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齒
2024-10-08 15:08:54
作者: 吉川英治
一
夜深人靜,往池心移動的火把和映在水面上的倒影,從遠處看來,宛如兩隻火鴛鴦在水面上遊動。
阿通首先發現了火把。
「啊!不好,有人來了。」
又八露出一副狼狽相,他抓緊捆綁阿通的繩子,驚得喊出了聲。做了壞事的人最怕遇到突發事故,又八現在就是這種心情,惴惴不安啊!
「怎麼辦?對了,到這裡來,快點過來。」
在池塘邊,有一座被楊柳掩映著的祈雨堂。當地的百姓也不知道裡面供奉的是哪路神仙,只知道夏天天旱的時候,只要到這裡來求雨,那麼雨雲就會從駒岳山飄到野婦池上,然後降下滋養萬物的甘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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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去!」
阿通蹲在那裡,死活不動。
又八用力將她拽到祈雨堂的屋後,然後開始嚴厲地責罵她。
阿通雙手被綁,動彈不得,要不然真想與又八拼個你死我活。她現在特想跳到池塘里,淹死之後,變成一條纏在楊柳上的大蟒蛇,一口將眼前這個卑鄙的男人吞下去。唉,這一切都只能是想想,她現在是什麼也做不了啊!
「給我站起來!」
又八手上拿著柳條抽打阿通的背。
又八越打,阿通越決絕,反倒希望又八再狠一些,要是能把自己打死,那就再好不過了!阿通一言不發,拿眼睛瞪著又八的臉。這氣勢讓又八也軟了下去,語氣緩和了一些:「喂,你快走啊!」
阿通依然賴在地上不起身,這下又八又火了,他猛地用單手抓起阿通的衣領:「我看你走不走!」
又八拖拽著阿通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當阿通要向池中的小船呼救時,又八立刻用手捂住她的嘴,然後把她扛起來,像扔小雞一樣扔到了祈雨堂里。
又八將臉貼在格子門上,觀察著火把的一舉一動。小船漸行漸遠,在離祈雨堂兩百米的地方,拐入了池尻河,然後火把的火光就漸漸地消逝在蒼茫的夜色中。
「……啊!這下好了!」
又八拍拍胸口鬆了一口氣,但心情尚未平靜。
阿通人雖在自己手上,但她的心卻另有所屬。又八這一晚上深切體會到了拖著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走路是多麼辛苦了。
如果強姦阿通,強行將她占為己有的話,那阿通肯定會以死相逼,說不定會咬舌自盡。又八從小就熟悉阿通的性子,所以不敢貿然行事。
「絕對不能讓她死!」
此刻,盲目的衝動以及沸騰的性慾正在折磨著又八。
「為什麼如今她那麼討厭我,而那麼愛慕武藏呢?在這之前,我們倆在她心中的位置可是正好相反的啊!」
又八不得其解。他一直深信自己要比武藏更受女孩子歡迎——尤其是和阿甲,以及一乾女孩子交往之後,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信念。
他堅信,一定是武藏為了誘惑阿通而不擇手段,一次又一次在她面前說自己的壞話,結果阿通變得那麼討厭自己了。
武藏如此蛇蠍心腸,見面的時候卻花言巧語地和自己聊友誼情深——(看來我還是太單純了,又被武藏給騙了!竟然還被他的那番虛情假意感動得落淚,真是丟死人了……)又八倚在格子門上,想起了佐佐木小次郎在妓院內對自己的忠告。
二
又八現在有些明白了,佐佐木小次郎當時所言雖然逆耳,可是句句都是忠言啊!
他說自己人太好,所以容易被騙,說武藏肚子裡是一肚子壞水,還打比方說:「連你屁股上的毛都被武藏給拔去了!」
現在想來,當時他的話語真是貼切,句句一針見血。
同時,又八對武藏的認識也大為改觀。以前,無論兩人之間發生多麼大的變故,友情都能夠恢復如初。可是這次,又八對武藏卻是憎惡至極。
「武藏竟然如此對我……」
又八深深地咬著嘴唇,內心深處湧起對武藏的詛咒。
又八比較感性,要比常人更加愛恨分明。雖然有時候,他會在內心深處強烈地詛咒某個人,但卻不會永遠懷恨在心。
然而經過這件事之後,又八卻對武藏產生了無盡的仇恨,甚至把他的祖宗八代也一併懷恨在心。又八和武藏從小一起長大,為何會結下如此深的仇怨呢?
