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有酒今朝醉
2024-10-08 15:08:08
作者: 吉川英治
一
本位田又八一口氣從五條跑到三年坂,已是滿頭大汗,也許是喝了酒的關係,他的臉顯得紅撲撲的。
他走過滿是石塊的坡路,又穿過污穢不堪的長屋門,來到菜地一頭的小屋。這裡正是阿杉婆常住的那家客棧。
「母親!」
他向屋內望了一眼。
「怎麼還在睡覺啊!」
他咂咂嘴巴,嘀咕了一句。
隨後,本位田又八坐到井邊歇了一會兒,又用井水洗了洗手和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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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阿杉婆頭枕著手睡得正香,屋內鼾聲大作。
「簡直就是一隻懶貓,一有空就睡覺。」
本位田又八抱怨了一句。看似熟睡的母親,好像聽到了本位田又八的聲音,微微睜開眼睛。
「你說什麼?」
阿杉婆猛地坐起身。
「啊!您聽到了?」
「你瞎嘮叨什麼!睡眠可是我的養生之道。」
「您睡覺就是養生,我稍微休息一下,您就呵斥我『年紀輕輕的怎麼這麼沒精神!還不快去找線索』。可您自己卻在這兒睡午覺,這未免太過分了!」
「唉!你就體諒體諒我吧!儘管我心裡不服老,但畢竟歲月不饒人啊——那晚我們聯手都沒能殺死阿通,已經讓我精疲力竭了。宗彭澤庵那和尚還扭傷了我的手腕,現在還疼呢!」
「我有精神的時候,您就嚷嚷累了;等您不累的時候,我又沒那股勁頭了!說到底都是白費力氣!」
「我不過休息一天而已,還沒老到不中用呢——我說本位田又八,最近可有武藏或阿通的消息?」
「都不用我去打聽,外面早就傳開了——大概只有像您這種關在家裡睡大覺的人,不知道吧!」
「什麼?外面傳開了?」
阿杉婆湊過來問道。
「到底是什麼事?本位田又八!」
「武藏和吉岡門的人要舉行第三次比武。」
「哦,時間和地點呢?」
「花街的正門前立了一塊告示牌,地點並未詳述,只寫著一乘寺村,時間是明天凌晨。」
「本位田又八!」
「幹嗎?」
「你是在花街正門附近看到告示牌的嗎?」
「嗯。那兒圍了一大群人呢!」
「這麼說來,你白天經常去那種地方閒逛嘍?」
「哪、哪有這回事?」
本位田又八急忙擺手說道:「我除了偶爾喝點小酒之外,早就改邪歸正了,最近我一直忙著四處打探武藏和阿通的消息。母親這樣猜忌我,真讓人傷心!」
阿杉婆突然有些心軟。
「本位田又八,別生氣!我剛才是開玩笑的,別放在心上!我看得出,你已決定痛改前非了——你剛才說,武藏和吉岡門的決鬥定在明天凌晨,這也太倉促了!」
「據說是寅時下刻,那時天還沒亮呢!」
「吉岡門中,有你認識的人吧?」
「認識是認識,可是,那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您有什麼事嗎?」
「我想讓你帶我去吉岡門的四條武館——現在就去,我們先準備一下!」
二
有時,上年紀的人很任性。明明自己剛才還在睡午覺,現在看到本位田又八剛坐下,就皺著眉頭大聲喊道:「本位田又八,快點啊!」
本位田又八根本沒準備要走,他漫不經心地說道:「您幹嗎這麼著急呀!又不是去救火!況且,您去吉岡門武館做什麼呀?」
「當然是去求他們幫忙呀!」
「幫什麼忙?」
「明天凌晨,吉岡門眾弟子不是要跟武藏決鬥嗎?我們可以加入其中,助他們一臂之力,哪怕只砍武藏一刀,我也能解氣呀!」
「啊哈哈哈、啊哈哈哈,母親,您在開玩笑吧?」
「你笑什麼?」
「因為您說得太輕鬆了!」
「我看就你不著急!」
「到底是我不在乎,還是您想得太簡單,只要去街上打聽一下就知道了——吉岡門那邊,先是清十郎敗北,後來是傳七郎被殺,這次的決鬥是關乎吉岡門生死存亡的最後一戰。現在的吉岡門已名存實亡,剩下的弟子都是一些亡命之徒,他們不在乎外界如何評價,已經公然表示要用盡一切手段把武藏殺死,為師傅報仇——也就是說,他們這次要多個人打一個人。」
「哦,原來如此。」
阿杉婆聽到這兒,很興奮,眼睛也眯成了一條縫。
「這麼說來,武藏這次是必死無疑嘍?」
「現在下結論還為時過早。武藏那邊肯定也會找一些幫手,如果吉岡門派出多人應戰,武藏也應該帶一些人去。今天,京都的人都在說『這樣一來不就變成群毆,而不是比武了嗎?』——在那種亂鬨鬨的場合,誰會理你這個搖搖晃晃的老太婆呢!」
