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

2024-10-08 15:08:17 作者: 吉川英治

  一

  看著佐佐木小次郎的背影越來越遠,武藏不由笑出了聲。

  其實,他就站在佐佐木小次郎剛才站的那棵樹下。他怎麼就沒發現自己呢?因為他離開此處,跑到對面尋找武藏,而武藏恰恰躲到了他附近的樹蔭下。

  武藏心想,他走了最好。這個人對別人的死亡很感興趣,喜歡袖手旁觀他人的流血、爭鬥——還以此作為自己學武的教材。這個自私透頂的旁觀者,表面對雙方廣施仁義,讓別人對他感恩戴德,說穿了就是一個極其厚顏無恥的傢伙!

  (我才不吃他那一套呢!)

  武藏心裡覺得好笑。

  佐佐木小次郎不斷告訴自己對方有多厲害,還多次打聽自己是否帶來幫手,其目的無外乎要武藏低聲下氣地請求他拔刀相助——也許他就是這麼想的,可武藏並沒給他這個機會。

  (我要活下去!我要勝利!)

  如果武藏真是抱著這種想法,也許會找人幫忙。可是,武藏並沒想過取勝,也不認為自己還能活到明天——不!應該說他不是不想,而是沒有那種自信。

  在此之前,他曾偷偷打聽過對方的情況,得知敵人會派出一百多個殺手,而且會想盡一切辦法置自己於死地——如此看來,自己沒必要再為如何活命而心焦了。

  

  他記得宗彭澤庵曾說過:「只有珍愛生命的人,才是真正的勇者。」

  他從沒忘記過這句話。

  (生命誠可貴!)

  宗彭澤庵還告訴他:「人生不會重來!」

  即使是現在,武藏仍堅信這些道理。

  可是,所謂熱愛生命並非飽食終日,也非圖個長命百歲。正因為生命只有一次,人們才要充分發掘生命的意義、價值,要讓生命盡情迸發出光彩。

  在幾千幾萬年的歷史長河中,人的一生不過短短几十年,可謂滄海一粟。即便有些人韶華早逝,如果他能在漫長的人類歷史中留下光輝的一筆,就會永垂不朽,只有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熱愛生命的人。

  很多人都認為,創業的時候最為艱難,其實一個人在走向死亡的時候,才是最困難的——因為他的一生將就此蓋棺定論,是化為泡影,還是綻放出永恆的光芒——生命的長短也取決於這一瞬間。

  不過,人們熱愛生命的方式各不相同。商人有商人的做法,武士有武士的理論。此刻,武藏選擇的正是武士該走的路,他抱著必死的決心,慨然上路。

  二

  言歸正傳——

  他的目的地是一乘寺村的藪之鄉的下松,此時在他面前出現了一個三岔路口。

  其中一條是翻越雲母山通往比睿山的山路,剛才佐佐木小次郎走的就是這條路。

  這也是最近的一條路,而且路面平坦,是前往一乘寺村的最佳選擇。

  另一條路有些曲折,需要繞過田中村,沿著高野河一直走到大宮大原,過了修學院之後就可抵達下松。

  還有一條路就是從此地一直向東走,抄小路翻過志賀山,再沿著白河上游的瓜生山山腳一直走,途經藥師堂即可抵達目的地。

  因為下松正好位於三條路的交叉點,所以單從距離而言,並沒多大差異。

  不過,武藏是單槍匹馬去應戰——就兵法而言,這幾條路就有很大區別。也許即將邁出的一步,就會決定自己的生死。

  道路有三條。

  要選哪一條呢?

  這是一個需要武藏慎重考慮的問題,可他很快就輕鬆上路了,看不出絲毫的猶豫。

  他腳步輕快,一路穿過樹林,越過小溪,翻過山崖,走過田野,那在月光下時隱時現的身影,直奔目的地而去。

  那麼,武藏到底選擇了哪條路呢?事實上,他並未選擇任何一條路,而是朝著一乘寺村的相反方向走去。周圍人煙稀少,狹窄的小路橫亘在農田中,他到底要去哪兒呢?

