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世高手

2024-10-08 15:07:17 作者: 吉川英治

  一

  這三人中,有一個像是男僕,另一個像是老尼姑的兒子。

  那個像兒子的人,年紀在四十七八歲左右,長得酷似京都名物——白瓷人偶。他皮膚雪白,面色紅潤,渾身上下洋溢著一種安適、恬靜的氣息。

  剛才,這個老尼姑叫了一聲「光悅」,想必此人就是。

  說起光悅,那可是一位名揚天下的人物。如今,他居住在京都的本阿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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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說,他每個月能從加賀大納言那裡得到兩百石的資助,不知羨煞多少人。他身居鬧市,因為每月有兩百石的收入,所以生活極為安逸。

  同時,他還受到德川家康的賞識,被准予自由進出朝廷。就連天下諸侯途經光悅府門前時,都要小心翼翼,低頭慢行。

  由於他住在本阿彌路,所以又被稱作「本阿彌光悅」。他的原名叫次郎三郎,是刀劍鑑賞、改鑄、保養方面的行家。正因為祖上有這種特殊技能,所以從足利時代到室町時代,家道一直久盛不衰。隨後的今川家、織田家、豐臣家也都給予這一家族豐厚的待遇。所以,這一家族一直以來都具有崇高的聲譽和顯赫的地位。

  除了通曉各類兵器之外,光悅還精通繪畫、陶藝、泥金畫,在書法方面也頗有造詣。提起當今知名的書法家,人們很容易想到住在男山八幡的松花堂昭乘、烏丸光廣大人、近衛信尹公,這三人都是三藐院體1 的大家,不過很多人都說,光悅才是當今日本書法界的泰斗。

  光悅認為,這樣的評價仍不足以體現出自己對日本書法的巨大貢獻。

  京都的街頭巷尾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

  近衛三藐院是氏長者2 前關白家族的公子,當時擔任左大臣一職,通曉人情世故。當年發生了韓戰,近衛三藐院對別人說:「征朝並非秀吉一人之事,它關係著日本的興亡。為了日本的將來,我不能坐視不管。」

  於是,他上表天皇,申請參戰。

  秀吉聞聽此事後,大聲吼道:「天下最無用之人就屬他了。」當時,秀吉如此譏諷近衛三藐院。到了後來,很多人都認為,豐臣秀吉發動的韓戰才是歷史上最失敗的一次戰役。此事的確很諷刺,不過這些暫且不提。

  每當光悅拜訪近衛三藐院時,書法便成為二人經常談及的話題。

  有一次,光悅去拜訪好友近衛三藐院。三藐院問光悅:「如果讓你選出天下三大書法名家,你會選誰?」

  光悅不慌不忙地答道:「首先是您,其次就是八幡瀧本坊的昭乘。」

  三藐院一臉疑惑,接著問道:「你說首先、其次什麼的,那到底誰才是天下第一呢?」

  此刻,光悅面帶嚴肅,看著對方說道:「在下才是。」

  這就是本阿彌光悅。但是,此刻出現在武藏面前的尋常男子,會是那個本阿彌路的光悅嗎?如果真的是他,為什麼只帶了一個隨從出行,而且衣著、茶具也相當簡樸。

  1 三藐院體:日本書法流派。——譯者注2 氏長者:平安時代對氏族長官的稱呼。

  二

  光悅在膝上展開一張懷紙,手持畫筆,專注地描繪著草原的景色。

  在他身旁散落著一些畫廢的紙,上面勾勒著一些流暢的線條,估計是練習用的。

  聽到母親的喊聲,他心中納罕,用詢問的目光看了看站在家僕身後全身戰慄的母親,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武藏。

  對方的眼眸平靜如水,武藏與他對視了一眼後,自己的心情也緩和下來。光悅的眼神不僅讓人感到友好,還有一種久違的親切感。武藏很久沒看到這種目光了,那眼眸深處閃動的光芒,進一步證明了對方超群的智慧。武藏與他對視的一剎那,感覺仿佛見到了多年的老友。

  「俠客,家母是否冒犯您了?我是她的兒子,今年也已四十八歲了。家母是上了年紀的人,身體還算硬朗,只是眼神不太好。如果家母冒犯了您,在下願為她的疏忽向您道歉,請多多原諒!」

  說著,光悅將筆紙放到毛氈上,要合掌給武藏賠禮。武藏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覺得必須要跟對方說明白自己不是有意驚嚇他的母親的。

  「哎呀……」

  武藏連忙跪下身子,阻止光悅道:「那位老婆婆是您的母親嗎?」

  「是的。」

  「該賠禮的人是我。我也不知道令堂為何會受如此驚嚇,她一見到我,丟下竹筐就跑。我想令堂乃年邁之人,好不容易挖了一筐野菜,扔了實在可惜,所以就把那些野菜撿起來給您送過來。事情就是這樣,還望您多見諒!」

