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
2024-10-08 15:08:05
作者: 吉川英治
一
儘管兩人離開了扇屋,但仍處在花街中,他們能否平安地突出重圍呢?
城太郎說道:「師傅,那邊就是花街的正門。扇屋的人說,那兒有好多吉岡門的人在把守,十分危險。」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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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們從其他地方出去吧!」
「可一到晚上,除了正門外,其餘的門都關上了。」
「我們可以翻柵欄逃走——」
「如果逃走,肯定會有損我的名聲。要是能對別人的話不聞不問,我們倒可以逃走,本來離開這兒也並非難事。可是,我卻不能那麼做,我要找準時機,堂堂正正地從正門走出去!」
「這樣啊!」
城太郎雖然有些不安,但他知道在武士的世界裡,「恥辱」重於一切,所以也沒再反對。
「不過,城太郎!」
「嗯?什麼事?」
「你是小孩,沒必要跟我冒險。我從大門出去,你可以先溜出花街,然後找個地方躲起來,等我出去。」
「您倒是大搖大擺地從正門出去了,剩我一個人怎麼出去呀?」
「可以從那邊的柵欄上翻過去。」
「只有我?」
「是的。」
「不要!」
「為什麼?」
「師傅剛才不是說過——那樣會被別人說成膽小鬼的!」
「誰也不會那麼說你。吉岡門是針對我武藏一人,跟你毫無關係。」
「那麼,我在哪兒等你呢?」
「柳樹馬場附近。」
「您一定要來喲!」
「嗯,我一定會去。」
「您不會又一聲不響地跑了吧?」
武藏看了看周圍,說道:「我不會騙你的。來!趁現在沒人,快點翻過去吧!」
城太郎環視了一圈,快步跑到黑漆漆的柵欄下。可是,那些圓木柵欄的高度足足是他身高的三倍。
(不行啊!這麼高,我怎麼翻過去啊!)他仰頭看了看柵欄,眼神中流露出無奈。此時,武藏不知從哪兒提來一個木炭包,放到了柵欄下。
城太郎見狀心想,即使踩著木炭包,也夠不著呀!武藏順著柵欄縫向外窺視,默默地思考著什麼。
「……」
「師傅,柵欄外有人嗎?」
「外面有一片蘆葦地,有蘆葦的地方肯定有水坑,你跳的時候要小心點!」
「水坑倒沒什麼關係!只是柵欄太高,我夠不著呀!」
「現在不只是正門,就連柵欄外的一些重要的地方,也有吉岡門的人看守。外面很黑,你跳下去的時候要格外小心!說不定會突然從什麼地方飛過來一把刀呢——你踩著我的背上去,先在柵欄上等一等,看清楚下面的狀況後再往下跳。」
「知道了。」
「我先把木炭袋子扔過去,你看那邊沒什麼動靜,才能跳下去喲!」
說著,武藏讓城太郎騎到自己的脖子上。
二
「能夠到嗎?城太郎!」
「夠不到呀!」
「那你站到我的肩膀上試試!」
「可我穿著草鞋呢!」
「沒事,你就站上去吧!」
於是,城太郎按武藏所說,兩隻腳踩到了他的肩膀上。
「這回能夠到嗎?」
「還是夠不到呀!」
「你可真麻煩!不能跳到柵欄上頭的橫木那兒嗎?」
「沒辦法呀!」
「實在不行的話,我就用雙手把你舉起來吧!」
「這能行嗎?」
「就是再有五個、十個城太郎也沒問題!喂,準備好了嗎?」
