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春譜
2024-10-08 15:08:42
作者: 吉川英治
一
天地依然籠罩在一片濕漉漉的晨霧之中。
清晨的曙光剛剛灑滿村鎮,每家每戶的煙筒上都飄出了裊裊炊煙,猶如冒煙的戰場一般。從湖的北岸一直到石山之間,橫著一道美麗的朝霞。透過朝霞和裊裊的炊煙,隱約可見遠方的大津驛站。
武藏趕了一夜的路,現在都有些膩煩了。雖說是趕夜路,也無非就是由著母牛的性子踱步而已。黎明時分,武藏抵達了一個小村莊。他揉了揉眼睛,眺望著眼前的景色,嘴中禁不住喊出了「哦」的一聲。
就是在這同一時刻,阿通和城太郎也在志賀山的山道上眺望著大津的屋頂,他們滿懷著希望,正在步履輕盈地朝湖畔走來!
武藏從半山腰的茶館下山之後,進入三井寺的後山,然後又經過了八詠樓,現在正走在尾藏寺的後坡。心中一直在想:阿通會從哪條路下山呢?
也許不必到湖畔的瀨田,說不定在半路就能碰見了。巧的是,雙方到瀨田所花的時間和路程都一樣,但武藏在路上卻沒有看到阿通和城太郎的身影。
即便如此,武藏也沒有失望,他本來也沒打算能在路上碰見他們。
替武藏送信的老闆娘回來之後告訴他,阿通已經不住在烏丸家了,但烏丸家還是把信收了,並且還表示一定會在入夜之前將信交到阿通手中。
武藏盤算了一下,如果阿通昨天晚上收到信的話,最快也得今早才能動身,以她的身體狀況,再加上女人的腳力,大約傍晚時分才能到達約定地點。
再加上他現在也沒什麼急事,所以一點也不著急,也就不覺得牛走得慢了。
山間的夜露打濕了母牛龐大的身軀。看到清晨青青的嫩草,母牛就控制不住自己的食慾,會不時地低頭啃幾口。武藏也不在乎,任它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吧。
這時,武藏發現有一處民宅和寺院相對而立,中間的十字路口上種著一棵老櫻花樹。這種櫻花樹不比尋常,武藏在很多名勝都曾見過。櫻花樹下有一個墳墓,墳前的石碑上刻著一首和歌。
這首和歌是誰寫的來著?武藏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走過了兩三百米之後,他突然想起來了。
「呀!是《太平記》中的和歌。」
《太平記》是武藏少年時代最喜歡讀的書籍之一,有些地方他至今還能背誦下來。
今日所見的和歌勾起了他少年時的回憶。母牛優哉游哉地踱著步子,牛背上的武藏也情不自禁地背起了《太平記》中有關這首和歌的章節:志賀寺上人,手持丈八法杖,蓄著八字白眉,正對著湖水念水想觀1 ,不經意間瞥見京都御所的女眷返回志賀花園,心中妄念頓生,多年修行崩於一潰,一切喪於火宅2 之執念。……「記不起來了!」
1 水想觀:淨土宗修持法之一。為十六觀的第二觀。即在禪觀中,觀想清澈之大水,藉以為觀想極樂淨土琉璃地之階梯。——譯者注2 火宅:比喻迷界眾生所居住之三界。火喻五濁等,宅喻三界。語出《法華經》七喻中之火宅喻。眾生生存於三界中,受各種迷惑之苦,然猶不自知其置身苦中,譬如屋宅燃燒,而宅中稚子仍不知置身火宅,依然嬉樂自得。——譯者注武藏想了想,又隱約記起一些,繼續背道:志賀寺上人返回寺廟後,雖日日侍奉佛祖,但腦中妄念卻未除;雖天天誦念佛語,卻仍聞煩惱之息;雖遠眺暮山之雲,心中卻想著女子的髮釵;雖獨望窗外明月,目中卻映出女子的笑顏。
今生的妄念已難消除,往生的罪障我已不顧,我只希望能來到你的住處,向你訴說我的鐘情。如能如此,我死也無憾了。上人拿起法杖,來到御所,在櫸樹下站了一日一夜。
不知何時,牛已走到小鎮中。這時,有人從後面叫住了武藏。
「喂!旅客,那騎牛的武士!」
二
原來是批發站的夥計。
那人跑過來,撫摩著母牛的鼻尖,抬頭看著武藏。
「武士大人,您是從無動寺過來的嗎?」
「嗯!你猜對了!」