  「哦!原來如此。」

  光悅恍然大悟,他微笑著對母親說:「母親,您聽到了吧!是您誤會人家了。」

  此時,那位老尼姑終於放下心來,她從家僕身後慢慢探出頭問道:「光悅呀!如此說來,這位浪人不會加害我們吧?」

  「人家怎麼會加害您呢!他看到您丟在地上的野菜,還好心幫您送回來呢!他是一位心地善良的年輕武士。」

  老尼姑覺得有些失禮,便走到武藏面前,深深鞠躬道歉。

  「是我太失禮了。」

  解開心中的疑惑之後,老尼姑臉上也有了笑容,她跟兒子說道:「剛才的事,的確是我太失禮了。不過,我看到這個武士第一眼,就覺得他身上血腥氣太重,讓人毛骨悚然。現在仔細一瞧,也並非如此呀!」

  聽了老尼姑的幾句閒談,武藏心裡仿佛挨了幾下重錘,他此時才意識到,別人早已把自己看穿了。

  三

  一個滿身血腥氣的人。

  光悅的母親一語道破了武藏的身份。

  在此之前,並沒有誰能如此敏銳地察覺到自己身上的氣息,被老尼姑這樣一說,武藏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固有的邪氣。那老尼姑的感覺是如此敏銳,簡直令武藏無地自容。

  「這位俠客!」光悅打了聲招呼。

  他把一切都看在了眼裡。眼前的這位年輕人目光炯炯,頭髮如雄獅般豎立,體形強悍無比。不知為何,光悅心裡對武藏十分喜愛。

  「如果您不急著走,就請休息一會兒吧!這兒的環境十分清幽,即使一句話不說,也覺得神清氣爽,仿佛心都要被藍天融化了。」

  老尼姑接著說道:「我再去挖點野菜,一會煮點菜粥招待您。如果不嫌棄,就請喝杯茶吧!」

  和這對母子交談的時候,武藏覺得根植於體內的殺氣似乎被連根拔除,整個人變得心平氣和。他重新感受到了家庭的溫暖,於是他脫下草鞋,坐到了毛氈上。

  雙方越聊越投機,武藏對這對母子也逐漸熟悉起來。這位老母親名叫妙秀,是京都城內人盡皆知的賢妻良母;兒子光悅住在本阿彌路,是當今日本藝壇中大師級的人物。此時此刻,武藏終於確定,眼前之人正是本阿彌光悅。

  提起兵器,很多人自然會想到本阿彌家族。不過,武藏仍無法將眼前的男子與赫赫有名的本阿彌光悅聯繫在一起。也許這對母子的確出身顯赫,但武藏與他們是在草原中偶遇,所以覺得對方和普通人沒有兩樣。並且,光悅那種和藹可親的態度,也讓武藏頗為感動。

  妙秀一邊煮水,一邊問兒子:「這孩子有多大?」

  光悅看了武藏一眼,答道:「大概有二十五歲吧!」

  武藏搖頭說道:「不對!是二十二歲。」

  聽到此言,妙秀驚訝地說道:「這麼年輕呀!只有二十二歲,簡直都能當我的孫子了。」

  接著,妙秀又問武藏家鄉在哪兒、父母是否健在、跟誰學劍等。

  武藏被老尼姑當成了孫子,心底不覺湧起一股暖流,他感覺自己仿佛又回到了童年,言語間不禁流露出孩童般的天真。

  時至今日,武藏一直在嚴酷的武學之路上摸爬滾打,一心要將自己鍛鍊得如鋼鐵一般堅強,所以他始終沒有機會停下腳步享受一下生活。

  此刻,和妙秀面對面地交談,使得他那歷經風吹雨打日趨麻木的肉體,重新體會到了生活的美好,他多麼想敞開心扉一吐為快。

  然而,武藏卻無法做到。

  眼前的這對母子與周圍環境是多麼和諧,就連毛氈上擺放的東西,甚至是一隻小茶杯,也能與藍天碧草合為一體。他們就像翱翔在空中的小鳥一樣,自在悠閒。可武藏卻覺得自己與他們格格不入,更無法像他們那樣投入大自然的懷抱。

  四

  只有在交談時,武藏才覺得雙方沒有隔閡,這令他欣慰不已。

  不一會兒,妙秀開始望著茶壺發呆,而光悅也拿起畫筆,背對著武藏畫畫。這樣一來,武藏也沉默了。他不知該幹些什麼,只覺得無聊和寂寞。

  這有什麼意思?這對母子在初春時節來到這裡,難道不怕冷嗎?

