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之卷 無邊荒野
2024-10-08 15:07:13
作者: 吉川英治
一
從丹波1 街道的長坂路口,可以清楚地望見遠處的景色。透過街道旁的樹林可以看到,遠處群山上的積雪閃著耀眼的白光。這些位于丹波邊境的山峰,環繞在京都西北部地區。
「點火!」有人喊了一聲。
今天是正月初九,雖已到初春,但天氣依舊很冷,鳥兒在寒風中不停發出吱吱的哀鳴之聲。天氣仿佛武士腰間的佩刀一樣,寒氣逼人。
「這火燒得真旺哪!」
「俗話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不小心,這火勢就會蔓延開來。」
「現在顧不了那麼多了。就算火再怎麼燒,也燒不到京都。」
在荒野的另一端,熊熊燃燒的火堆不斷地發出「噼噼啪啪」聲。圍著火堆的四十多個人,臉都被烤得紅撲撲的。張狂的火焰騰空而起,似乎要燒到太陽上去。
「好熱!好熱呀!」有人嘟囔著。
「可以停手了!」植田良平被烤得難受,便喝令添柴的人住手。
隨後,又過了半刻鐘。
「馬上就要過卯時了吧?」有人問道。
「是嗎?」大家不約而同地抬眼看了看太陽。
「現在應是卯時下刻。」
「小師傅怎麼還不來?」
1 丹波:位於今京都府中部和兵庫縣。
「快到了吧!」
「是該到了。」
每個人都顯得很緊張,大家沉默片刻,幾十雙眼睛緊盯著對面的街口。有人不由得咽了下口水,顯得有些不耐煩。
「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此時,不知從哪兒傳來一聲長長的牛叫。這片荒原本是皇室的牧場,被稱為「乳牛院遺蹟」。即使現在,偶爾也能看到被放養的牛群。
太陽高高地掛在空中,空氣中瀰漫著枯草和牛糞的味道。
「莫非武藏不會來了?」
「也許他已經來了。」
「誰去看一看——蓮台寺郊外離這兒只有五百多米遠。」
「是去探察一下武藏的動靜嗎?」
「是的。」
「……」
一時間竟然沒人搭話。一張張被煙燻黑的臉,全都低頭不語。
「不過,小師傅說過,去蓮台寺郊外之前,要到這裡準備一下。要不然過一會兒再去吧!」
「他們不會搞錯地方吧?」
「昨晚,小師傅特意交代植田師兄的,應該不會弄錯!」
植田良平接過話道:「沒錯——也許武藏已經先一步趕到那兒了。
也許小師傅是想消磨對方的耐心,才會故意晚到。如果我們不明就裡隨意行動,別人肯定會說我們以多欺少,這會使吉岡門名譽受損。現在我們至少知道,武藏是單槍匹馬的,所以大家可以靜觀其變,直到小師傅出現。」
二
今天清晨,乳牛院草原上就聚集了很多吉岡門弟子。除了植田良平之外,自稱「京派十劍」的吉岡門高徒僅有半數到場,看來四條武館的這些中堅分子,在關鍵時刻發揮不了什麼作用。
昨晚,清十郎交代徒弟們「千萬不可插手比武」,大家也都相信清十郎握有一定的勝算。他們認為,師傅絕不可能輕易輸給武藏。
(我們一定會贏!)
