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彎新月

2024-10-08 15:08:14 作者: 吉川英治

  一

  小憩之後,武藏覺得神清氣爽,自己似乎正一步步地融入清冷的夜空中。

  「慢點走吧!」

  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不該像平時那樣快步如飛。

  「也許,今晚是最後一次欣賞這個世界了!」

  

  不是哀嘆,不是悲鳴,更不是沉痛的悔悟——這句話只是他心底最真實的寫照。

  此時,距離一乘寺村的下松還有一段路,時間也還早,所以他尚未真切感受到「死亡」的來臨。

  昨日,他去鞍馬寺後院的松樹下靜坐,想努力體會到無相無身的境界。可腦中卻始終無法擺脫死亡的陰影,最後,他甚至對自己這一舉動產生了懷疑。

  跟昨天不同,今夜他覺得精神十分舒暢,連他自己都搞不懂這是怎麼回事——昨晚,他和客棧的老伯喝了點酒,然後就睡覺了。睡醒之後,他用井水沖了個澡,並換上新衣服、繫緊腰帶。任誰都想像不到,這具活生生的肉體會與死亡聯繫在一起。

  (對了,我拖著傷腳去爬伊勢神宮後山的那晚,星星也是如此閃亮。那時正值寒冬,山櫻樹上滿是冰掛,如今該是一片含苞待放的景象吧!)

  那些不相干的事,偏偏出現在腦海里;而近在眼前的生死大事,他卻毫無頭緒。

  對於死亡,他早就做好了充分的準備,現在根本無須去考慮什麼生死大義、死亡痛苦和死後的歸宿。即便活到一百歲,這些問題也仍然沒有答案。

  在如此沉靜的夜裡,不知何處傳來一陣清冷的管樂聲。

  這條小路應該通往公卿大人的府宅。莊嚴的曲調中透著一股淡淡的哀傷,這絕不是為公卿大人喝酒助興而演奏的曲子,武藏似乎看到了一群守靈人,以及在供桌上搖曳的白色燭火。

  「看來有人比我先走一步啊!」

  也許明早,我們會在奈何橋上相見呢!想到這兒,武藏笑了笑。

  一路走來,他耳邊一直迴蕩著那哀傷的曲調,這使他想起了伊勢神宮的稚子館,也想起了自己拖著傷腳翻越鷲嶺的情景。

  咦?臨近死亡,自己還能如此清醒——武藏覺得很奇怪。自己明明正在一步步逼近死亡,心情卻反而如此暢快——莫非這是極度恐懼之下產生的幻覺?

  他不停地問著自己。當突然停下腳步時才發現,自己已站在相國寺路的一頭,前頭五十多米遠是一條河,水面寬闊、波光粼粼,就連岸邊的房屋外牆都映照著層層波光。

  二

  武藏停下腳步。

  剛才,他就看到有個人影朝這邊靠過來,那人影旁邊還跟著一個小黑影。等對方走近他才看清楚,原來是一個男人牽著一條狗。

  ……

  武藏緊繃的神經這才放鬆下來,他默默地與對方擦身而過。

  那牽狗的男人走過之後,突然回身喊了一聲:「武士先生!武士先生!」

  「叫我嗎?」

  他們之間相隔七八米遠。

  「是的。」

  對方是個身材矮小的男人,他穿著工人褲,頭上還戴著一頂黑帽子。

  「什麼事?」

  「請問您過來時,有沒有看到一戶燈火通明的人家?」

  「啊!我沒留意,好像沒有啊!」

  「哦?那就不是這條路了。」

  「你在找什麼?」

  「找一戶人家,他家剛有人去世了。」

  「好像有這樣一戶人家。」

  「您看到了?」

  「剛才我路過時,聽到了喪樂聲,估計那兒就是您要找的地方,就在前面五十多米遠的地方。」

  「應該不會錯。神官一定先去守靈了。」

  「您也要去守靈嗎?」

  「我是鳥部山的棺材匠,本來要去吉田山找松尾先生,卻聽說他在兩個月前搬到了這裡,這三更半夜的,連個問路的人都找不到,這兒的路又不好找。」

  「吉田山的松尾——這麼說他一直住在吉田山,最近才搬到這兒?」

  「我也不太清楚。我不能再浪費時間了,多謝您!」

  「等一下!」

  武藏向前走了幾步,問道:「是不是在近衛府里做事的松尾要人?」

  「是的。松尾先生大概在十天前亡故了。」

  「他過世了?」

  「是啊!」

  「……」

  原來是這樣!武藏喃喃自語,同時繼續趕路。而那個棺材匠則朝著反方向走去,落在後面的小狗也緊跟在主人身後。

  「他死了。」

  武藏不停嘀咕著。

  不過,他並不感到格外悲傷——死了啊!他心中只有這個念頭。對自己的死亡都毫無傷感的人,對別人也不會在乎。尤其是對這個刻薄一生卻碌碌無為的吝嗇姨父,他更不覺得難過。

  武藏突然想起了那個饑寒交迫的元旦清晨,自己在加茂河邊烤年糕吃的情景,那年糕可真好吃啊!