因為在又八心中,武藏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偽君子。
以前,每當武藏遇見自己,都會說一番大理論,什麼認真做人,發奮圖強啦,什麼攜手並肩,出人頭地啦。現在想想,真是覺得噁心。
每當想到自己竟然被武藏的一番花言巧語騙得眼淚直流,他就氣不打一處來。自己太老實了,結果被武藏玩弄於股掌之間。又八想到這裡,更是悔恨交加,血脈僨張。
(世間所謂的善人,其實都是武藏那樣的偽君子。你們都這樣了,也別怪我學你們。我一定奮發圖強,早日拋掉單純,邁入你們的行列。
說我是壞人,那也沒什麼,反正大家都一樣。即使耗盡一生,我也要阻止那渾蛋出人頭地。)
又八本來是一個心裡藏不住事的人,可是這次他卻將這毒誓深深地藏在了心底,當然這也是他有生以來下得最大的一個決心。
他「哐」的一聲踢開了身後的木格子門。剛才把阿通扔進祈雨堂的又八,與現在經過門外抱腕沉思後的又八,在須臾之間已經完全判若兩人,猶如小蛇變成了巨蟒。
「哼!別哭了!」
又八望著祈雨堂中黑暗的地面,冷冷地說:「阿通!」
「……」
「喂!……快點回答我剛才問你的話!聽見了沒有?」
「嗚嗚……」
「你光哭有什麼用,我又不知道!」
又八抬腳要去踹她。阿通見狀,立刻將肩膀縮到了一邊。
「我對你沒什麼好說的,你要還是個男人,就趕緊一刀把我殺了!」
「做什麼美夢?」
又八從鼻子裡發出嗤笑之聲。
「我剛才已經決定了,你和武藏耽誤了我的一生,那我也將用一生來讓你們不得安寧!」
「一派胡言,耽誤你的是我們嗎?真正耽誤你一生的,是你自己,還有那個叫阿甲的女人!」
「你說什麼?」
「為什麼你和阿杉婆都那麼喜歡憎恨他人呢?」
「別廢話,快點回答我,願不願意做我的老婆!」
「我都告訴你好多遍了,我不願意!」
「你騙人!」
「只要我還活在這個世上,那我的心中就只有宮本武藏一人,再也容不下別人……再說,我阿通平生最最最討厭你這種沒出息的男人,只要一看到你,我就噁心得渾身起雞皮疙瘩。」
三
任何男人受到這番侮辱,要麼會選擇弄死對方,要麼會選擇放手。
阿通把自己想說的話全都說了出來,心中痛快了許多,臉上也現出一副豁出去的表情。
「——哼!你可真夠絕情的啊!」
又八努力控制住顫抖的身體,勉強擠出一絲冷笑。
「原來你這麼討厭我!現在都說明白了,這樣也好!阿通,我今天也跟你說明了,你喜歡我也好,討厭我也罷,反正我今天一定要得到你的身子!」
「……?」
「你在發抖嗎?怕嗎?……哈!哈!哈!你都能說出那麼絕情的話,應該不會怕的吧?」
「我不怕!我在寺廟長大,從小連父母的面都沒見過,死又何所懼?」
「我可不是和你開玩笑!」
又八蹲到阿通身旁,阿通趕緊將臉扭到了一邊,可又八又恬不知恥地將臉貼了過去。
「我可不捨得殺你,我要慢慢地折磨你!」
又八突然緊緊抓住阿通的左肩膀,並隔著衣服狠狠咬向阿通的手腕。
阿通發出一聲哀號。
她倒在地上掙扎,可是越想擺脫又八的牙齒,又八咬得越深。
鮮血沿著袖子流到被捆綁的雙手指尖。
又八像只咬住獵物的鱷魚一樣,死活不肯鬆口。
……
在月光的映照下,阿通的臉色更加慘白,漸漸失去了知覺。又八見狀趕緊鬆開牙齒,然後解開綁住阿通嘴巴的布條,打開她的嘴巴,看看舌頭還在不在。又八最怕阿通會咬舌自盡。