每個人都信心滿滿。此外,立於五條大橋橋頭的告示牌,已將這次比武公之於世,清十郎一旦取勝不僅能讓吉岡門聲名遠揚,他的名號也會傳遍天下——身為吉岡門弟子,前來聲援自然是義不容辭的事,所以大家一大早就聚集到這片靠近蓮台寺郊外的荒原上。然而,清十郎仍未出現。
到底怎麼回事?清十郎到底怎麼了?始終未見他的人影。
看著太陽的位置,每個人都清楚,馬上就要到卯時下刻了。
「有些不對頭呀!」
三十多個弟子交頭接耳,植田良平本來下過命令要靜觀其變,可這會兒他也有些沉不住氣了。一些百姓看到乳牛院草原聚集了這麼多人,誤以為比武地點在這裡,在一旁議論紛紛。
「出什麼事了?比武開始了嗎?」
「吉岡門清十郎怎麼沒來?」
「還沒到呢!」
「他的對手武藏呢?」
「好像也沒來。」
「那些武士是幹什麼的?」
「大概是其中一方的幫手。」
「這麼說來,只來了一些配角,主角武藏和清十郎都沒露面呢!」
此時,看熱鬧的人已越聚越多,大家議論紛紛。
「還沒到嗎?」
「還沒來喲!」
「誰是武藏?」
「誰是清十郎?」
不過,這些看熱鬧的人都不敢靠近吉岡門弟子。在乳牛院草原周圍的草叢裡、樹林間,到處可見人頭攢動。
就在此時,人群中突然走出了城太郎。
他腰裡插著一把大木劍,腳上穿著大號的草鞋,在地上每走一步,都揚起一層塵土。他一邊走,一邊嘀咕著:「沒有呀!沒有呀!」目光從每一張臉上掃過,在荒原周圍四下尋找著。
到底怎麼回事?阿通姐姐明明知道今天比武的事,怎麼還沒來……自從那天,她再也沒回烏丸大人家。
城太郎認為,阿通比任何人都關心武藏的勝敗,而且今天必定會出現,所以他一大早就趕到乳牛院草原,尋找阿通。
三
很多女人平時傷了一根手指頭,都會嚇得臉色發白。奇怪的是,越是殘忍的流血事件,反而越能激發她們不同於男人的興趣。
就拿今天的比武來說,在擁擠的人群中,能看到很多女性的身影,有的人甚至是結伴而來。
不過,這些女人當中,唯獨沒有阿通。
「好奇怪呀!」
城太郎圍著草原找了好幾遍,已經疲憊不堪。
(說不定元旦那天,我和阿通姐姐分別之後,她就生了一場病。)他一邊想著,一邊繼續往前走。
「還說不定,那個阿杉婆用花言巧語把阿通姐姐給騙走了……」
一想到這兒,他開始不安起來。
他對阿通的擔心,遠遠超過對比武勝負的擔心。因為他知道,師傅武藏肯定是勝券在握的。
此時,草原四周已圍了數千人,都在等著看這場比武。這些人都認為,吉岡門清十郎可以贏得這場比賽,只有城太郎一個人堅信「我師傅會贏」。
他的腦海里又浮現出,大和般若原上,武藏會斗寶藏院群僧時的颯爽英姿。
(我師傅怎麼可能輸?即使眾人圍攻,他也不怕。)就算駐紮在乳牛院草原的吉岡門弟子全部參戰,他還是相信武藏能取勝。
所以,他並不擔心比武的結果。現在阿通沒來,倒令他有些擔心。
雖然不至於驚慌失措,但他很害怕阿通遇到什麼不測。
那天在五條大橋,她跟那老太婆走之前曾說過:「如果沒有特殊情況,我一定會回烏丸大人的府上。城太郎,你可以請求他們讓你住一段時間。」
當時,她就是這麼囑咐的。
然而,今天已是第九天了。正月初三、初七,都不見阿通回來。
(到底怎麼了?)
從幾天前,城太郎就隱隱有些不安。不過,今早他仍抱著一絲希望來到這兒。
……
不見阿通的身影,他只能孤零零地眺望著草原的中央。吉岡門弟子生起一堆篝火,吸引著周圍幾千人的注意。雖然場面很有氣勢,但因為清十郎遲遲不出現,所以弟子們都顯得無精打采。
「好奇怪呀!告示牌上明明寫著比武地點是蓮台寺郊外,怎麼又換成這兒了?」
並沒有人對此表示懷疑,只有城太郎覺得納悶。突然,從身旁的人群中傳來幾聲呼喊:「小鬼——這邊,過來這邊!」
城太郎仔細一看,認出了對方。元旦那天,此人在五條大橋邊看到武藏與朱實竊竊私語,隨後故意放聲大笑,然後轉身離去。
正是佐佐木小次郎。
四
雖然只見過對方一面,但城太郎卻非常熟絡地跟對方招呼著:「什麼事?大叔!」
隨後,佐佐木小次郎來到了近前。他和生人打交道時,都習慣在開口之前,把對方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一番。