「嗯,說的也是。難道我們母子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路追殺的仇敵倒在別人的刀下?」
「所以,我決定明天天亮之前趕到一乘寺村看個究竟——等到吉岡門的人殺死武藏之後,我們母子再上前跟他們講明武藏和我們之間的恩怨,然後再在屍體上砍下一刀給自己報仇,最後再拿走武藏的頭髮或衣服等物。回到家鄉後,我們就說已把武藏殺了,如此一來我們就能揚眉吐氣了!」
「原來如此,你考慮得很周全,看來沒有其他的辦法了。」
阿杉婆坐直身子,說道:「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回家鄉了。武藏一死,阿通就失去了依靠,只要發現她,就可以毫不費力地把她殺掉。」
她一邊自言自語,一邊不住地點頭。看來,這個急躁的老人終於安靜下來了。
此時,本位田又八好像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對母親說道:「既然已經決定了,我們就好好休息一下吧!丑時三刻起來就來得及。母親,雖然還沒到晚飯時間,能讓我先喝杯酒嗎?」
「喝酒?嗯,你去櫃檯要些酒來,我也少喝一點,當作提前慶祝!」
「好吧!」
本位田又八有些懶得動彈,他手扶著膝蓋正要起身時,卻被窗邊的什麼東西嚇了一跳。
三
他看到一張白皙的臉從窗口一閃而過。他之所以吃了一驚,並不僅僅因為對方是個年輕的女性。
「啊!是朱實吧?」
他跑到窗邊。
朱實就像一隻無處可逃的小貓,驚慌地躲在樹蔭下。
「啊,是本位田又八哥哥嗎?」
她一臉驚恐,望向本位田又八。
從伊吹山遇到朱實時,她的身上就一直帶著鈴鐺,有時系在腰帶上,有時別在袖口。此時,那鈴鐺也隨著她不住的顫抖而丁零作響。
「你怎麼了?為什麼會在這兒呢?」
「我早就住在這家客棧了。」
「哦,我真沒想到。是跟阿甲一起來的嗎?」
「不是。」
「你一個人?」
「是的。」
「你不和阿甲一起生活了?」
「你知道祗園藤次吧?」
「嗯。」
「去年年底,她和祗園藤次一起私奔了。在那之前,我就離開了養母。」
鈴鐺微微作響,朱實用袖子掩面哭了起來。也許是樹下光線較暗,朱實的脖頸和手指已不是本位田又八記憶中的模樣了。在伊吹山的艾草屋時,她渾身都洋溢著一種少女特有的光彩,而現在,那種清純的氣息已無處尋覓。
「是誰呀?本位田又八!」
身後的阿杉婆一臉狐疑地問道。
本位田又八回頭答道:「我以前跟您提過的,那個阿甲的養女。」
「那女孩為何站在窗外偷聽我們談話?」
「您別把她想得那麼壞。她也住在這家客棧,只是恰巧路過,並沒偷聽我們說話。對吧?朱實!」
「嗯,是的。我做夢也沒想到,本位田又八哥哥也住在這兒,不過,前幾天,我在這兒迷路的時候,見過一個叫阿通的姑娘。」
「阿通已經不住在這兒了。你跟她說什麼了嗎?」
「我們根本沒說話,不過後來我想起來了——她就是本位田又八哥哥留在家鄉的那個未婚妻吧?」
「嗯,我們以前是訂過婚。」
「那本位田又八哥哥是因為養母才——」
「從那以後,你就一直一個人嗎?你變了不少啊!」
「就因為養母,我才吃了這麼多苦。因為感念她的養育之恩,我一直忍耐著。去年年底發生了一件事,我實在無法再容忍下去,就一個人從住吉逃走了。」
「那個阿甲,竟把你我這樣的有為青年迫害到如此地步。畜生!等著瞧吧,她一定不得好死!」
「可是,今後我該怎麼辦呀?」
「我的前途也是一片灰暗啊,我曾對那個女人說過,一定要做出一番事業給她瞧瞧,唉!如今我也是一事無成啊!」
兩人隔著窗戶,互訴衷腸。阿杉婆一直在整理行李,此時,她咂咂嘴說了一句:「本位田又八!本位田又八!幹嗎跟別人嘮嘮叨叨地說個沒完!今晚我們不是要離開這裡嗎?你快點過來幫忙吧!」
四
朱實本來還想說些什麼,但又怕阿杉婆不高興,便說道:「本位田又八哥哥,我先走了!」
隨後,她就悄悄地離開了。
不一會兒——
這間廂房就亮起了燈。
晚飯時,夥計送來了酒菜,還把帳單放在小盤裡拿了過來。客棧的夥計、老闆都一一前來與本位田又八母子道別。
「今晚您就要離開了,在此期間,我們招待不周,還望海涵,下次來京都時,請一定再來光臨啊!」
「好、好!說不定我們還會來的。從去年年底到現在,沒想到,在這兒一住就是三個多月。」
「我們真是捨不得您啊!」
「老闆,我們馬上就要走了,我來敬您一杯!」
「不敢當,老夫人,您是要回故鄉嗎?」
「不是。不過,總有一天我們會回去的。」
「聽說您要半夜出發,為什麼選那個時間呢?」
「是臨時有急事,對了,您這裡有沒有一乘寺村的地圖呀?」
「一乘寺村?!不就是在白河那頭,靠近比睿山的那個小山村嗎?