武藏讓城太郎的兩隻腳分別踩在自己的左右手上,然後就像舉鼎一樣,把他高高舉過頭頂。
「啊!夠到了!夠到了!」
城太郎終於爬到了柵欄上,武藏一隻手拿過木炭袋子,朝柵欄另一側丟了過去。
「砰」的一聲,袋子落到了蘆葦叢中——城太郎看沒有什麼異常,就跳了下去。
「什麼嘛!這兒哪有水坑呀!根本什麼都沒有。師傅,這邊就是一片荒原。」
「總之,你小心點吧!」
「那我們柳樹馬場見!」
隨後,城太郎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黑夜裡。
武藏一直把耳朵緊貼在柵欄縫上,直到那腳步聲完全消失。
見城太郎安全離去,武藏終於放心了,隨即快步走開。
他沒有去昏暗的后街,而是故意朝著最熱鬧的街道走去,那條路正通往花街正門。他混跡在來往的人群中,看起來就像一個嫖客。
因為他沒戴斗笠,所以剛邁出大門,就有人發現了他。
「啊!武藏!」
武藏此舉出人意料,埋伏在周圍的無數雙眼睛同時望向他。
正門兩側聚集著幾個轎夫,兩三個武士在一旁烤著火,同時觀察著出入的行人。
此外,編笠茶館的板凳上,以及對面的小飯館裡,各有一組人在盯梢。每隔一會兒,這邊的四五個人就會和把守正門的人換班,他們一旦發現戴著頭巾或斗笠的人從花街走出來,就會毫不客氣地察看對方的長相。如果是轎子,他們也會攔住並仔細檢查。
早在三天前,他們就這麼做了。
因此吉岡門的人確信,那個雪夜之後,武藏從未走出過這扇大門。
他們也曾跟扇屋的人打聽武藏的行蹤,但對方只說沒有這個客人,便不再理睬了。
其實,吉岡門並非沒有吉野太夫藏匿武藏的證據,可他們擔心一旦得罪了吉野太夫,會引起眾怒。因為吉野太夫不僅是六條的名人,現在上至達官貴胄、下至平民百姓,沒有一人不喜歡她。如果事情鬧大了,人們一定會說武士成群結黨,攪鬧扇屋,從而給吉岡門惹來禍端。
所以,他們只好捨近求遠,採取持久戰的策略。他們整日守在花街正門外,等著武藏自己走出來。為防止武藏喬裝打扮,躲在轎子裡或是翻柵欄跑掉,他們都做了充分的準備,可謂萬無一失。
然而,誰都沒想到武藏會如此堂而皇之地從正門走出來,吉岡門眾人見此情景,不禁嚇了一跳,甚至都忘了上前阻攔。
三
武藏毫無掩飾,因此吉岡門的人沒有任何理由喝令他停下。
他邁開大步走著,不一會兒就走過了編笠茶館。約莫走出一百步的時候,吉岡門弟子中突然有人大叫一聲:「殺呀——」
於是,眾人也高喊一聲:「殺呀!」
同時,八九條黑影擋住了武藏的去路。
「武藏,站住!」
雙方終於開始了正面較量。
武藏問道:「什麼事?」
他的回答有一種出其不意的強硬,同時他橫著退到路旁的一個小木屋前站好。
小木屋旁橫放著巨大的枕木,周圍堆著一大堆木屑。看來,這是伐木工人休息的小屋。
「是不是有人在吵架呀?」
有個伐木工打開了門,朝外面看了一眼。
「哇!」
那人嚇得立刻把門關上,還用門閂把門緊緊頂住。之後,屋裡什麼聲音都沒有了,估計那人早已藏到了被窩裡。
吉岡門的人就像野狗召喚同伴一樣,又是打呼哨、又是大聲喊叫,眨眼之間一大群人就聚攏過來。由於夜色太黑,眼前這群人很容易造成聲勢浩大的假象,不過他們也絕不會少於三十人。
武藏被黑壓壓的人群團團圍住。
不,由於他背靠小木屋,所以應該說小木屋和武藏都被眾人包圍了。
……
武藏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敵人,暗暗估算對方的人數以及細微的形勢變化。