「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是在五條大橋吧?」
「大叔,您也記得啊!」
「我記得當時,你和一個女子在一起。」
「啊!您說的是阿通姐姐。」
「原來那女子名叫阿通——她和武藏是什麼關係?」
「有點關係吧!」
「他們是表兄妹嗎?」
「不是。」
「是親兄妹?」
「也不是。」
「那到底是什麼關係?」
「是喜歡的人。」
「誰喜歡誰?」
「阿通姐姐喜歡我的師傅。」
「那就是戀人關係嘍!」
「……也許吧!」
「這麼說來,武藏是你的師傅了?」
城太郎不無自豪地點頭答道:「是的。」
「哈哈!所以你今天特意來站腳助威嘍!不過,清十郎和武藏都沒出現,這些看熱鬧的人都很擔心呢!武藏到底離開客棧沒有?你知不知道啊?」
「不知道呀!我也在找他呢!」
此時,二人身後響起一陣腳步聲。佐佐木小次郎那鷹一般銳利的眼神,立刻迎向來人。
「咦?您不是佐佐木閣下嗎?」
「哦!是植田良平吧。」
「您在這兒幹什麼?」
說著,植田良平來到佐佐木小次郎近前,親熱地握著對方的手說道:「自從去年年底,您就沒再回武館,小師傅可一直掛念著您哪!」
「雖然之前沒能回去,我今天過來,不也一樣嘛!」
「總之,我們去那邊再說吧!」
說著,植田良平和其他弟子一臉恭敬地陪著佐佐木小次郎,向草原中的營地走去。
遠處圍觀的人,一看到佐佐木小次郎身後背的長劍、身上穿的華麗衣飾,就大聲喊著:「武藏!是武藏!」
「武藏來了!」
眾人低聲議論著。
「啊!是那個人嗎?」
「就是他——宮本武藏!」
「哦……的確衣著不凡嘛!看來此人並非等閒之輩哪!」
被扔在一旁的城太郎,聽到周圍人如此議論,連忙說道:「不是!
不是!武藏師傅才不是這副德性呢!他才不會像歌舞伎小生那樣忸怩作態呢!」
他拼命澄清。
有些人雖然沒聽到他的話,但看到草原中央的情景,也覺得有些不對頭。
「不對呀!」
有人開始懷疑。
此時,佐佐木小次郎走到草原中央站住,好像在對吉岡門弟子訓話,臉上還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態度。
「……」
號稱「吉岡十劍」的植田良平、御池十郎左衛門、太田黑兵助、南保餘一兵衛、小橋藏人等人臉上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他們並未開口,個個眼露凶光,死盯著佐佐木小次郎一開一合的嘴巴。
五
在草原中央的吉岡門營地,佐佐木小次郎對著吉岡門眾弟子說道:「目前為止,武藏和清十郎都沒來,真是天佑吉岡門哪!趁清十郎還沒來,大家立刻返回武館吧!」
短短几句話,就足以激怒吉岡門眾弟子了。佐佐木小次郎接著又說道:「我完全是為清十郎考慮,才這麼說的。除了我,還有誰有能力幫你們?還有誰能對你們說這番話?我可是上天派來保佑吉岡門的預言家喲!要不我再說得清楚些——如果真的比武,清十郎一定會輸得很慘,說不定還會成為武藏的刀下鬼!」
聽了這番話,吉岡門眾弟子的臉色都難看得不得了。植田良平早已氣得臉色鐵青,他雙眼冒火地盯著佐佐木小次郎。
同時,十劍客之一的御池十郎左衛門也快忍不住了,看到佐佐木小次郎依舊說個沒完,他一個箭步躥過去,逼到佐佐木小次郎面前說道:「閣下,你還要說什麼?」
一邊說,他一邊將右手手肘舉到兩人之間,拉開架勢,略帶挑釁地看著佐佐木小次郎。
佐佐木小次郎仍舊報以微笑,臉上露出兩個小酒窩。由於他身材高大,所以那微笑總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慢之感。
「我的話很刺耳?」
「當然。」
「那我很抱歉。」
佐佐木小次郎輕鬆地避開對方的挑釁。
「那麼,我就不插手此事了,任其自然發展。」
「我們又沒求你幫忙!」
「是嗎?你們和清十郎不是大老遠把我從毛馬堤接到四條武館嗎?