你們為何半夜三更趕去那裡?」
本位田又八急忙打斷老闆的問話:「你就別問那麼多了!只要給我們畫一張路線圖就行了。」
「知道了。正好我們這裡有個夥計是從一乘寺村來的,我去叫他畫一張詳細的地圖。不過,話說回來,那裡可是個地廣人稀的村子喲!」
此時,本位田又八已經有些醉意,見老闆如此認真,他有些不耐煩。
「你就不要替我們擔心了!我們只是隨便問問而已。」
「抱歉——那麼請您二位慢慢準備吧!」
隨後,老闆搓著手,退了出去。
此時,在客棧正屋和這間廂房周圍,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有個夥計一眼看到老闆,便慌忙開口道:「老闆,有沒有看到一個人跑過來?」
「什麼人?出什麼事了?」
「就是那個——前幾天獨自住進上房的姑娘。」
「哦?她跑了?」
「傍晚時我們還見過她呢,可現在,房間裡卻——」
「人不見了?」
「是的。」
「真是一群廢物!」
店老闆仿佛被熱湯燙到一樣,臉色驟變,跟剛才在客人面前卑躬屈膝的樣子完全判若兩人。他厲聲罵道:「人都已經跑了,現在說什麼都晚了——我第一眼看見那個姑娘,就覺得有問題——可你們竟讓她住了七八天之後,才發現她身無分文——客棧豈不要賠光了!」
「實在對不起。當初,我看她是個姑娘家——沒想到竟被她騙了!」
「要是光賠點食宿錢也就算了。你們快去看看客人們丟什麼東西沒有。唉!真是氣死人了!」
說著,老闆無奈地咂著嘴,向黑漆漆的門外張望著。
五
母子倆一邊喝著酒,一邊等待深夜的到來,他們面前已堆了好幾個酒壺。
此時,阿杉婆先拿起飯碗說道:「本位田又八,你也喝得差不多了吧?」
「喝完這杯就好了!」
他一邊自斟自飲,一邊說道:「我不吃飯了。」
「至少也得吃點泡飯啊!要不身體會受不了的。」
此時,在菜地和胡同口周圍,依然能看見提著燈籠的夥計進進出出。阿杉婆嘀咕了一句:「好像還沒抓到呢!」
「剛才在店老闆面前,我怕受牽連,所以什麼都沒說。那個沒付帳就逃走的姑娘,不就是白天跟你在窗口說話的朱實嗎?」
「估計是她。」
「阿甲教出來的女兒,一定不是什么正經人。以後即使碰見,你也不要搭理她。」
「可是仔細想想,那姑娘也挺可憐的。」
「你可以同情別人,但不能平白無故地幫她付帳。離開這兒之前,我們就裝作不認識她,知道嗎?」
「……」
本位田又八好像想起了什麼事,他撓撓頭,隨即躺了下來。
「那個可惡的女人!一想到她,那張臉仿佛就浮現在天花板上,事實上,誤我一生的人既不是武藏也不是阿通,而是那個阿甲!」
阿杉婆聽到這兒,不由嗔怪道:「你胡說什麼!如果你去找阿甲報仇,不但無法贏得家鄉人的尊敬,反而會使家族聲譽受損。」
「唉!世上的事真讓人煩心哪!」
此時,店老闆提著燈籠來到走廊。
「老夫人,現在已是丑時了。」
「哦,我們該出發了!」
「現在就要走嗎?」
本位田又八伸著懶腰問道:「老闆,剛才那個沒付錢的姑娘抓到沒有?」
「沒有。連個人影也沒找著!本來我看她長得標緻,心想即便她沒錢也會有人替她付帳,所以就讓她住了進來,沒想到卻上了她的當。」
本位田又八走出房外,一邊繫鞋帶一邊回頭問道:「喂!母親,您幹嗎呢?平時總是催我,這會兒自己卻磨磨嘰嘰的!」
「你等得不耐煩了?別著急嘛!喂!本位田又八,那個東西在你身上嗎?」
「什麼東西啊?」
「就是我放在行李旁的錢包呀——住宿費是用腰兜里的錢付的,而所有盤纏可都放在錢包里了!」
「我沒看到什麼錢包呀!」
「咦?本位田又八,快過來!行李上繫著一個紙條,上面寫著『本位田又八哥哥』呢!……什麼……她可真不要臉,紙上寫著:看在我們相識的情分上,請恕我不問自取之罪。」
「啊——一定是朱實偷的!」
「偷盜是不可原諒的。老闆,客人遭到偷竊,客棧應該負責吧!請幫我們想想辦法!」
「哦,如此說來,老夫人認識那個逃走的姑娘嘍——要是那樣,您就把她的欠帳一併付清吧!」
聽老闆這麼一說,阿杉婆瞪圓兩眼,急忙搖頭否認。
「你、你說什麼呢!我才不認識那個小偷呢!本位田又八,你再磨嘰下去,雞都要打鳴了!快走!我們趕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