雖然對方有三十多人,但他們的目的只有一個。對武藏而言,揣摩對方的心理並非難事。
正如武藏所料,沒有一個人敢單獨出擊。當對方以集體形式參戰,在多數人的步調達成統一之前,都是站在那兒胡亂吵嚷,還有人辱罵武藏。這些人簡直就像市井的無賴,他們罵武藏:「渾蛋!」「臭小子!」這些罵聲反而顯得自己更加懦弱、滑稽。沒過一會兒,吉岡門眾人就像鐵桶一樣,把武藏緊緊圍在當中。
武藏早就做好了準備,當對方叫罵之時,他已完全進入了戰鬥狀態。他敏銳地觀察出,這些人中誰比較強、誰比較弱,可謂成竹在胸。
他看了眾人一眼,問道:「是誰叫住我的?我就是武藏!」
「是我們,所有在場的人叫住你的!」
「這麼說你們是吉岡門的人嘍?」
「廢話!」
「不知你們有何貴幹?」
「這還用問嗎——武藏,你準備好了嗎?」
四
「準備?」
武藏輕輕撇了撇嘴。
他從齒間發出的冷笑,頓時激怒了眾人,一種令人窒息的殺氣撲面而來。
武藏提高聲調,繼續說道:「即使是睡覺,武士也可以隨時應戰。
所以,我隨時恭候你們。你們不明是非,挑起爭端,還故意裝腔作勢、假借武士道精神,簡直可笑至極——你們容我問一句,各位是想暗殺武藏,還是想正大光明地報仇?」
「……」
「我問你們,是跟我有深仇大恨,還是為了給清十郎和傳七郎報仇?」
「……」
如果武藏在言語、眼神及身體上露出一絲破綻,周圍無數的利刃肯定會像噴涌的洪水一樣將他吞沒。可是,並沒有人向他攻擊,眾人就像一串佛珠一樣,呆呆地串聯在一起。
此時,突然有人大喝一聲:「這還用說嗎?」
武藏掃了一眼說話人,從年齡、做派上來看,他一定是吉岡門的人。
沒錯,此人正是吉岡門的高徒御池十郎左衛門。御池十郎左衛門似乎打算率先動手,他躡著腳往前蹭著。
「你打敗了我的師傅清十郎,又殺了二少爺傳七郎,我吉岡門弟子豈容你再活在世上——而且,吉岡門因你而聲名掃地,我們數百弟子發誓要為師傅雪恥。我們和你並無私人恩怨,而是要為師傅討回公道!武藏,我們誓要砍下你的首級!」
「哦!你的確很有武士的風骨呢!沖這一點,我也得奉上自己的一條性命啊!不過,你們真的看重師徒情誼、要為吉岡門雪恥的話,為何不像傳七郎或清十郎那樣,堂堂正正地跟在下比試呢?」
「住口!你居無定所,如果我們不盯住你,你早就跑到其他地方去了。」
「你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如各位所見,我武藏一沒逃、二沒躲!」
「那是因為你被我們發現了!」
「什麼!如果我想躲起來,即便是六條這個小地方,我也能讓你們找不到!」
「你以為,吉岡門弟子會讓你就這麼出去嗎?」
「我知道各位會逐個跟我打招呼,可如果我們像野獸、無賴那樣在繁華之地械鬥,不僅有損於我個人的名譽,也會給全體武士抹黑。而各位口口聲聲說的師徒情誼,也會成為世人的笑柄,令師的名下會再添上恥辱的一筆——如果你們不在乎師門滅絕、武館解散,也不介意世人的恥笑,決心從此棄武,我武藏和身上這兩把刀願意奉陪到底。我會把你們變成一堆屍山!」
「你說什麼?」
這次說話的不是御池十郎左衛門,而是御池十郎左衛門身旁的一個正要抽刀的人。突然,有人大喊了一聲:「板倉來了!」
五
在當時,板倉可是一個令人望而生畏的差人。
就連很多童謠都經常提到他。
一首童謠這樣唱道:
路上有人打架!