當時,你們可是一個勁兒地說好話喲!」
「那是吉岡門的待客之道,我們只是以禮相待……你有什麼好得意的!」
「哈哈哈!如此說來,我們先要在這兒一決勝負嘍!再過一會兒,你們就會用眼淚來證明我的預言。依我看,這場比武清十郎僅有百分之一的勝算。正月初一的早晨,我在五條大橋畔見到武藏時,就覺得此人非比尋常……而當我看到你們立在橋頭的告示牌時,突然覺得那簡直就像吉岡門為自己寫的訃文……這也難怪,一般人都很難正視自己的失敗。」
「住、住口!你今天是專門來找吉岡門晦氣的嗎?」
「忠言逆耳。要是不聽我的話,最終倒霉的是你們自己!反正今天就能分出勝負,再過一刻鐘,你們就不得不承認我說的話了。
「說夠了沒有!」
吉岡門弟子叫囂著,還朝著佐佐木小次郎吐口水。這四十多個人滿臉怒氣,一步步逼近佐佐木小次郎,騰騰殺氣幾乎將整片草原吞沒。
此時,佐佐木小次郎已做好充分的準備,迅速後撤了幾步。他總是控制不住自己愛管閒事、好打不平的個性。他心想:我是一番好意,你們不但不領情,還歸罪於我。真是不可理喻!不過,他轉念又一想:如果這裡一旦開戰,很多等著看武藏和清十郎比武的人就會把注意力轉移到自己身上。這樣一來,自己就成了備受矚目的人物。想到這兒,他眼露殺氣。
六
看到雙方劍拔弩張的情景,圍觀人群果然一陣騷動。
此時,一隻小猴躥出人群,像只皮球一樣向草原跳去。
在小猴的前面,有一個年輕女子,跌跌撞撞地向草原中央跑去。
原來是朱實。
此時,吉岡門弟子和佐佐木小次郎怒目而視,雙方的戰鬥一觸即發。遠處突然傳來朱實的喊叫聲,緊張的氣氛頓時化為烏有。
「佐佐木小次郎先生!佐佐木小次郎先生……武藏哥哥在哪裡呀……他沒來嗎?」
「啊?」聽到喊聲,佐佐木小次郎猛一回頭。
其他吉岡門弟子也嘀咕著:「啊!是朱實呀!」
一時之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和小猴子身上。
「朱實,你怎麼來了?不是跟你說過不要來嗎?」佐佐木小次郎厲聲責問。
「那是我的自由,你管不著。難道我不能來嗎?」
「當然不能!」
朱實聳了聳肩,沒回答。
「回去!」佐佐木小次郎命令著。
聽到這兒,朱實呼吸急促,使勁搖著頭說:「我才不要呢,雖然我很感激你的照顧,但我又不是你的女人,你憑什麼命令我?」
說到這兒,朱實突然哽咽起來,那令人心碎的抽泣聲幾乎要把男人狂躁的情緒融化了。不過,她說話的語氣卻比任何男人都堅定。
「你到底想幹什麼?為什麼要把我綁在念珠客棧的二樓?就因為我擔心武藏哥哥,你就恨我,還欺負我……何況……何況……今天,你們就是要趁著比武的機會,殺害武藏哥哥。你覺得欠清十郎的人情,所以就打算在他招架不住時出手相助,殺了武藏。我得知真相後,哭了一夜,你怕我跑去給武藏送信,今早出門前就把我綁在了客棧的二樓。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朱實,你瘋了嗎?大白天的,當著這麼多人,你瞎說什麼?」
「我偏要說,你就當我瘋了吧!武藏是我的心上人……他要來送死,我不能坐視不管。所以我在客棧二樓拼命呼救,附近的人聽到後,過來幫我解開了繩子,我立刻就趕了過來。我一定要見武藏哥哥。武藏哥哥,你在哪兒呀?快出來呀!」
「……」
佐佐木小次郎一時語塞,站在情緒失控的朱實面前,他竟然無言以對。
雖然朱實的情緒很激動,但她所言句句屬實。看來,佐佐木小次郎有著雙重性格,一方面他能細心溫柔地照顧朱實,另一方面他又把虐待對方的身心當作樂趣。
在大庭廣眾面前——又是在這種場合——她竟然毫無顧忌地和盤托出,佐佐木小次郎既難堪又憤怒,死死瞪著朱實。
就在此時。
清十郎的貼身男僕民八,從對面林蔭道飛奔過來,他揮著手大聲喊著:「不、不得了了!大家快、快點過來啊——小師傅被武藏砍、砍傷了!」
七
