡是見過她的人,應該都會留下印象。可是,那些農民卻都搖著頭說:「沒見過!」
武藏非常擔心阿通和城太郎的安危。此外,權之助和自己毫無交情,卻如此賣力地幫助自己,這也讓武藏有些過意不去,更何況他明天還要下地幹活。
「給你添了那麼多麻煩,真是對不起!我們再去問一家,如果還不知道的話,那我們也回去吧!」
「沒關係了,就是走幾步夜路而已!那名女子和孩童是您的僕人,還是家人呢?」
「他們是……」
武藏無法開口告訴對方那女子是自己的戀人,而那孩童是自己的徒弟,於是隨口敷衍說:「他們是我的家人。」
也許是權之助同情武藏丟失了親人,他沒再接話兒,逕自走向通往野婦池的雜木林的小路。
雖然現在武藏滿腦子想的都是阿通和城太郎的安危,但又不得不感謝上天對自己命運的安排——也可以說是惡作劇吧!
要是阿通沒有被人劫持,那麼武藏就不可能遇見權之助,也就不可能領教他棍術的精彩。
武藏現在過的是流浪生活,難免不會與阿通走散。如果走散了,只要阿通安然無恙,那就算不上是什麼大事。但在武藏的一生中,如果他不能領教權之助棍術的精彩,那肯定會成為他武士生涯中的一大遺憾。
武藏打從剛才就暗自盤算,一定要找機會問問他的門第,還要向他討教棍術,但他同時也知道,問這些信息,提這些要求,都是非常不禮貌的。他內心有些猶豫,只好緊緊地跟在權之助後面。
權之助指著樹林中的一間茅草屋對武藏說:「朋友,您先在這兒等一下——這戶人家好像已經睡下了,我去把他們叫醒,問一下!」
權之助一個人撥開草叢,邁著大步走向前去敲門。
八
不一會兒,權之助就回來了,將詢問的詳情悉數告知了武藏。
住在那裡的是一戶獵戶,他們的回答也是雲裡霧裡,不得要領。不過據那女戶主介紹,傍晚時分,她外出購物,途中遇到的一件事可能對武藏有所幫助。
當時天色已晚,天空中露出點點繁星,街上沒有一個行人,寒風吹著兩旁的行道樹颯颯作響,顯得非常冷清。就在這時,一個陌生的小男孩哭著向她跑來。
那孩子手上、臉上全是泥巴,腰上掛著一把木刀,向藪原的客棧方向飛快跑去。女戶主攔住他,問他發生了什麼事,結果孩子哭得更厲害了,問道:「能告訴我官府在什麼地方嗎?」
女戶主有些好奇,就問他找官府幹什麼。那個孩子回答說:「我姐姐被壞人劫走了,我想求官府的人幫我找她!」
女戶主告訴他,他去找官府也是白搭。因為官府的人,只有大人物從這兒經過,或者上級下命令時,才會手忙腳亂地撿拾馬糞,甚至用黃沙鋪道。至於市井小民的事情,根本入不了他們的耳朵,更甭說幫他去找人了。
尤其像綁架婦女、打家劫舍這樣的小事,每天都在發生,根本不足為奇。
然後,女戶主建議那男孩去找大藏先生。大藏先生就住在客棧後身的奈良井附近,在一個十字路口的旁邊。這人開了一間藥鋪,平時採集百草,治病救人,遇到別人有難,也都會積極幫忙。大藏先生和官府的老爺們完全不同,他態度溫和,喜歡扶貧濟弱。只要他覺得有必要的事,他都會傾囊相助。
權之助原封不動地將女戶主的話語轉告給武藏。
「那女戶主還說,那個腰佩木劍的小男孩聽完之後,立馬停止了哭泣,一溜煙跑去找大藏先生了——她所說的小男孩,會不會就是您要找的城太郎呢?」
「嗯,肯定是他。」
武藏腦海中浮現出城太郎的身影。
「看來,我把方向給弄反了!」
「嗯,這裡是駒岳山的山腳,而奈良井是在另一邊,還很遠的!」
「真是太感謝你了!我這就去奈良井找大藏先生——今兒多虧你了,我現在稍稍有些頭緒了。」
「反正您也得沿原路回去,不如回我家休息一宿,明天吃完早飯再去找!」
「那真是太麻煩你們了!」
「我們渡過野婦池,然後從池尻回去,可以省一半的路程。我去借條小船。」
他們稍微往下走了一段,來到一個被楊柳環繞的池塘邊。池塘不大,也就方圓六七百米。駒岳山以及漫天的繁星映滿了整個池塘。
楊樹和柳樹在這一地區並不多見,不知為什麼,池塘四周卻長滿了那麼多楊柳。權之助將火把交給武藏,然後拿起船槳,向池塘中心划去。
火紅的火把映在幽暗的池塘上,使得湖水也變得紅亮。就在這時,阿通也看到了池塘上移動的火把。也許是命運弄人?也許是兩人緣分尚淺?兩人相隔如此之近,卻彼此不相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