  武藏這樣想著。在他看來,這對母子的生活簡直不可思議。

  如果他們是為了挖野菜,也應該等天氣暖和些再來。那時,春回大地、萬物復甦,能挖到很多野菜;如果是為了品茗,根本沒必要將茶爐、茶具大老遠地帶到這兒,使用起來也不方便。況且,本阿彌家是望族,肯定有一間十分講究的茶室。

  難道,他們是為了畫畫?

  武藏如此猜想著,目光便落到了光悅寬闊的背上。

  他稍微側了側身,看了一眼光悅的畫,紙上畫的跟先前一樣,都是一些流水樣的線條。

  原來,在不遠處的草叢裡,有一條小河蜿蜒流過。此時,光悅專心致志地描畫著流水的線條。他想借用筆墨將這條河的樣貌呈現在紙上,卻一直無法捕捉到它的神韻。所以,他不停地畫了扔、扔完又畫。

  哦!看來繪畫也不是件容易事啊!

  武藏忘記了無聊,不覺看得出神。

  當敵人站在劍尖的另一端,自己就達到物我兩忘之境——與天地合二為一。哦!不對!就連這種意識都消失了。只有這樣,自己才能擊倒對手——光悅大人大概把那條河當成了對手,所以一直畫不好。如果他把自己當成那條河,肯定就能畫好!

  無論任何事情,武藏都下意識地與劍術聯繫在一起。

  從劍的角度思考繪畫,他似乎稍有領悟——但他不明白的是,妙秀和光悅為何能如此樂在其中。這母子二人雖然默默地相背而坐,武藏卻能明顯感覺到,他們在盡情享受著此情此景。這種恬靜、愜意的心境,令人不可思議。

  看來他們實在閒得慌呀!

  武藏下的結論,十分幼稚。

  在如今亂世中,竟有人整天以畫畫、品茶為消遣……我真是沒有這種福分。他們一定十分珍惜祖先留下的財富,甘願過這種安靜恬淡、與世無爭的生活。

  又過了一會兒,武藏有些意興闌珊。對他而言,懶惰是一大禁忌。

  一想到這兒,他就再也坐下下去了。

  「打擾你們了!」他一邊說著,一邊穿上草鞋。武藏覺得,自己終於要從無聊中解脫出來了。

  「啊,您要走了嗎?」妙秀頗感意外。

  光悅也輕輕轉過頭,說道:「一杯粗茶不成敬意,家母誠心想請您品嘗,一直認真烹製茶水。所以,請多留一會兒吧——剛才聽到您與家母的談話,想必您就是今早在蓮台寺郊外與吉岡門長子比武的人吧?加賀大納言大人和家康公常說『戰後一杯清茶勝過世上萬千』。茶為養心之上品。所謂動由靜生……來!我來陪您聊一聊吧。」

  五

  這裡距蓮台寺不算太近,光悅已知道自己與吉岡門清十郎比武的事了!

  然而,他卻能如此平靜地談論此事,真是心如止水呀!