民八的喊聲,猶如晴天響了一聲霹靂,在場的眾人驚慌失措,仿佛天塌地陷了一般。
「什、什麼?」
「小師傅他——被武藏——」眾人異口同聲。
「在、在哪裡?」
「什麼時候的事兒?」
「這是真的嗎?民八!」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爭相詢問。本來,清十郎說好要先來此地準備一下,但他還沒有出現,民八就說那邊二人已分出了勝負,這突如其來的消息,任誰都無法相信。
民八含糊不清地說著:「趕快!趕快跟我來!」
他上氣不接下氣,連滾帶爬地又朝著原路跑去。
眾人雖然有所懷疑,但為了弄清真相,植田良平、御池十郎左衛門等人帶領四十多個弟子,猶如林中野獸一般,跟著民八跑向林蔭道,草原上頓時塵土飛揚。
眾人沿著丹波街道,向北跑了五百多米,從街道右側的樹林裡穿了過去。一片籠罩在初春暖陽中的靜謐草原,出現在他們面前。
原本自在歌唱的斑鶇、伯勞鳥被嚇得四散飛走。民八發狂一樣跑進草叢,直到一處饅頭形的古冢旁才停下腳步。
「小師傅!小師傅!」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聲嘶力竭地喊著。
「啊?」
「啊!哎呀!」
「真是小師傅!」
隨後趕到的人看到眼前的景象,都僵在了那裡。只見草叢中,趴著一個武士,身穿藍花染和服,肩膀到後背用皮繩繫著十字結,額頭上繫著一個吸汗的白布條。
「小師傅!」
「清十郎師傅!」
「請您振作一點!」
「是我們哪!」
「我們是您的弟子呀!」
清十郎的頸骨好像斷了,被眾人抱起之後,頭依然無力地垂著。
他頭上的白布條,一滴血跡也沒有。此外,他上身的衣袖、下身的和服褲子,乃至附近的草叢也沒看到一絲血跡。但從清十郎的面部表情可知,他已是痛苦萬分,就連嘴唇也變成了紫黑色。
「小師傅,還有呼吸嗎?」
「呼吸很微弱了。」
「喂!你們趕緊過來,把小師傅送回去!」
「需要抬回去吧?」
「對!」
其中一個弟子背對清十郎蹲下身,把他的右手放到自己肩上,正要站起來,清十郎痛苦地呻吟了一聲:「痛死我了……」
「門板!找塊門板來!」清十郎聲音微弱。
三四個弟子立刻跑去找。不一會兒工夫,他們就從附近百姓那裡要來一塊防雨門板。
眾人讓清十郎仰面躺在門板上,可是他每呼吸一下就痛苦難當,在板子上亂踢亂滾。出於無奈,弟子們只好解下腰帶,把清十郎綁在門板上,由四個人各抬一角。這些人仿佛送葬隊伍一樣,默默地抬著門板前行。
清十郎的兩腳拼命踢著門板,簡直快把門板踢碎了。
「武藏……武藏走了嗎……哎喲,好痛啊!右肩到手腕的骨頭是不是都碎了,快疼死我了……啊!受不了了!徒弟們,快把我的右胳膊砍下來——快點!哪一個快把我的胳膊砍下來!」
清十郎呼天搶地,痛苦不堪。
八
看到師傅痛苦的樣子,那四個抬門板的徒弟都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御池師兄!植田師兄!」
前面的人聽到喊聲,便回過頭來。那幾個弟子跟師兄商量道:「小師傅實在太痛苦了,才會叫我們砍掉他的手臂。我想,是不是砍斷手臂後,他能好受一些。」
「胡扯!」植田良平和十郎左衛門厲聲呵斥。
「現在雖然很痛苦,但至少沒有生命危險。一旦手腕被砍斷,就會流血不止,更可能危及生命。總之,先把師傅抬回武館,然後再查看右肩的傷勢。就算要砍掉手腕,也得做好相應的止血準備。否則,決不可輕易行事。對了!誰先跑回武館去請醫生!」
聽到此語,兩三個弟子先跑回武館做準備。
從乳牛院草原趕來的群眾,蜂擁擠在街道兩旁的松樹下,朝這裡眺望。
真是令人頭疼,植田良平面如死灰,回頭對那些跟在隊尾的弟子說:「你們先去把人群支開,怎麼能讓他們看到小師傅這個樣子!」
「知道了。」
弟子們終於找到了一個發泄怨氣的方法,他們滿臉殺氣奔向人群,那些圍觀的人立刻嚇得四散奔逃,街道上又揚起一片塵土。