誰騎著棗紅馬來了?
啊!是伊賀四郎左,
打架的人跑了個精光!
還有一首童謠唱道:
伊賀大人既是千手觀音又是天目神1 ,既有千里眼,又有一百個差役。
這些童謠的主角就是板倉伊賀守勝重。
最近,京都呈現出日益繁華的趨勢,各行各業都是一片大好景象。
這是因為京都的政治、戰略地位在整個日本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因此,京都逐步發展成為文化最發達的地區,但在思想領域裡,京都也是讓政客最頭痛的地方。
自室町時代以來,土生土長的京都人大多棄武從商,作風也日趨保守。現今,德川和豐臣各據一方,虎視眈眈地期盼著一個新時代的來臨。
此外,一些名不見經傳的武家,也各自擴展勢力,門下都養了一大批浪人。
由於德川和豐臣都在積蓄力量,所以很多浪人都抱著碰運氣的想法,像螞蟻般四處鑽營。
隨著浪人數量的激增,以賭博、敲詐、行騙、拐賣為生的無賴也日益增多,飯館和妓女的驚人數量也加劇了此類案件的發生。不知從何時起,世上出現了很多消極主義者和享樂主義者,他們將織田信長所說「人生五十年,不過化作一場夢!」當作信條。因為擔心自己隨時會死去,所以一味沉溺於酒色中。
1 天目神:日本神話人物。——譯者注而且,這些虛度光陰的人還對政治、社會發展牢騷滿腹,他們表面認為德川和豐臣旗鼓相當,但只要形勢稍有變化,他們立刻會見風使舵、趨炎附勢,連京都的奉行官也對此無能為力。
到底還是德川家康獨具慧眼,請來板倉伊賀守勝重擔任京都的所司代。
自慶長六年開始,勝重手下就有三十名捕快、一百名差役。據說勝重上任之時,還發生了一個小故事。
當他收到家康的委任狀時,並沒有立刻答應。
「我得回家跟我的妻子好好商量一下,再答覆您。」
於是,他趕回家中,將此事告訴了妻子。
「很多達官顯貴榮耀一時,最終卻落得家破人亡,歷史上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思其原因,多半是家族、妻室拖累所致。我之所以先和你商量,就是想讓你給我立個誓約,無論我做所司代還是當市長,你絕不過問半個字,這樣我才可以上任。」
「我一個女人怎麼插手你的事呀?」
於是,他的妻子鄭重其事地發了誓。
次日清晨,勝重換好衣服,準備進城。妻子看到他的內衣領子翻了出來,正要幫他整理好時,勝重突然呵斥了一句:「難道你忘了自己的誓約?」他要求妻子重新發誓,然後才進城見家康復命。
正因為勝重抱定決心,所以行事公正、執法嚴明——這樣一來,很多手下都十分討厭他,說他是恐怖的上司,可老百姓卻把他當成父母官。只要有勝重在,大家就感到安心。
言歸正傳,剛才不知誰大喊一聲:「板倉來了!」此時,雙方正是劍拔弩張之時,肯定沒人會開這種玩笑。
六
所謂「板倉來了」,其實來的是板倉的手下。
如果官吏要來插手此事,可就麻煩了。想必是周圍巡邏的差役,看到此處異樣,才趕過來看個究竟吧!
可是,剛才大喊一聲的人到底是誰呢?如果不是自己人,莫非是過路人的提醒?