  武藏越過神樂岡的山腳,來到後一條天皇的皇陵後身——這一帶是濃密的竹林,他穿過竹林後,只見一條透著寒氣的河流劈開月光直向那片村落流去——抬頭一看,大文字山的北山脊已近在眼前。

  ……

  武藏默默走向山腳的暗處,開始爬山。

  剛才一路走來,透過右手邊的密林隱約可見圍牆和屋頂,那裡大概就是東山殿的銀閣寺吧!再次回頭張望,東山殿的山泉盡收眼底,仿佛一面棗形銅鏡。

  他沿著山路繼續攀登,剛才望見的泉水已隱沒在腳下的樹蔭里,蜿蜒流淌的加茂河映入眼帘。

  站在山頂鳥瞰大地,下京至上京的全景仿佛觸手可及。而且,從這兒可以清楚地看見一乘寺村下松周邊的情況。

  如果橫穿過包括大文字山、志賀山、瓜生山、一乘寺村在內的三十六峰,趕往比睿山方向,不一會兒就能抵達比武地點——一乘寺村下松的正後面。此時,武藏正站在山頂,俯視著那裡。

  其實,他早就制訂好了作戰方案。他想起了織田信長在桶狹間一戰時,所採取的聲東擊西的戰術,所以他沒有選擇任何一條路,而是故意往相反方向走,沿著險峻的山路攀上山腰。

  「咦?武士先生!」

  武藏萬萬沒想到,此處還會聽到人聲。一陣腳步聲之後,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個身著獵裝、手持火把的男僕,好像是公卿府里的用人。那人將火把貼近武藏,幾乎都要燒到他的臉了。

  三

  男僕的臉被火把的油煙燻得烏黑,連鼻孔里也黑黢黢的,他的衣服沾滿了露水和泥巴。

  「啊?」

  雙方一照面,那人不禁驚叫一聲。武藏覺得他很可疑,一直盯著他看,這使對方有些慌張。

  「請問,先生!」

  男僕低著頭,恭敬地問道:「您是宮本武藏先生嗎?」

  在火光的映照下,武藏的雙眼炯炯有神——很顯然,那眼神里充滿戒備。

  「您是宮本先生吧?」

  對方又問了一次。武藏的沉默有一種常人所沒有的震懾力,那男子只是問了幾句話,就已嚇得體如篩糠了。

  「是的,你是誰?你是什麼人?」

  「啊!我是烏丸家的人。」

  「什麼?烏丸家的人,我是武藏,你來這兒幹嗎?」

  「啊!您果然是宮本先生。」

  那男子說完,頭也不回地就往山下跑。他手中的火把拖著一道長長的紅光,不一會兒就消失在山腳下了。

  武藏好像突然想到了什麼,立刻快步走開。他順著山路,橫跨志賀山,緊接著又飛快地越過一個又一個山包。

  此時——

  那個手持火把的男僕,一口氣跑到了銀閣寺附近。

  他把兩隻手圍在嘴邊,大聲喊著同伴:「喂!內藏先生!內藏先生!」對方沒有回答,倒是那個長期借宿在府內的少年聽到了這聲呼喊。

  「什麼事——大叔——」

  在距此二百多米遠的西方寺門前,傳來了城太郎的喊聲。

  「是城太郎嗎?」

  「是啊!」

  「你快點過來——」

  於是,又聽城太郎喊道:「我沒法過去呀,阿通姐姐,好不容易走到這兒,已經走不動了,她倒在地上了。」

  烏丸府的男僕咂咂嘴,提高嗓門說道:「你們再不過來,武藏就要跑遠了!——快點過來呀!我剛才見到他了!」

  「……」

  這回沒聽到任何回答。

  男人正在納悶,只見對面踉踉蹌蹌地走來兩個人影,原來是城太郎和生病的阿通。

  「喂!」

  男人揮舞著火把,示意他們快一點。他老遠就聽到了病人急促的喘息聲,心裡很不是滋味。

  待他們走到眼前,男人發現阿通的臉色慘白至極,不見一絲血色。

  那瘦弱的身體似乎負荷不了衣服的重量。她走到火把前,臉上突然泛起一絲紅暈。

  「是、是真的嗎?您說的是真的嗎?」阿通急切地問道。

  「當然是真的,就在剛才。」男人回答得斬釘截鐵。

  「快點!現在追過去還來得及!快啊!」

  城太郎站在男僕和阿通中間,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大喊一聲:「你光說快追,可到底要往哪兒追呀?」