僕人民八跟在清十郎躺的門板旁,一邊走一邊抹著眼淚。
「民八!」植田良平喊了一聲,一把拉住了他。
「你過來一下!」
「什、什麼事?」看到一臉怒氣的植田良平,民八嚇得說話都有些結巴了。
「小師傅離開四條武館的時候,你就一直陪在他身旁嗎?」
「是、是的。」
「小師傅在哪裡換的衣服?」
「是到蓮台寺郊外之後才換的。」
「小師傅不可能不知道我們在乳牛院草原等他,他怎麼會直接趕往那裡?」
「這件事,我之前一點都不知道。」
「是武藏先到的,還是小師傅先到的?」
「武藏先到的,當時他就站在那個古冢前面。」
「只有他一個?」
「是的,只有他一個。」
「比武的過程是怎樣的?你看到了嗎?」
「小師傅跟我說:『萬一我輸給武藏,請給我收屍!那些弟子一大清早就聚集在乳牛院草原,在我和武藏分出勝負之前,不准去報信。我們練武人贏得起也要輸得起,我不想當一個卑劣的勝利者,所以絕不能以多欺少。』說完這番話後,他就朝著武藏走了過去。」
「嗯……然後呢?」
「我順著小師傅的背影望過去,只看到武藏微笑的面孔。一切都悄無聲息的,他們兩個連招呼都來不及打,就聽到一聲悽厲的慘叫,我定睛一看,原來小師傅的木劍已被武藏打飛了。而整個草原上,只有那個頭纏橘色頭帶、一頭亂髮的武藏一動不動地矗立著。」
九
就如颱風突然來襲一樣,整個街道上不見一個看熱鬧的人。
門板上的清十郎不住地呻吟著,抬門板的弟子仿佛戰敗的士兵一樣垂頭喪氣,他們小心翼翼地走著,唯恐再度增加傷者的痛苦。
「咦?」
前邊的弟子突然停住了腳步,抬門板的人伸手摸了摸後頸,而隊尾的人則仰頭看著天空。
原來,從空中掉下來很多枯松枝,嘩啦啦地落在門板上。抬眼望去,松樹上有一隻小猴子,那雙骨碌碌的大眼睛望著下面,還故意做著鬼臉。
「啊!好痛!」
小猴子朝下面扔著松果,有的弟子被它打到,疼得忙捂住臉。
「畜生!」
挨打的人掏出隨身帶的小刀,朝猴子擲去。那柄閃著寒光的刀穿過細密的松葉,直直地飛了出去。
突然,遠處響起幾聲口哨。
小猴子立刻從樹上跳下來,穩穩地落在佐佐木小次郎的胸前,而後又坐在他的肩膀上。
「啊!」
抬門板的吉岡門弟子這才看清楚,站在對面的是佐佐木小次郎,還有朱實。
「……」
佐佐木小次郎注視著門板上的清十郎,臉上毫無嘲笑之情。反倒是對方那痛苦的呻吟聲,讓他流露出一絲憐憫。吉岡門弟子一看到他,立刻想起佐佐木小次郎說過的那番話,於是大家都認為對方是來看笑話的。
不知是植田良平還是誰催促了一句:「——是猴子!又不是人,不要和它計較,我們快走吧!」
可此時,佐佐木小次郎卻對著門板上的清十郎說道:「好久不見!」
「清十郎閣下,您怎麼了?被武藏打傷了吧?哪裡受傷了?是右肩嗎?這可不行,也許裡面的骨頭已經碎成渣了,如果這樣仰面躺著搖晃著前行,體內的血液會侵入臟器,還會逆流入腦中。」
隨後,他又用那種傲慢不羈的態度對眾人說道:「快把門板放下來!還猶豫什麼?快、快點放下來!」
然後,他又對奄奄一息的清十郎說道:「清十郎閣下,你起得來嗎?你也有爬不起來的時候呀?你的傷又不重,頂多傷了一隻右手,僅靠一隻左手你依然能走路。堂堂吉岡憲法的長子被人用門板抬著,走在京都的大街上,這件事如果傳揚開來,先師的名望就徹底被毀掉了!難道還有比這更不孝的事兒嗎?」
清十郎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死死盯著佐佐木小次郎。
突然,清十郎從門板上一躍而起,他的右手仿佛比左手長出一尺,直直地從肩膀上垂下來,似乎早已與身體分離。
「御池!御池!」他大聲喊著。
「弟子在……」
「砍掉它!」
「什、什麼?砍掉什麼?」
「笨蛋!剛才不是說了嗎?當然是我的右手!」
「不過。」
「唉,沒用的東西……植田,你來砍!快點動手!」
「啊!是。」
此刻,佐佐木小次郎突然接話道:「我可以幫你。」
「好!拜託了!」