「前段時間,我把這頭帶斑點的母牛租給了一位商人,幫他往無動寺運貨物。他不是這牛的主人,只是租的。武士大人,那您付我點租金唄?」
「哦,原來你就是牛的主人啊!」
「不是,不是,這牛不是我的,是批發站的,是用來有償出租的!」
「我知道,我會付費的——不過,是不是只要我付了錢,我想騎它去哪兒,就去哪兒啊?」
「嗯,只要您肯付錢,想怎麼著都行。從這裡往前三百里,有一個可以住宿的批發站,您只要把牛交到那裡就行了。過不了幾天,又會有客人用這牛馱貨物回大津的。」
「好的,我就到江戶,該給你多少錢呢?」
「我們到批發站再說吧!就在前面,您還需要去登個記。」
批發站就在碼頭旁邊,上船下船的人絡繹不絕。碼頭向來是旅人聚集的地方,所以在周邊有一些草鞋店和理髮店。武藏悠閒地吃了頓早飯,雖然時間還早,但他還是趕緊騎上牛背,繼續出發了。
瀨田已經不遠了。
武藏騎在牛背上,欣賞著湖畔的風光。任牛走得再慢,在中午之前也一定能夠抵達。
武藏心裡還在犯著嘀咕:「阿通應該會來吧?」
武藏以前和阿通見面,內心總會很忐忑,而這次則與以往不同,內心非常平靜。
這是因為武藏現在對阿通非常放心。在下松一戰死裡逃生以前,武藏在內心中總是對女性持有一種芥蒂,對阿通也是抱有同樣的態度。
但是,在那天,當武藏看到阿通開朗的神情,以及處理自己感情的聰明方式,武藏改變了對阿通的認識。這種認識超越了簡單的愛,而是上升到一種信賴。
以前,他一直用不信任的眼光去看待阿通。現在對於自己的小心眼,武藏感到很慚愧。
就像武藏信任阿通一樣,自那天以後,阿通對武藏也是充滿了信任。
武藏的內心已經完完全全被阿通給占據了。武藏決定今天見面之後,無論阿通提出什麼願望,都要滿足她。
當然這種願望不能是讓他歪曲劍道的事,也不能是讓他從修行途上墮落的事。
武藏以前對女人持有芥蒂就是因為以上兩點,他害怕自己會因為痴迷於女人的溫柔鄉,而喪失了劍道的銳氣。但是,像阿通這樣通情達理、將理智和愛情分得很清的女人,肯定不會成為自己修行途中的羈絆。只要自己不沉溺於女色,不自亂腳步就行了。
「要不,我帶她去江戶吧!阿通可以學一些增強女人修養的東西,我和城太郎也可以進一步去修行,提升自己的劍術。當時機成熟了,我們就結婚。」
武藏沉浸於自己的幻想中。在太陽的照耀下,湖水的波紋折射到他的臉上,搖搖晃晃地,恰如他臉上幸福的微笑。
三
中之島將二十三間1 的小橋和九十六間的大橋連在了一起,島上遍植著古老的柳樹。
因為中之島上的柳樹太引人注目了,所以瀨田的唐橋又被稱作青柳橋。
「啊!來了!」
城太郎從中之島的茶館跑出來,扶著小橋的欄杆張望著。他突然興奮起來,一手指著一個年輕人,一手招呼還在茶館內的阿通。
「是武藏師傅……阿通姐!阿通姐!快過來啊!師傅騎著牛過來了。」
來往的路人睨視著城太郎,不明白這個年輕人為什麼會如此欣喜,臉上紛紛露出疑惑的神情。只見城太郎高興得歡呼雀躍。
「喂!真的是武藏師傅啊!」
阿通趕緊跑過來,還差點摔一跤。
兩個人拼命地揮舞著斗笠,搖著手。
「師傅!」
「武藏!」
武藏也發現了他們,微笑著朝他們走來。
武藏將牛拴在一棵大柳樹下。剛才隔著河,阿通還能拼命地搖手,拼命地喊他的名字,但當武藏真的站在自己面前時,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阿通目中帶笑,靜靜地看著武藏,而城太郎卻拉著武藏喋喋不休地聊個不停。
1 間:日本測量單位,1間約等於1.8米。——譯者注「師傅,您的傷口好了嗎?剛才我看您是騎牛過來的,不會是傷口還痛,不敢走路吧?您問我們為什麼來這麼早啊?……那您得問阿通姐了。武藏師傅,我跟您說啊,阿通姐可不像話了,她說再也不見您了呢!不過,等她一接到您的信,就又急不可耐地要來見您了。」
「嗯!是嗎?哦……」