  四

  阿通的身體不可能在短時間內痊癒,她之所以步行至此,是下了孤注一擲的決心。

  那天晚上,她躺在病榻上,聽城太郎講述了事情的經過後說道:「既然武藏決定要拼死一戰,我也不必養病求得什麼長壽了!」

  「只要能在死前見他一面!」

  這是病人唯一的願望。說完,她拿掉涼毛巾,起身梳理好頭髮,穿上草鞋,完全不聽任何人的勸阻,跌跌撞撞地走出烏丸府。

  本來府里人還想繼續阻止,但看到她心意已決,只能由著她了。

  也許,見到武藏就是這個病人活在世上的最後希望,每個人都想幫她達成願望——不難想像,當時的烏丸府是怎樣的亂作一團。

  後來,連烏丸光廣大人都聽說了此事,深為阿通的痴情所感動,便吩咐眾人照她的意思做。

  總之,在阿通走到銀閣寺下方的佛眼寺之前,烏丸府的用人已開始四處打探武藏的行蹤了。

  大家只知道比武的地點是一乘寺村,可具體地點在哪兒,眾人無從知曉。為搶在比武開始之前找到他,大家分成好幾組,從不同方向趕往一乘寺村。每個人的腳下都像踩著風火輪一樣,拼命往前趕。

  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讓他們發現了武藏的行蹤。之後,就看阿通的了。任何人的力量,也比不上她的痴情。

  聽說,武藏剛才跨過如意峰、志賀山的山腰,往北澤方向去了——僅是這個消息,就讓阿通精神倍增,她已不需要別人的攙扶。

  「阿通姐姐!撐得住嗎?沒關係嗎?」

  跟在身旁的城太郎,關切地問著。可阿通並未回答。

  不!她根本沒聽到城太郎的問話。

  阿通下定必死的決心,勉強拖著病體前行。她走得口乾舌燥、上氣不接下氣,蒼白的額角掛滿冷汗。

  「阿通姐姐,就是這條路。從這兒橫穿過幾座山,就到比睿山了?

  不用再爬坡了,會比較輕鬆。我們先找個地方休息一下吧?」

  阿通默默地搖搖頭,兩人各握著拐杖的一頭——一輩子的艱辛都凝聚在這段山路中。她大口喘著氣,又走了四里多的距離。

  「師傅!武藏師傅!」

  城太郎一邊走,一邊大喊。對阿通而言,這喊聲仿佛給自己注入了一股超人的力量。

  可是,她已用盡了最後的力氣。

  「城……城太郎!」

  她似乎有話要說,隨即放開了手杖,一頭栽倒在草叢裡,然後就沒了聲音。

  阿通那瘦削的雙手捂住口鼻,雙肩不停地顫抖。

  「啊!血!怎麼吐血了?阿通姐姐!阿通姐姐!」

  城太郎一下子哭出了聲,一把抱住她單薄的身子。

  五

  阿通輕輕搖了搖頭,趴在地上無法起身。

  「怎麼了?怎麼了?」城太郎一邊撫摩著她的背,一邊問著。

  「很難受吧?」

  「……」

  「對了!是水!阿通姐姐想喝水吧?」

  「……」

  阿通點點頭。

  「你等一下,我這就去找水!」

  城太郎環顧四周,一下子站起身。這裡山谷間就有沼澤地,隔著樹叢能聽見潺潺的水聲,仿佛在告訴他:「這裡有水!這裡有水!」

  其實,在他們身後就有一道山泉。城太郎越過草叢,來到泉邊蹲下身,雙手捧了一下水。

  ……

  泉水清澈見底,連水底的河蟹都看得一清二楚。此時,月亮已經偏西,水面上倒映著點點雲彩,看上去比空中的白雲還要美麗。

  城太郎也覺得十分口渴,他想先喝點水,然後再拿給病人喝。於是,他往泉中走了幾步,讓水沒過膝蓋,像只鴨子一樣低頭喝起水來。

  「啊?」

  突然,他大叫一聲,似乎被什麼東西吸引住了。頭髮幾乎豎起來,全身都僵住了。

  ……

  對岸的幾棵樹倒映在水中,就像一道道條紋,而樹影中竟有個人影,那不是別人,正是武藏!