隨後,佐佐木小次郎走到清十郎身邊,舉起他毫無力氣的右手,同時抽出了隨身的短刀。緊接著,大家突然聽到「砰」的一聲怪響,類似瓶塞從瓶口迸飛的聲音。只見一道血柱噴涌而出,清十郎的手腕應聲落地。
十
清十郎一下子失去了重心,踉蹌了幾步,弟子們趕緊上前扶住他,並捂住那血流如注的傷口。
此時的清十郎早已面無血色,他嘶吼了一聲:「走!我要走回去。」
弟子們緊緊跟在他身邊,看他走了十幾步,那鮮紅的血滴落在大地上立刻變成了黑色。
「師傅!」
「小師傅!」
弟子們圍攏在清十郎身邊,小心翼翼地說:「您還是躺到門板上吧!別聽佐佐木小次郎那傢伙胡說八道!」
眾人言語之間充滿了對佐佐木小次郎的憤恨。
「我要走!」
清十郎咬緊牙關又走了二十幾步,他不是在用腳走路,而是根植於血液中的頑強意志驅使自己前行。
但是,意志力畢竟無法跟身體抗衡。他大約走了五十米,突然「撲通」一聲栽倒在弟子們的懷裡。
「快去叫醫生!」
這群人狼狽不堪,就像抬死屍一樣,抬著毫無反抗能力的清十郎快步跑走了。
目送清十郎等人離去之後,佐佐木小次郎回頭對樹下的朱實說道:「看到了嗎?朱實——是不是覺得很解恨哪?」
朱實面色鐵青,狠狠瞪著一臉輕鬆的佐佐木小次郎,眼神中充滿憎惡。
佐佐木小次郎繼續說道:「你無時無刻不在詛咒清十郎,想必現在心情大快吧……奪走你貞操的人落得如此下場,也算是罪有應得了!」
「……」
此刻,朱實覺得眼前的佐佐木小次郎比清十郎還要可怕,簡直讓人毛骨悚然。
清十郎雖然玷污了自己,但他並不是罪大惡極之人。
跟清十郎相比,佐佐木小次郎更令人憎惡。他雖然不是世人眼中的惡人,卻是一個性格變態的人。他不會為別人的幸福感到欣喜,卻把別人的災難、痛苦當成自己的一大樂趣。這種人要比強盜、惡霸更可惡,決不能對他掉以輕心。
佐佐木小次郎把猴子放到肩上,對朱實說了一句:「回去吧!」
朱實很想從這個男人身邊逃走——但她既沒有脫身的辦法,也沒有勇氣。
佐佐木小次郎一邊在前邊走著,一邊自言自語道:「你說要找武藏,結果還是沒找到吧!他不會一直待在這兒的。」
(我怎麼就不能離開這個惡魔呢?為什麼不趁機逃走呢?)朱實非常痛恨自己的軟弱,但是,她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跟在了佐佐木小次郎身後。
蹲在佐佐木小次郎肩上的小猴子,轉過頭來吱吱地叫著,還齜著牙對朱實笑著。
……
朱實覺得,自己和這隻小猴子的命運是何其相似呀!
她突然覺得清十郎十分可憐——暫且撇開武藏不談,她對清十郎和佐佐木小次郎抱有的感情是不一樣的。此時,她開始認真思考起自己和這兩個男人的關係了。
十一
我贏了!
武藏在心底高奏凱歌。
(我打敗了吉岡門的清十郎!我戰勝了享譽室町時期的京派武學名門之子!)
不過,他的心裡卻無半點喜悅之情,只是低著頭走在草原上。
「咻——」低飛的小鳥掠過武藏頭頂,抬眼可見它白色的肚皮。武藏踩著柔軟的枯葉,步履沉重。
這種勝利之後的落寞,原是那些智慧超群的人才有的傷感情緒,對一個習武之人而言,本不該有這種感覺,但武藏卻無法壓抑心中這份落寞,他獨自一人在草原中走著。
走著走著,武藏突然回頭望了一眼。
蓮台寺郊外的山丘上那幾棵瘦弱的松柏,映入了他的眼帘。他與清十郎就是在那裡分出了勝負。
(我沒砍第二刀,他應該不會死吧!)武藏在擔心清十郎的傷勢,他又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木劍,上面沒有一絲血跡。
今早,他身背木劍來蓮台寺赴約,他以為對方必定帶了眾多隨從,還可能會用一些卑鄙的手段,所以出發前就抱定了必死的決心。為了讓自己的死相體面一些,他還特意用鹽把牙齒擦洗乾淨,頭髮也仔細梳洗了一番。
見到清十郎之後,他才發現自己大大高估此人了。他不禁懷疑,眼前這個紈絝子弟就是吉岡憲法的長子嗎?