於是,御池十郎左衛門及吉岡門弟子都朝喊聲的方向看過去。
「等一等!」
突然,有一個年輕武士分開人群,站到了武藏和吉岡門眾人之間。
「啊?」
「你是……」
眾人深感意外,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眼前這個留著前發的少年身上。
對方顯得不可一世,似乎在說:「就是我!你們應該記得我這張臉!」然後,佐佐木小次郎說道:「剛才我在花街正門下轎時,聽到路人說一伙人在群毆,沒想到是這件事,你們不是一直想以多欺少嗎?當然,我既不是吉岡門的人,也不是武藏的朋友——可我也是個武士,又身為劍客,為了全體武士的聲譽考慮,我想我有資格說幾句話。」
這一番慷慨陳詞,與他留著前發的外表極不相稱。而且,他說話的口吻和環視眾人的眼神,也是狂傲至極。
「在此,我想問各位一句,如果板倉大人的手下來到這裡,看到一群人在街上舞刀弄槍,然後抓住你們要求寫認罪書,這對你們雙方不都是奇恥大辱嗎?要是驚動了官吏,他們肯定不會把這次群毆當作簡單的事件處理——所以說現在地點不對——時間也不對。各位都身為武士,如果你們擾亂社會治安,就會給全體武士的臉上抹黑。現在,我代表武士們奉勸各位,不要在此動武!若想用武力解決問題,就依照比武的規矩,另選時間和地點吧!」
吉岡門眾人被佐佐木小次郎的口才征服了,他們個個沉默不語。御池十郎左衛門等他一說完,便朗聲答了一句:「好!」
「您說的沒錯——不過,佐佐木小次郎閣下,您能保證武藏在比武之前不會逃跑嗎?」
「要我擔保也可以。」
「我們可不接受這種模稜兩可的承諾。」
「可是,武藏是個活生生的人啊!」
「你是不是想讓他跑掉?」
「胡說八道!」
佐佐木小次郎怒喝一聲。
「萬一有閃失,你們盡可以全算到我頭上!而且,我也沒理由庇護這個人,如果武藏在比武之前,臨陣逃脫或是離開京都,你們可以在城中張貼告示,以讓他無地自容!」
「不!如果只是這樣,我們無法答應!如果你能保證到比武之前,一直看著武藏,我們今晚就立即罷手。」
「等等,這個我得問一下武藏!」
說著,佐佐木小次郎回過頭去。他知道,武藏一直盯著自己的背影,現在四目相對,他一邊瞪著武藏,一邊慢慢逼近。
七
……
……
儘管雙方尚未開口,眼神中已是火藥味十足,就像兩隻角斗前的猛獸。
兩人的脾氣秉性相差甚遠,他們彼此認可,又互相畏懼,同樣的年輕自負、性情乖張。
此時,他們就像在五條大橋初見時一樣,彼此戒備。無須開口,武藏和佐佐木小次郎僅通過眼神就已充分明白了對方的想法。這完全是一場無聲的決鬥。
不過,他們最終還是開了口。
佐佐木小次郎首先說道:「武藏,你覺得如何?」
「什麼事?」
「剛才,我給吉岡門眾人開出的條件。」
「我同意!」
「很好!」
「不過,我還有點不同的看法。」
「你是不是不想讓我看管你?」
「無論是跟清十郎比武,還是與傳七郎的決鬥,我武藏從未退縮。
難道我會害怕這些殘兵敗將?」
「嗯。你的確是光明正大!我會記住你的話——那麼,你希望將比武定於哪天?」
「日期和地點都由對方決定吧!」
「真爽快——那在比武之前,你會住在哪兒呢?」
「我居無定所。」
「若是這樣,對方的挑戰書該如何轉交給你呢?」
「可以在這兒定下來。我一定會如期赴約。」
「嗯。」