  ……

  城太郎嚇了一大跳,雖然映在水中的只是武藏的影子,但他卻覺得自己真的看見了武藏。

  他心想,這一定是妖怪的惡作劇,知道自己一心要見武藏,便用師傅的影子來嚇唬他。

  於是,他戰戰兢兢地望向對岸的樹上,這一看非同小可。

  原來武藏真的站在那裡。

  「啊!師傅!」

  原本倒映著月光的平靜水面,突然變得破碎、凌亂。其實,城太郎只要沿著水邊走過去就行了,可他卻突然跳入水中,蹚著水直奔武藏跑去,滿身滿臉全都濺滿了水。

  「找到了!找到了!」

  他就像抓逃犯一樣,死抓著武藏的手不放。

  「等一下!」

  武藏扭過頭,輕輕擦了擦眼睛。

  「危險!城太郎,等一下!」

  「不要!我絕不放手!」

  「放心!我老遠就聽到你的喊聲,所以才在這兒等你啊!你應該先拿水給阿通姑娘喝!」

  「啊!水都被我弄渾了!」

  「那邊還有清泉,用這個去裝吧!」

  說著,武藏將系在腰間的竹筒遞給他,城太郎若有所思,仍抓著武藏的手不放,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師傅說道:「師傅,我要您親手拿水給她喝!」

  六

  「這樣啊!」

  武藏順從地點了點頭,用竹筒盛滿水,拿到了阿通的身邊。

  他扶著阿通,親手餵她喝水,城太郎在一旁勸慰道:「阿通姐姐!

  是武藏師傅呀!是武藏師傅呀!你知道嗎?知道嗎?」

  清泉滑過喉嚨,阿通看上去舒服了一些,她呼出一大口氣,漸漸恢復了意識。此時,她倚在武藏的臂彎里,眼睛卻凝視著遠方。

  「阿通姐姐,抱著你的人不是我,是師傅喲!」

  城太郎如此反覆地說著,阿通的雙眸閃動著淚光,剎那間,那鑽石般晶瑩的淚珠順著雙頰滾落下來。

  她輕輕點了點頭,好像在說:「我知道了。」

  「啊!太好了!」

  城太郎欣喜萬分,心中湧起一種無法言明的滿足感。

  「阿通姐姐,現在好了,你終於如願以償了。師傅,阿通姐姐一直說,無論如何要再見你一面。明明身染重病,卻不聽別人的勸告,這樣下去她會撐不住的。師傅,您好好勸勸她吧!我們的話她根本不聽啊!」

  「是嗎?」

  武藏仍抱著阿通,說道:「都是我不好,我道歉。一會兒,我會勸她好好養病。……城太郎!」

  「什麼事?」

  「你稍微走開一下好嗎?」

  聽到此語,城太郎噘起嘴問道:「為什麼?為什麼我不能待在這兒?」

  他感到很不滿,又有些奇怪,所以站在原地動也沒動。

  武藏不知如何是好,於是,阿通也央求道:「城太郎,別這樣,你先到那邊去吧,聽話!求你了!」

  本來城太郎一直嘟著嘴,聽到阿通這麼說,他便乖乖地同意了。

  「真沒辦法,我先爬到上面去了,你們談完,叫我一聲!」

  隨後,他沿著山路輕快地爬上山崖。

  此時,阿通終於恢復了一些體力,她站起身,看著小鹿一樣靈巧的城太郎,喊了一句:「城太郎,別走得太遠呀!」

  城太郎沒有回答,也不知道他聽沒聽見。

  阿通無心要城太郎走開,也沒必要背對著武藏——但一想到城太郎走了之後,只剩下他們二人,她突然覺得胸口像塞了什麼東西,不知如何開口。她甚至覺得,自己都是多餘的。

  也許,病中的阿通比平時更加害羞。

  七

  不僅阿通感到害羞,武藏也把臉瞥向一邊。

  這兩人一個低頭背對著對方,一個轉過臉看著天空。歷盡千難萬險、無數次擦肩而過的兩個人,終於迎來了這次難得的相聚。

  ……

  他們欲言又止。

  武藏不知該從何談起。

  怎樣的言語都無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境。

  他突然想起,自己被吊在千年杉上的那個風雨之夜。雖然沒親眼看見,但武藏能充分體會到,這五年來阿通所經歷的痛苦和那份從未改變的純真的感情。

  這幾年來,她四處奔波、飽嘗艱辛,但對武藏的愛始終是真摯而熱烈的。然而,武藏卻將自己的感情隱藏在冰冷、木訥的外表下。若問誰的感情更強烈、更痛苦?武藏心裡常想:阿通痛苦,我也是如此啊!