武藏怎麼看,都不覺得清十郎像京派武術大家,簡直就是一個大城市裡的浪蕩公子。
他僅帶著一名隨從前來,並沒有其他幫手。兩人互通姓名,正要動手之時,武藏突然有些後悔了。
(這是一場毫無意義的比武!)
他心中暗想。
武藏所希望的是那種強過自己的對手,可今天他只看了清十郎一眼就知道,對方根本不是自己的對手。
並且,清十郎的眼神中毫無信心。武藏之前的對手,無論功夫怎樣,都是自信滿滿的。然而面前的清十郎,不光眼中毫無鬥志,全身上下也都是死氣沉沉。
(我今早為什麼要來這裡?對手如此沒有信心,我寧可取消比武。)如此一想,他不禁有些可憐清十郎。對方乃名門之後,從父輩那裡繼承了規模不小的武館,受到一千多名弟子的尊敬。不過,這些都是拳法留給他的,並不是他靠個人實力得到的。
武藏心想,不如找個藉口取消比武,可一直沒機會開口。
「……真令人遺憾!」
武藏再次回頭望了望蓮台寺郊外那座古冢上的青松,心裡默默祈禱清十郎儘快痊癒。
十二
無論如何,今天的比武算是結束了。勝敗姑且不論,武藏一直耿耿於懷的是自己仍不像一個成熟的武學者。
他意識到了自身的問題,不由加快了腳步。
在草原中,有一個老太婆正蹲在草叢裡,扒開泥土,在尋找什麼東西。聽到武藏的腳步聲,她抬起頭,瞪大雙眼。
「哎呀……」
那老太婆穿的素色和服的顏色,幾乎與枯草一樣,只是外褂的系帶是紫色的。她身穿俗家衣服,用頭巾包著光頭,年紀在七十上下,是一位身材瘦小、氣質脫俗的老尼姑。
……
武藏也吃了一驚。他沒想到草叢裡有人,更何況對方的衣服顏色和荒草極為相似,他差一點就從老尼姑身上踩過去。
「老婆婆,您在找什麼呢?」
武藏內心很想跟人群接近,便友好地打了聲招呼。
「……」
老尼姑一直蹲在地上,看到武藏跟自己說話,不禁嚇得全身發抖。
從她的袖口隱約看見,老尼姑手上戴的一串珊瑚念珠是用南天竹的果實串接而成的。她手上拿著個小竹筐,裡面裝著鮮嫩的馬蘭菜等各種野菜。
老尼姑的手指和手腕上的紅色念珠,一直抖個不停。武藏不明白,她到底在害怕什麼——她該不會以為自己是攔路搶劫的山賊吧!於是,他故意露出親切的微笑,靠上前看著筐里的野菜說道:「哦,現在連野菜都長出來了!春天已經到了啊!這兒有野芹菜、蕪菁1 、鼠麴草,您挖了這麼多野菜呀!」
突然,老尼姑丟下竹筐就跑了,一邊跑還一邊喊著:「——光悅!」
「……」
武藏一臉茫然地站在那兒,看著老尼姑瘦小的身影越跑越遠。
放眼望去,平坦遼闊的草原上還有幾處緩坡,那個老尼姑的身影就消失在一塊低洼地里。
武藏心想,她既然喊著人名,應該是另有同伴。此時,從那片窪地里飄出了一縷青煙。
1 蕪菁:日本春天七草之一。——譯者注「好不容易挖的野菜就這樣浪費了……」
武藏撿起地上的野菜,放回小竹筐里。他一定要向對方證明自己的善意,於是手提竹筐,朝著老尼姑跑的方向追了過去。
他很快就看到了老尼姑的身影,原來她還有兩個同伴。
這三個人看起來像是一家人。為了躲避北風,他們特意選了一塊背風的向陽地,還在地上鋪上毛氈,上面擺著茶具、水壺、鍋等器皿。在藍天大地之間品茗、賞景,倒也風雅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