佐佐木小次郎點頭應允,隨後退到後面。同時,御池十郎左衛門與其他弟子商量了片刻之後,其中一人上前一步對武藏說道:「我們決定將比武時間定在後天早晨——寅時下刻。」
「知道了。」
「地點是比睿山道一乘寺村的山腳,藪之鄉下松——我們就在下松見面。」
「一乘寺村的下松,好的,知道了。」
「現在能夠繼承吉岡門的人,只有清十郎、傳七郎的叔父壬生源左衛門之子源次郎了。不過,由於他年齡尚小,屆時我們會派幾名弟子隨同前往。在此,先跟你知會一聲。」
雙方約定好後,佐佐木小次郎敲了敲小木屋的門,走進屋中,對著那兩個瑟瑟發抖的伐木工命令道:「這裡應該有廢木板吧?幫我找一塊來,然後再釘上一根六尺左右長的木柄,我要做一個告示牌。」
木牌做好後,佐佐木小次郎叫吉岡門的人取來筆墨,自己大筆一揮將雙方約定之事寫在了木牌上。
然後,他將寫好的內容讓雙方過目,並建議把告示牌立在街邊,以將此事公之於世。
吉岡門弟子將告示牌立在了最顯眼的路口,武藏對此毫不在意,逕自朝著柳樹馬場的方向走去。
八
此時,城太郎正孤零零地站在馬場等武藏,他眼望四周,不停地嘆氣。
「真慢啊!」
不時有轎子疾馳而去,偶爾還有幾個哼著小曲的醉漢,搖搖晃晃地走過去。
「師傅怎麼這麼慢啊!」
難不成?城太郎有些不安,邁步就往柳町的方向跑去。
此時,迎面走來一人問道:「你要去哪兒?」
「啊!師傅!我看您一直沒來,所以想過去看看!」
「哦?我們差點就走兩岔兒去了!」
「正門那兒,有很多吉岡門的人吧?」
「是的。」
「他們沒對您怎麼樣嗎?」
「嗯,沒有。」
「他們沒想抓住您嗎?」
「嗯,沒有。」
「是嗎?」
說著,城太郎抬起頭看了看武藏臉上的表情,接著又問道:「這麼說來,什麼事都沒發生嘍?」
「是的。」
「師傅,不是那邊,去烏丸大人的官邸應該走這條路。」
「啊!是嗎?」
「師傅也想儘快見到阿通姐姐吧?」
「是的。」
「阿通姐姐一定會大吃一驚!」
「城太郎!」
「什麼事?」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個小客棧,是在哪個鎮子裡?」
「是北野吧!」
「對了!是在北野的后街!」
「烏丸大人的府宅可氣派了!那種小客棧根本沒法比呢!」
「哈哈哈!客棧怎麼能比得了呀!」
「現在正門已經關了,我們可以從用人進出的後門進去。如果跟他們說我師傅來了,說不定光廣大人會親自迎接呢!師傅,那個宗彭澤庵和尚的心可真壞!他故意說話氣我,還說師傅的事情不管也罷。他明明知道師傅在哪兒,卻偏偏不告訴我。」
城太郎知道武藏話不多,即便師傅默不作聲,他仍舊自顧自地說個不停。
不多時,兩人便來到了烏丸府的附近。城太郎用手指著後門對武藏說:「師傅,就是那裡!」
武藏也停下了腳步,城太郎接著說道:「您看到那邊圍牆上映出的燈火了嗎?阿通姐姐的房間就在北邊。燈還亮著,也許阿通姐姐還在等著我呢!」
「……」
「師傅,我們快進去吧!我去叫門房開門!」
說著,城太郎就要跑開,武藏一把抓住他的手腕說道:「還不到時候啊!」
「為什麼?師傅!」
「我就不進去了,你幫我給阿通姑娘帶幾句話!」
「啊?怎麼回事?那師傅為何要來這兒呢?」
「我是為了送你回來。」
九
城太郎天生敏感,一直擔心事情會有什麼變化,果然不出所料,他的擔心變成了現實。突然,他大聲喊道:「不行!不行!」