  即使是現在,他也是這種感受。

  可是,跟自己相比,阿通實在太可憐了。她獨自背負著連男人都難以承受的重壓,為追求生命中的真愛,嘗遍世間的各種辛酸——可見她是多麼堅強而富有活力!

  (距比武還有不多的時間了。)

  武藏看了看月亮的位置,知道所剩的時間不多了。此時,空中一輪殘月已經西斜,月光有些微微泛白,天就要亮了。

  而自己也將和這月亮一起,墜入死亡的山谷。此時此刻面對著阿通,武藏心想:即便一句真心話,對她也是極大的安慰。

  要說心裡話。

  可是,他卻無法開口。

  心中縱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他只能徒然地望著天空。

  ……

  此時,阿通也同樣沉默不語,她只能望著地面,暗自垂淚——來這兒之前,她的腦中只有愛情,什麼真理、佛法、利益,早已置之度外,她不在乎這個男人主宰的世界如何評價她,一心想用自己熾熱的感情打動武藏、用眼淚融化武藏,最終與他結成百年之好。在阿通心中,這個信念從未動搖過。

  可是,一見到武藏,她卻什麼都說不出來。那些熱烈的盼望、痛苦的等待、迷失時的彷徨,以及武藏的絕情——過往的種種,她一樣也說不出來。雖然她想將心中壓抑的感情一吐為快,可顫抖的嘴唇卻說不出一句話,各種情緒一起湧上她的心頭,淚水漸漸模糊了雙眼。如果武藏沒出現在這個櫻花搖曳的月夜裡,她會像嬰兒一樣放聲大哭,就像對過世的母親哭訴一樣,一直哭到天明。

  ……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阿通一直沒說話,武藏也沒開口,兩人只是任時間白白地流逝。

  此時,天色已近破曉,六七隻歸雁飛過山脊,雁啼聲劃破天際。

  八

  「大雁。」

  武藏喃喃地說道。在這種場合,這個開頭並不合適,他只是在找機會開口。

  「阿通姑娘,大雁在叫呢!」

  趁此機會,阿通也叫了一聲:「武藏哥哥!」

  於是,兩對眼眸終於相對在一起。他們同時想起在故鄉宮本村的山上,看到大雁南歸北回的情景。

  那時,他們都很單純。

  阿通和本位田又八比較要好,總是嫌棄武藏粗魯。如果武藏說她壞話,她會不服輸地罵回去——他們還想起了兒時在七寶寺山上遊玩的情景,也想起了吉野河的河灘。

  可是,一味沉湎於回憶,只會讓這寶貴的時間白白溜走。不一會兒,武藏又開口說道:「阿通姑娘,聽說你身體不太好,現在怎麼樣了?」

  「沒什麼大礙。」

  「已經好了嗎?」

  「我的身體是小事。聽說你馬上就要趕赴一乘寺村決鬥,你已做了最壞的打算吧?」

  「嗯。」

  「如果你死了,我也不打算再活下去!所以,身體好壞也無所謂了。」

  「……」

  武藏看著阿通,頓時感到自己還不如眼前這個女子的意志堅強。

  長久以來,自己一直在為生死問題苦惱,正是多年的遊學生活讓自己積累了很多經驗,才得以有今天這樣的修為——可是,眼前這個女子並未經過如此歷練,竟能毫不猶豫地說出:「我也不打算再活下去!」

  武藏凝視著阿通的眼睛,知道這絕非是一時興起之詞或是搪塞之語。她心甘情願與自己共赴死地,如此安詳平靜的眼神,任何一個武士都望塵莫及。

  武藏既羞愧又好奇。

  (為何一個女人能做到如此視死如歸!)他感到迷惑,同時也為她的將來擔心,一下子亂了方寸。

  突然,武藏大叫了一聲:「笨、笨蛋!」他情緒異常激動,連自己都被喊聲嚇了一跳。「我的死是有意義的。以劍為生的人,理應死在劍下。為了弘揚武士的正氣,我必須去面對那些卑劣的敵人。你說會與我一同赴死——這讓我很高興。但這又有什麼意義呢?不過像螞蟻一樣無聲無息地結束生命。」