劇烈的疼痛讓阿通一時昏了過去,臉上沁出一層細細的汗珠。
「喂,別裝了!……阿通,阿通!」
又八猛烈地搖晃著阿通的身體,阿通終於醒了過來,疼痛讓她再次躺在地上打滾,口中大喊:「痛!……好痛啊!城太郎,城太郎!……」
「痛嗎?」
又八臉色蒼白,肩膀一聳一聳地喘著粗氣。
「即使傷口好了,我的齒痕也會長久地保留在你的身體上。要是讓別人看到了,該做何感想呢?……要是讓武藏知道了,他又會怎麼看呢?……反正再過一會兒,你就是我的人了,所以我要先做個記號。你想逃就逃吧!我會公告天下,誰要是敢碰有我齒痕的女人,那他就是我的情敵,我一定不會放過他!」
「……」
樑上的塵土往下掉,黑漆漆的地面上傳出阿通的陣陣飲泣聲。
「別哭了,你還要哭到什麼時候?我都快被你給煩死了!我不折騰你了,你給我乖乖待在這裡。……我去弄點水來!」
又八從祭壇上取下一個容器,正要走出門外,發現有人站在格子門外向里偷窺。
四
「誰?」
又八心中大驚。門外之人發現自己被發覺之後,撒腿就跑。又八猛地拉開格子門,追了出去。
「渾蛋,別跑!」
又八很快就將那人給抓住了,定睛一看,原來是附近的農夫。那農夫嚇得渾身發抖,他說自己正用馬馱了一些穀物,準備連夜送到鹽尻的店鋪去。
「我真沒什麼壞心思!我只是聽到祈雨堂中有女子的哭聲,覺得奇怪才過去看看的。」
對方極力解釋,像一隻大蜘蛛一樣,跪在地上,磕頭求饒。
又八最擅長欺負弱小,他立刻擺起架子。
「真的沒別的目的?」
他就像官僚一般,站在那裡耀武揚威。
「是的,僅此而已……」
農夫跪在那裡顫抖不已,又八又說:「嗯!那就饒了你吧!不過你得把馬背上的貨全卸下來,然後馱上那位女子,送我到要去的地方!」
像這番無理的要求,任何人聽到,都會想捅對方一刀。可是農夫力量太弱,只能卸下貨物,扶阿通上馬。
又八撿起一根竹枝,敲打著在前面牽馬的農夫。
「嘿!種地的。」
「是。」
「別往大路走!」
「那往哪裡走啊?」
「我要去江戶,你給我揀人跡罕至的小路走!」
「這……這怎麼可能呢?」
「什麼不可能?只要繞小路就行了。絕對不能走中山道,要走從伊那到甲州那條路!」
「這條山路很不好走的,需要爬過姥神山和權兵衛山兩座大山。」
「你給我爬就行了!要是敢偷懶,小心我揍你!」
又八繼續拿竹枝抽打著前面的農夫。
「我會給你飯吃的,你不必擔心,儘管走就是了。」
那位農夫帶著哭腔說:「老爺,我把您送到伊那,到了那兒,您就把我放了吧!」
又八搖頭。
「囉唆!必須把我送到江戶,要是敢耍什麼花招,小心我殺了你。
再說了,我現在需要的就是這匹馬,至於你嘛,有沒有都無所謂!」
山路昏暗,越往上走越險峻。當趕到姥神山半山腰的時候,已是人困馬乏。腳下是茫茫的雲海,遠處天邊泛起微微的霞光。
阿通被綁在馬背上,一路上一言不發,現在望見漫天的朝霞,心情漸漸平靜下來。
「又八大人,您就積點德,將那農夫放了吧!還有,把這匹馬也還給他。我絕不會逃走的,那農夫太可憐了。」
又八有些疑慮,但禁不住阿通的再三請求,最終將她從馬背上鬆綁,囑咐她說:「你可要乖乖地跟著我呀!」
「嗯,我不會逃的。再說我手腕上還有你的齒痕,我怎麼會逃呢?」
阿通用手捂住手腕上的傷口,同時緊緊地咬著自己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