  失去了丈夫,姨媽今後只能獨自生活了。

  他加快腳步,來到了加茂河的上游。在河對岸,黑漆漆的三十六峰高聳入雲。

  每座山峰似乎都對武藏充滿敵意。

  武藏一動不動地站了很久。

  「嗯!」

  他對自己點了點頭。

  隨後,他走下河堤朝河灘方向走去,那兒有一座由小舟結成的浮橋。

  三

  如果要從上京1 趕往比睿山,必須要翻過志賀山。這是唯一的一條路。

  「喂!」

  當武藏走到加茂河的浮橋中央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喊聲。

  皎潔的月光籠罩著大地,淙淙流水自在地嬉戲、奔涌。從奧丹波吹來的冷風一直蔓延到加茂河下游——在如此遼闊的天地間,根本無法立刻判斷出誰在哪兒喊話。

  「餵——」

  喊聲再一次傳來。

  1 上京:位於京都市區北部。

  武藏再次停下腳步,不過他並未多加理會,而是徑直越過河灘走上對岸。

  在河岸這邊,一個人一邊招手,一邊沿著河灘跑過來。等到武藏看清來人之後,不覺吃了一驚,竟然是佐佐木小次郎。

  「嗨!」

  佐佐木小次郎走過來,親切地打著招呼。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武藏,又瞧了瞧浮橋附近。

  「你一個人來的?」他問了一句。

  武藏點頭答道:「一個人。」表情很坦然。

  兩人的寒暄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於是佐佐木小次郎接著說道:「那天晚上,我多有得罪了。如果你能接受我的道歉,我將不勝感激。」

  「哪裡,那天多謝你了!」

  「你現在要去赴約嗎?」

  「是的。」

  「就你一個人?」

  他明明知道,卻又問了一次。

  「就我一個人。」

  武藏的回答與之前一模一樣,這回佐佐木小次郎聽得很清楚。

  「嗯,這樣啊!不過,武藏先生,前幾天我在六條立的告示牌,你是否看清楚了?」

  「我沒過多留意。」

  「上面並沒寫明這次比武一定要像之前與清十郎比武一樣,一對一地比試喲!」

  「我知道。」

  「現在,吉岡門的掌門是個有名無實的少年,所有事務全由那些弟子操控。這些弟子的人數可以是幾十個、幾百個,甚至是上千個,你想過這些嗎?」

  「什麼意思?」

  「那些貪生怕死之輩早就逃走了,敢到藪之鄉應戰的全是一些有骨氣的弟子。現在他們以下松為中心,布下天羅地網,正等著你送上門呢!」

  「佐佐木小次郎閣下,您已去那邊看過了?」

  「為了以防萬一,而且考慮到這些情況對你很重要,我就急忙從一乘寺村趕來了。我估計你會走浮橋這條路,就在這兒等你——這也是我這個見證人的責任嘛!」

  「辛苦你了!」

  「沒什麼。你還是堅持獨自赴約嗎——或者你已找到其他幫手,他們走的是另一條路?」

  「還有一個人跟我一起來。」

  「咦?在哪兒?」

  武藏指著地上的影子說:「在這裡!」

  說著,他笑了笑,在月光的映襯下,他的牙齒顯得格外白。

  四

  武藏平時很少開玩笑,此時這個不經意的玩笑,卻讓佐佐木小次郎有些難堪。

  「武藏,現在可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他更顯得一本正經。

  「我沒開玩笑呀!」

  「可你說你和影子是兩個人,這分明是在嘲弄我嘛!」

  「如此說來——」

  武藏的表情比佐佐木小次郎還要認真,他繼續說道:「我記得親鸞法師1 曾說過,佛家修行者都是兩人同行。他指的就是阿彌陀和自己,難道聖人也是在開玩笑嗎?」

  1 親鸞法師:日本鎌倉初期的僧人。——譯者注「……」

  「從表面看來,吉岡門人多勢眾,而我這邊只有我武藏一人,也許佐佐木小次郎閣下會認為我寡不敵眾。不過,請不用為我擔心!」

  從說話的語氣可以看出來,武藏的信念非常堅定。

  「如果我看對方有十個人,自己也找來同樣多的幫手,他們肯定會再派出二十個人參戰。當我再找來二十個幫手的時候,他們還會找來三十個人、四十個人。如此一來,肯定會引起社會恐慌、傷兵損將。這樣不僅會擾亂太平盛世,也對劍道的發展毫無益處。」