  此時,阿通又伏在地上哭了起來。武藏覺得自己的話有些重了,於是蹲下身,輕聲說道:「阿通,回想從前,我總是不經意間對你說了謊。無論是在千年杉上,還是在花田橋畔,雖然我無心欺騙你,但事實卻是如此。我總是強裝冷漠,惹你傷心。再過一刻鐘,我就要走向死亡了。阿通,現在我說的話句句為真。我喜歡你!沒有一天不想你,我多想拋開一切,與你相守到老——如果沒有手中這把劍,我真的願意這麼做!」

  九

  他稍微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道:「阿通!」

  那語氣中多了一份堅定。

  一向沉默寡言的武藏,很少如此真情流露。

  「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鳥之將亡其鳴也哀。阿通,我的話句句出自真心,請你相信我——不瞞你說,我日日夜夜都在思念著你,夜裡無法成眠,腦海里都是你的影子。無論是在寺廟還是郊外,我總能夢到你,只能將薄薄的草墊子當成你,一直抱著挨到天明。我深深為你著迷,一心一意地愛著你——可是——可是,每當我想你幾欲發狂時,就會拔出寶劍,狂躁的心緒頓時變得澄淨如水,你的影子也像霧氣一樣,從腦海中慢慢消失了。」

  「……」

  此時的阿通就像蔓草中一朵柔弱的白色小花,她嗚咽著抬起臉,想要說什麼,可一看到武藏那令人畏懼的認真表情,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她再次把臉伏在了地上。

  「可以說,我的身心早與劍道融為一體了。阿通,劍道的至高境界才是我真心要追求的。雖然我曾在愛情與武學這兩條路上猶豫過、徘徊過、掙扎過,但我已下定決心,要在學武這條路上全力以赴地走下去。

  沒有人比我更了解自己,我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更不是天才,只是一個愛劍勝於愛你的普通武士。我無法因愛殉情,卻可以為了劍道而隨時赴死。」

  武藏打算將心裡所想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訴阿通,可是由於感情太過激動,他一時竟不知如何組織語言,有些話梗在心中無法訴說。

  「也許你不太了解,不過,阿通姑娘,我武藏就是這樣的男人。坦白說,想到你會讓我熱血沸騰,但一想到劍道,阿通姑娘就從我腦中徹底消失了。不!應該說我心裡已沒有絲毫的角落留給你。我的身心已全部融入劍道中,你沒有一丁點的分量。而這時,正是我武藏感到最快樂、最有意義的時刻。阿通,你明白嗎?你將整個身心賭在我這種人的身上,必定要飽受痛苦。我由衷感到抱歉,可是我也左右不了自己,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啊!」

  出乎意料,阿通那雙瘦弱的手一下子抓住了武藏的手腕。

  她已經停止哭泣了。

  「我知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正因為我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才會愛上你。」

  「那麼,你應該知道,跟我一起同生共死是一件多麼愚蠢的事!現在我和你在一起,會把全部心思暫時放到你身上,可只要我一離開,就會把你忘得一乾二淨。你和我這種男人共赴死地,就像秋蟲一樣死得毫無意義呀?女人有女人的路要走,其生命意義也與男人不同。阿通,這就是我最後要對你說的話。我要走了,時間已經不多了。」

  武藏輕輕拿開她的手,站起身來。

  十

  可是,阿通馬上又抓住了他的袖子。

  「武藏!請等一等!」

  其實,她心裡有很多話要對武藏說。

  武藏跟她說的「死得像螞蟻一樣毫無意義」「一離開後就會把你忘得一乾二淨」等語,阿通並不相信。她想跟武藏說「你不是那樣的男人,我也不後悔付出這段感情」。可是,一想到這次見面可能就是永別,她便難掩內心的悸動,久久無法開口。