「師傅,您不能這樣啊——您怎麼能不進去呢!」
他抓著武藏的手腕,拼命往裡拽,阿通就在門的另一邊,無論如何他都要把武藏帶到阿通面前。
「別嚷嚷!」
暮色低垂,烏丸府內一片寂靜,武藏不想驚擾別人的美夢。
「好了,你好好聽我說!」
「不聽!不聽!師傅剛才不是說要跟我一起去的嗎?」
「不是已經跟你一起來這兒了?」
「只到門口怎麼能行?我不是跟你說要去見阿通姐姐!師傅哪能教徒弟撒謊呢?」
「城太郎,不要大喊大叫,你冷靜下來聽我慢慢說。師傅馬上又要迎來一場決鬥,生死尚不能預料。」
「身為武士,就要時刻準備奔赴死地——這話您不常說嗎?而且,這也不是您的第一次決鬥呀!」
「沒錯!我常掛在嘴邊的話,由你口中說出,反而讓我有一種受教的感覺——可是,只是這次比武,我抱定了九死一生的信念,所以不能去見阿通姑娘。」
「為什麼?為什麼?師傅!」
「即使告訴你,你也理解不了,等你長大後就會明白了。」
「真的嗎?師傅馬上就會有性命之憂?這是真的嗎?」
「這件事不要告訴阿通姑娘喲,她現在生病,應該讓她好好休養,儘快康復,然後給自己找一個好歸宿。城太郎你把這些話告訴她,就說是我說的。其他的一概不要提起。」
「不要!不要!我偏要說!這種事我怎麼能不告訴阿通姐姐——無論如何,師傅要跟我一起進去!」
「你真倔強!」
武藏甩開了他的手。
「可是師傅!」
城太郎大哭起來。
「可是!可是!那樣的話,阿通姐姐實在太可憐了。如果我把今天的事告訴她,她的病情一定會加重。」
「所以,我才讓你那麼說。現在見阿通,對彼此真的沒什麼好處。
所謂的武學修行,就是要克服自己的脆弱、學會忍受痛苦,用千難萬險來磨礪自己,否則你的修行就不會成功!城太郎,如果你經不起這種考驗,就無法成為一個頂天立地的武者!」
「……」
看到城太郎低頭啜泣的樣子,武藏心一軟,一把將他擁入懷中。
「身為武士,常常生死難料。我要是死了,你再找一位好師傅。對阿通姑娘也是如此,我不能去見她,如果有一天她找到了好歸宿,一定能理解武藏這番苦心。喂!那邊牆裡的燈還亮著呢!那是阿通姑娘的房間嗎?她一定很寂寞,你快點回去吧!」
十
武藏說了一大堆,城太郎也終於體諒到了師傅的苦衷。雖然他還在哭,但慢慢轉過身子背對著武藏,看來他多少聽進去了一些。他覺得阿通很可憐,但也無法再勉強師傅——這簡直讓他進退兩難,那顆幼小的心靈在顫抖著、嗚咽著。
「那這樣吧,師傅!」
突然,城太郎不再捂著臉哭泣,一下轉過身來面對著武藏。他要使出最後一招——死纏爛打。
「你完成修行後,一定要來見阿通姐姐喲!只要您覺得自己的修行已經可以了,就要來找她呀!」
「那時已經……」
「那是什麼時候呢?」
「我也不知道呀!」
「兩年?」
「……」
「三年?」
「修行之路是永無止境的。」
「那你打算一輩子都不見阿通姐姐了?」
「如果我天賦異稟,也許有達成的一天;如果天資不夠,恐怕花了一輩子時間還是愚鈍之人——更何況,我還要去比武呢——即將奔赴死地之人,怎麼可以和前程似錦的姑娘約定未來呢?」
武藏沒想到自己會脫口而出,而城太郎也沒完全弄懂師傅的話,他一臉詫異地說道:「所以師傅,您不需要約定什麼,只要跟阿通姐姐見一面就行!」
說完,他顯得很得意。
和城太郎說得越多,武藏就越感覺到自身的矛盾、迷惘和痛苦。