武藏一直在微笑著點頭。茶館裡還有別的客人,可是城太郎卻三句話不離阿通,搞得武藏好像是來相親的一樣,臉上不免臊得發熱。
茶館後院有一個用藤蔓搭起的小座席,三人坐在那裡,阿通還和以前一樣,忸忸怩怩,而武藏也是坐在那裡,一言不發,唯獨城太郎在那兒說個不停,活躍著氣氛。對了,喋喋不休的除了城太郎,還有牛虻和蜜蜂,它們正在繞著藤花「嗡嗡嗡」地飛個不停。
「啊!石山寺上方的天空都黑成那樣了,看來要下雨了,大家快到裡面來吧!」
茶館店主趕緊捲起了葦簾,擋上防雨木板。江水已不知何時開始泛出鉛色,微風中也開始夾雜著雨氣。紫色的藤花宛如楊貴妃的裙擺,在風的吹拂下,顫顫巍巍地散發出迷人的芳香。
雨忽地下起來,從石山上吹下的山風裹挾著雨水,拍打著那些柔弱的藤花。
「啊!打雷了,這還是今年第一次打雷呢!阿通姐,師傅,你們快進來吧,別淋濕了!這雨下得太好了,下得真是時候,真是時候!」
城太郎說這些話也許是無心的,但是在武藏和阿通聽起來卻是別有用心。經城太郎這麼一說,武藏現在更羞於進茶館了。阿通也羞紅了臉,與滿地的紫藤花瓣一起在屋外淋著雨。
「天啊!雨太大了!」
白茫茫的大雨中,一個身披蓑衣的男子正在疾馳著。
他跑到了供奉四明山神的神社的屋檐下,用手撫掉了頭髮上流下的水滴,抬頭看著翻滾的烏雲,口中不禁自言自語說:「這雷陣雨真是說來就來啊!」
這時,四明岳、琵琶湖和伊吹山也都沉浸在蒙蒙的雨中,滴滴答答的雨聲不斷傳入耳際。
「啊!……」
又八非常怕打雷,他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縮到了神社屋檐的雷神鵰刻的下方。
很快,雲開霧散,陽光又重灑大地,大街上也恢復了人來人往的喧囂。遠處飄來三味線的樂音,一位婀娜多姿的女子微笑著從街對面朝又八走來。
四
又八並不認識眼前這個女子。
「您是又八大人吧?」
女子開口問道。
又八感到非常詫異,趕緊問她為何知道自己的名字。女子告訴他,她家裡有一位客官,說是又八的朋友。他從二樓看到了又八,特意吩咐她把又八叫過去。
聽她說完,又八才發現在神社周邊有幾家妓院。
「事情談完之後,你就可以走了。」
前來傳話的女子,無視於又八的躊躇不前,逕自將他帶往附近的一家妓院。其他女子殷勤地幫又八洗腳,還幫他換下了淋濕的衣裳。
又八好奇地問:「那自稱是我朋友的人到底是誰啊?」
眾女子故意賣關子說:「你到二樓,不就知道了嗎?」。
又八在路上淋了雨,現在衣服全濕了,只好借用妓院的衣服來穿。
不過他今天在瀨田的唐橋上還有約,所以懇請妓院的女子儘快將自己的衣服烘乾,一定不要強留自己。
「拜託了!可以嗎?」
又八一再懇求。
女子們冷淡地說:「知道了!知道了!談完之後,就馬上讓你走。」
邊說邊把又八推上二樓。
「這人是誰呢?」
又八在心裡嘀咕,但就是猜不出到底是誰。不過又八早已習慣了這種風月場所,當他跨入的那一瞬間,他的思維已變得清晰,行為舉止也變得落落大方。
「啊!犬神先生!」
對方冷不丁地叫了一聲。又八以為對方認錯了人,自己也愣在了那裡。他看了一眼那人,覺得似曾見過。
「哦……你是?」
「你忘了嗎?我是佐佐木小次郎啊!」
「犬神先生又是誰呢?」
「就是你啊!」
「我哪是犬神先生啊!我叫本位田又八!」
「這我知道。你忘了嗎?那天晚上,你在六條松原被一群野狗給圍住了,而你卻坐在狗群中,做出各種各樣的表情。自那一刻開始,我就覺得你應該是犬神,所以就稱呼你為犬神先生了!」
「這都哪兒跟哪兒啊?別扯淡了,那天我可被你給害苦了!」
「都是我不好,所以今天才要給你補償啊!我特意把你請上來,就是想和你好好坐坐。來,來,來,快坐下嘛!喂!美女們,快給客人倒酒!酒杯呢?快拿酒杯來啊!」
「不用倒了,還有人在瀨田等我,我得趕緊走,今天就先不和你喝了。」
「誰在瀨田等你呢?」
「宮本武藏,我的髮小——」
又八話還沒說完,小次郎就搶過話茬兒。