  「等一下!」

  雖然她緊緊抓著武藏的袖子,可此時的阿通不過是一個情意綿綿、淚眼婆娑的多情女子。

  武藏看她欲言又止、楚楚可憐的模樣,不禁意亂情迷。這正是他性格中的最大弱點,也是他最為恐懼的。長久以來,自己一直秉承的「劍道精神」就要在阿通的眼淚中瞬間崩塌,他的決心就像在暴風雨中掙扎的樹木一樣,搖搖欲墜。他害怕這樣的自己。

  「你明白嗎?」

  武藏只是為了問話而問了一句。

  「明白。」

  阿通點頭回答。

  「可是,如果你死了,我也會跟你一起死。既然身為男人的你,願為成就劍道而欣然赴死,身為女人的我也有自己生命的意義。我的死絕不像螞蟻那樣毫無意義,更不是因為一時傷心而尋死。所以,這件事就讓我自己決定吧!」

  她的話有些語無倫次。

  隨後,阿通又說道:「在你心中,是否已把我當成了妻子。若是這樣,我就心滿意足了。我非常高興,這才是我想要的幸福。你剛才說,不想讓我遭受到不幸,可我絕不是因為感到不幸才去尋死的——也許很多人會說我不幸,可我卻絲毫不這樣認為——可以說,我現在的心情就像一個等待出嫁的新娘,滿心歡喜地等待著天亮,等待著在清晨的第一聲鳥鳴中死去。」

  阿通一口氣說了很多,以致呼吸都有些急促。她抱著胸口,陶醉在夢一般的幸福里。

  空中的殘月還有些發白,林間瀰漫起霧氣,天馬上就要亮了。

  此刻——

  阿通抬眼望向山崖。

  「啊——」

  山崖上突然傳來一聲女人的慘叫,那聲音恐怖至極,驚醒了沉睡中的山林。

  那確實是一聲女人的慘叫。

  剛才,城太郎爬上的就是那個山崖,可那絕不是城太郎的聲音。

  十一

  一定是出了什麼事。

  是誰在叫?到底出了什麼事?

  阿通一下回過神來,抬頭望向霧氣靄靄的山頂,而武藏卻趁此機會悄悄地離開了。

  (再見了!)

  他在心底默默地跟阿通道別,隨後大步走向了不歸之路。

  「啊!他走了。」

  阿通急忙追了過去,武藏跑出十步後,回過身說道:「阿通,我完全明白你的心意——你不能這麼白白送死!更不能讓不幸把你拖入死亡的深淵!你應該先把身體養好,然後冷靜地想一想。我並非隨意捨棄性命,而是以短暫的死亡換取永恆的生命。阿通,與其追隨我赴死,不如好好活下來,見證我的永生!我的肉體雖然化為塵埃,但精神一定會永存!」

  他喘了一口氣,接著說道:「好嗎?阿通!如果你盲目地跟隨我,會走錯人生的方向。不要以為我死之後,會在陰間找到我,我武藏是不會去陰曹地府的!即使千百年之後,我仍會活在人們的心中,活在劍道的世界裡!」

  說完,他丟下阿通就走了,轉眼已不見蹤影。

  ……

  阿通呆呆地站在原地,她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武藏一起走了。此時,她並未感到離別的悲哀,因為那是分手之人才會有的感情。她沒有絲毫的恐懼,只覺得兩個靈魂已合為一體,將要共同迎接生命的驚濤駭浪。

  突然,一些土塊從崖上掉落下來,滾到阿通的腳邊。緊接著,城太郎大叫一聲,撥開樹叢飛奔下來。

  「啊!」阿通也嚇了一跳。

  原來,城太郎頭上戴著從奈良觀世寡婦那兒得來的女鬼面具。他想到可能不會再回烏丸府,就隨身帶了出來。此刻,他頭戴面具出現在阿通面前。

  「啊!嚇我一跳!」城太郎舉著手說道。

  「怎麼了?城太郎!」阿通問了一句。

  「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阿通姐姐,你也聽到了吧?剛才那一聲女人的慘叫。」

  「城太郎,你戴著面具去哪兒了?」

  「我爬上那個山崖後,看到上面還有路,就又往上爬了一段,然後就坐在一塊巨石上休息,看著月亮漸漸西下。」

  「你一直戴著面具?」

  「是啊,附近有狐狸的叫聲,我戴上面具是為了嚇唬那些野獸。可是,不知從何處突然傳來一聲慘叫,簡直就像刀山的山神爺在怒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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