  「原來如此!不過,武藏,兵法中可沒有明知送死而只身前往的戰術呀!」

  「總有一些特殊情況。」

  「沒有!那不算兵法,只是莽夫之勇!」

  「就算兵法中沒有,我也打算試一試。」

  「你行不通的!」

  「哈哈哈!」

  武藏大笑幾聲,並未回答。

  可是佐佐木小次郎並不罷休。

  「為什麼你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為什麼不給自己留條活路?」

  「我現在走的這條路就是活路,對我而言,只有這條路才是活路!」

  「我很希望,那不是一條通向死亡的路。」

  「我越過了三途河1 ,現在雙腳已跨進了一里冢2 ,也許前面就是刀山火海——可是,只有這條路才是我唯一的活路。」

  「按你這說法,你已是死神纏身了!」

  「隨你怎麼說!有些人活著也如同行屍走肉,而有些人卻雖死猶生。」

  1 三途河:冥河,人死後歸西要渡的河。

  2 一里冢:進入陰間的界碑。

  「真可憐!」

  佐佐木小次郎半帶嘲笑,喃喃自語。武藏問他:「佐佐木小次郎閣下——這條路通向哪裡?」

  「從花木村一直通往藪之鄉。也可以說,這條路會途經你的喪命地——下松。從這兒往前走,可以到達比睿山的雲母坡,所以這條路被稱為雲母坡路,是一條近道。」

  「從這兒到下松還有多遠?」

  「大約還有半里多地,你慢慢走也來得及。」

  「那麼,後會有期!」

  說完,武藏一閃身拐到旁邊那條橫路上。

  佐佐木小次郎見狀,急忙喊道:「喂!你走錯了!武藏,你弄錯方向了!」

  五

  武藏朝他點了點頭,表示聽到了他的提醒。

  可是,他卻依舊沿著那條路走下去,佐佐木小次郎又喊了一聲:「你走錯路了!」

  「我知道。」不遠處傳來武藏的回答。

  在成排的樹木後面是一片斜窪地,遠處是一塊旱田,隱約可見幾個茅草房。武藏走到低洼處,佐佐木小次郎只能從樹縫中看到他的背影——只見武藏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仰望著夜空。

  佐佐木小次郎苦笑了一聲:「什麼呀!原來去小解。」

  隨後,他也仰頭看著月亮。

  「月亮越來越偏西了,當它完全隱沒之時,不知會有多少人命喪黃泉呢!」

  好奇心驅使小次郎不斷地做著各種猜想。

  武藏是必死無疑的了,在這個男人倒下去之前,他又會砍死多少人呢?

  這正是自己最關心的事情。光是想像那個血肉橫飛的場景,佐佐木小次郎就覺得全身亢奮、熱血沸騰,他一分鐘也不願多等。

  「這是一場難得一見的廝殺。蓮台寺郊外和蓮華院的那兩次決鬥,我沒能親眼看見,這次我終於如願了。咦?武藏還沒完事嗎?」

  他看看窪地那邊,依舊不見人影回來。佐佐木小次郎覺得站著等實在無聊,便坐到身旁的木樁上。

  他再次沉醉在天馬行空的幻想中。

  「看他那副沉穩的樣子,已然將生死置之度外了,大概會奮戰到底吧!他們殺得越激烈,就越有可看性。可是,吉岡門的人說他們還準備了射殺工具,萬一武藏被弩箭射到或是挨了槍子兒,肯定必死無疑,這樣一來,就沒意思了呀!對了,最好先將此事告訴武藏。」

  他又等了很長時間。

  濃重的霧氣使佐佐木小次郎身上發冷,他起身喊了一聲:「武藏!」

  有些不對呀——直到此時,佐佐木小次郎才感到一絲不安——他快步跑向那片窪地。

  「武藏!」

  只見山崖下有一片黑漆漆的竹林,竹林中有幾戶農家。雖然能聽到水車轉動的聲音,卻看不清水流在哪兒。

  「糟了!」

  佐佐木小次郎急忙蹚過河,攀上對面的山崖上察看,可是連半個人影都沒有。眼前只看到白河一帶的寺院、樹林以及沉睡中的大文字山、如意山、一乘寺村和比睿山,還有一大片蘿蔔地。

  除此之外,就剩下空中的一輪明月。

  「糟了!這個膽小鬼!」

  佐佐木小次郎的直覺告訴他,武藏已經逃走了。現在他才恍然大悟,武藏為何表現得那麼滿不在乎。他很後悔,自己說得太多了。

  「對了!我得快點回去!」

  佐佐木小次郎轉身折回原路,那裡也沒看見武藏。於是,他朝一乘寺村的下松方向快步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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