「什麼?武藏……噢!你們是不是在半山腰的茶館約好的?」
「你怎麼知道啊?」
「你的成長曆程,以及武藏的經歷我都了如指掌。不瞞你說,我在比睿山的中堂遇見了令堂,她把含辛茹苦將你養大的事兒都告訴我了。」
「哦?你見過我母親?我從昨天就一直在找她呢!」
「令堂真了不起,是個值得尊敬的人。中堂的僧人都很同情她,我在離別之前也答應將助她一臂之力。」
小次郎搖了搖酒杯。
「又八,為了一雪舊怨,我們來干一杯!不是我說大話,有我佐佐木小次郎在,根本沒必要懼怕武藏那傢伙!」
小次郎雙頰緋紅,遞出了酒杯。
但是,又八卻沒有去碰杯。
五
小次郎素來愛慕虛榮,注重儀表,但是一旦喝醉,就不管自己的儀表了。
「又八,你怎麼不喝呢?」
「我不陪你了,我得走了。」
小次郎伸出左手,用力抓住又八的手腕。
「別啊!」
「今天真的不行,我和武藏都約好了!」
「你這人可真夠傻的,就憑你一個人,一動手就玩兒完了!」
「我們之間已經盡釋前嫌,而且我還打算追隨武藏,和他一起到江戶發展。」
「什麼?你要追隨武藏?……」
「都怪我母親老說武藏的壞話,所以世人才會覺得他是一個大惡人,其實是我母親錯怪他了。我這次深深地體會到了這點,同時自己也覺悟了。我要向武藏好好學習,雖然現在看起來有些晚,但我已經決定了。」
「哈哈!哈哈哈!」
小次郎拍手大笑。
「你這人真是好騙啊!怪不得令堂告訴我說,你是天底下最容易被騙的人!傻瓜,武藏是在騙你呢!」
「不可能,武藏怎麼會騙我?」
「閉嘴!你真是一個背叛自己母親,偏袒仇人的不孝子!我佐佐木小次郎雖是個局外人,但還是為令堂感到氣憤,並且還發誓將助她一臂之力,你真是連我都不如啊!」
「不管你怎麼說,我都要去瀨田。放開我——喂!衣服幹了沒有?
把我的衣服拿過來!」
「不准拿!」
小次郎醉眼矇矓。
「沒聽到嗎?不准拿!又八,你要是想追隨武藏的話,首先應和令堂商量一下。不過我覺得,她肯定不會答應的,她受不了這樣的屈辱!」
「我其實也一直在找我母親,但就是找不到她,所以才決定和武藏先一起去江戶。我覺得只要我出人頭地了,任何宿怨都是可以解決的!」
「你這說話的口吻,一聽就是武藏教你的。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找令堂,先聽聽她的意見再說。今晚我們喝個痛快,不管你喜歡不喜歡,你就在這兒陪我吧!」
當然,妓女們也都添油加醋地幫著小次郎,一直不肯把衣服還給又八。
太陽已經落山,很快天就黑了。
若不借點酒勁,又八就無法在小次郎面前抬起頭來。但只要他一喝多,就變得虎虎生威。二人也不顧及那麼多了,從入夜一直喝到天蒙蒙亮,又八也借著酒意,將心中的鬱悶全都傾訴了出來。
二人直到天快亮時才合了一下眼,等再睜開眼,日已過午。
小次郎還在另外一間房中熟睡著。昨天的雷雨洗盡了空氣中的塵埃,使得陽光顯得更加澄明。又八耳邊又響起武藏的話語,這時腹部突然一緊,昨晚喝的酒差點被吐出來。
又八下到樓下,換上自己的衣服,然後趕緊逃出妓院,來到了瀨田的唐橋。
混濁的瀨田川,飄流著石山寺的落花。紫藤屋的紫藤花也開始一嘟嚕一嘟嚕地凋落,花瓣隨著山風四處飄散。
「武藏說他會牽著牛的啊?」
所以,又八看遍了小橋和中之島,也沒有發現牛的影子。
又八找遍了所有的地方,最終在中之島的一家茶館內,打聽到了武藏的消息。店家告訴他,昨天有一位騎牛的武士來到了店裡,一直等到打烊時才去旅館過夜。今天早上,那人又來了,等了一會兒後,也沒見要等的人來,於是就寫了一封信,並且囑咐店家要是有人來找他,就將這封信交給那人,然後把信掛在屋前的柳樹上就走了。
又八來到樹下,那封信正掛在柳樹的樹枝上,宛如一隻趴在樹上的白蛾一般。
又八解下書信,上面寫道:
實在抱歉!久候未至,予先行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