「不能這樣!阿通是個年輕姑娘,而我也是個年輕男子。跟你實說吧,要是我去見阿通,她一哭我就沒轍了。一看到她的眼淚,我的決心就會崩潰。」
武藏突然想起在柳生莊,眼望阿通離去的情景——當時,自己的心情就像今晚一樣矛盾。可是,他的感受已大不相同。
之前的他滿懷豪情,只知道一味奮勇向前。無論是在花田橋,還是在柳生莊,他都會毫不猶豫地拒絕阿通的感情。而現在的武藏,心智逐漸成熟,內心也有了柔軟的一面。
他懂得了生命的可貴,因此也開始恐懼。他知道,世間並非只有學武一條路,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追尋人生的真諦。天地如此之大,自己的一點小成就根本不值一提。從吉野身上,他感受到了女性的魅力,也多少了解了一些她們的想法——與其說他害怕面對女性,不如說他害怕面對自己的內心——尤其是面對阿通時,他根本無法抑制自己的情感——而且,自己也必須為她的今後打算。
此時,城太郎仍在一旁默默抽泣,他似乎聽到武藏說了一句:「你能理解我嗎?」一直用胳膊捂著臉的城太郎,猛然抬起頭來,然而眼前只剩下一片無盡的黑暗。
「啊!師傅!」
城太郎一直跑到圍牆的轉角,但武藏已不見蹤影。
十一
他大喊一聲,但此時已於事無補了。城太郎把臉靠在圍牆上,放聲大哭。
……
他一心一意地信任大人,到頭來卻不得不違拗自己的意願。即便他理解師傅的苦衷、服從師傅的決定,但內心仍懊悔不已。
他不停地哭泣著,連嗓子都哭啞了,肩膀一個勁兒地顫抖,大聲地抽泣讓他禁不住打了幾個嗝。
此時——
後門外也站著一個人。那人披著斗篷,聽到暗處傳來哭聲,便慢慢走近城太郎。
「城太郎?」
對方滿腹狐疑地問了一聲。
「這不是城太郎嗎?」
隨著第二次問話,城太郎抬起頭來。
「啊!阿通姐姐!」
「你怎麼哭了——還在大門口?」
「阿通姐姐,你的病還沒好,怎麼跑到外面去了?」
「你還問呢!你也太不讓人省心了!出去也不打聲招呼,你到底去哪兒了?眼見天都黑了,你也沒回來。最後大門都要關了,還不見你的影子。你不知道我多擔心哪!」
「所以你就跑出來找我?」
「萬一你出了什麼事,我怎麼睡得著呀!」
「真是大傻瓜!你自己的病還沒好呢!要是再發燒怎麼辦?趕快回房休息吧!」
「你到底為什麼哭呀?」
「一會兒告訴你。」
「不,一定是出了什麼事,快點告訴我!」
「你先回房躺下,我再告訴你。阿通姐姐,快點去休息吧!如果明天你的頭又疼了,我可不管了!」
「好,我馬上回房躺下,你能不能先透露一點兒,你是去追宗彭澤庵師父了吧?」
「嗯。」
「你問他武藏在哪兒了嗎?」
「我討厭那個沒感情的和尚!」
「那麼,你知道武藏在哪兒嗎?」
「嗯。」
「你已經知道了?」
「別再問了!快點回去休息,好好休息——一會兒再說了!」
「為什麼不告訴我?如果你不說,我就一直站在這兒,不回去了!」
「哎呀!」
城太郎的眼淚奪眶而出,他皺皺眉頭,拉著阿通的手說道:「你和師傅為什麼要這樣為難我呀?阿通姐姐,如果你不躺下,好好用冷毛巾降溫,我就不說!快進去吧!要不我扛也要把你扛回床上。」
於是,他一手抓著阿通,一手用力敲門,大聲嚷道:「值班的!值班的!病人從屋裡跑出來你們也不管——趕快開門,要不然她又要著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