  武藏又看了看光悅母子,隨後坐正身子說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氣了!」

  光悅非常高興,說道:「我並不想勉強你。」

  說完,他將硯台盒蓋好,並壓在了那些畫廢的紙上,以免被風吹走。

  這隻硯台盒十分精美,表面裝飾著黃金、白金和螺鈿,閃閃發光、奪人眼目。武藏不由向前探了探身子,仔細端詳起來。

  硯台盒底部的泥金畫十分古樸,將桃山城的奢華景象盡收於方寸之間,做工精巧、令人讚嘆。同時,整幅圖畫還流露出一種歷經滄桑的高雅韻味,讓人百看不厭。

  ……

  武藏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硯台盒。

  他覺得這個小小的硯台盒遠勝過周圍的景致,僅僅是這樣看著它,就覺得心滿意足了。

  此時,光悅說道:「這是我的消遣之作,你好像蠻喜歡喲!」

  「哦?您還擅長繪製泥金畫?」

  光悅笑而不答。他看到,武藏對藝術品的興趣遠超過對大自然的興趣,不禁暗自嘲笑他土氣。

  武藏並不知道對方的想法,還在自顧自地讚嘆道:「真是巧奪天工呀!」

  光悅說道:「這個硯台盒中配圖的和歌文字,出自近衛三藐院大人之手,是他親筆書寫的。也可以說,這個作品是我們兩人共同完成的。」

  「您說的是關白家的近衛三藐院嗎?」

  「是的。正是龍山公之子,信尹公。」

  「我的姨父在近衛家任職多年。」

  「敢問閣下,令姨父的名字是?」

  「松尾要人。」

  「啊!是要人先生呀!我跟他很熟,每次拜訪近衛大人家,都承蒙他的關照。並且,要人也經常來寒舍做客。」

  「是這樣啊!」

  「母親!」

  說著,光悅便將此事告訴了妙秀,同時說道:「看起來,我們和他真的很有緣分呢!」

  妙秀也說:「是啊!原來這孩子是要人的外甥呀!」

  妙秀一邊說著,一邊起身離開火爐,來到武藏和兒子面前,開始按正式茶道規矩泡起茶來。

  她雖然年近七旬,但泡茶的手法卻相當純熟。自然流暢的動作、細緻入微的手指移動,處處充滿了女性特有的柔美神韻。

  武藏自小很少接觸茶道,此刻,他也學著光悅的樣子正襟危坐,雙腿難受得不得了。他的膝前擺放著一個木製的果盤,盤中放著很不起眼的小饅頭,但下面卻鋪著這個季節難得一見的綠葉。

  六

  所謂劍有劍道,茶有茶法。

  此時,武藏目不轉睛地看著妙秀泡茶的動作,不由暗自讚嘆。

  實在太完美了!簡直無懈可擊!

  他又習慣性地以劍道來解釋茶道。

  當一個手持寶劍的絕頂高手,站在你面前時,對方的凜然正氣足以壓倒一切。此刻,武藏從這位專注於茶道的老尼姑身上,看到了這種莊嚴之感。

  道乃藝之精髓,看來世上萬物,皆同此理。

  武藏看得入了神。

  看著擺放在膝前綢巾上的茶碗,武藏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究竟應該如何端茶、如何品茶呢?他猶豫不決。因為,他從未正式接觸過茶道。

  面前的小茶碗十分拙樸可愛,似乎是孩童隨手捏出的作品。不過,茶碗內濃郁的深綠色泡沫,卻透出一種遠勝過天空的寧靜、深沉。

  ……

  此時,光悅已把點心吃完了。他雙手捧起茶碗,就像在寒夜裡抱著溫暖的手爐一樣,兩三口就把茶喝光了。

  「光悅閣下!」

  武藏終於開口了。

  「我是學武之人,對茶道一竅不通。」

  妙秀聽了,就像責備孫兒一樣,嗔怪道:「這是什麼話……」

  「喝茶並不需要高深的智慧,無論你是否知曉茶道,都可以試一試。既然你說武士,那就以武士的方式喝吧!」

  「原來如此。」

  「禮儀並非茶道的全部,所謂的禮儀,就是要讓人們專心於茶道。

  你所熟悉的劍道,不也是如此嗎?」

  「的確如您所說。」

  「如果過於注重禮儀,全身就會變得僵硬,如此一來就無法充分品嘗出茶的原味。劍道也同樣如此,如果全身肌肉僵硬,就無法達到人劍合一之境,是這個道理吧?」

  「沒錯!」

  武藏不禁暗自欽佩妙秀,又正了正身子,聽她接下來還要說些什麼。誰知,妙秀大笑幾聲之後,只說了一句:「我對武學可是一竅不通呢!」就沒再開口。

  武藏的膝蓋已經坐麻了,於是他重新盤腿坐好。他端起茶碗,就像喝湯一樣,一飲而盡。

  好苦!武藏心想。

  此刻,他實在無法裝出很受用的樣子。

  「再喝一杯吧?」

  「已經足夠了。」

  武藏心想,這茶究竟有什麼好喝的!人們還刻意研究出一套泡茶的規矩,真是小題大做!

  武藏無法理解茶道的高妙之處,就像他無法理解光悅母子的生活習慣一樣。如果茶道真像他想的那麼淺顯,就不會歷經東山時代而發揚光大,更不會受到秀吉、家康等大人物的極力推崇。

  柳生石舟齋在歸隱之後,也樂於此道。回想一下,宗彭澤庵和尚也經常談論茶道。

  想到這兒,武藏的目光再一次落到了綢巾上的小茶碗上。

  七

  一想到石舟齋,再看看眼前的茶碗,武藏突然想起了從石舟齋處得到的芍藥花。

  讓他印象深刻的不是那枝白芍藥,而是花枝上的切口,以及自己初見之時的震撼。

  哎呀!

  武藏幾乎叫出聲。小小的一隻茶碗,竟讓他受到如此震動。

  他伸手取過茶碗,放在膝蓋上,仔細端詳起來。

  ……

  武藏與剛才簡直判若兩人,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仔細觀察著茶碗上雕刻的紋飾。

  這茶碗上紋飾的雕功,與石舟齋刀斬花枝的刀功,是何其相似呀……看來,茶碗的作者也是一位技藝超群之人。

  武藏覺得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他無法說明其中的緣由,只是覺得這隻茶碗中蘊藏著一股名師巨匠才有的力量。這種感覺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他在這方面的感受力的確超乎常人。

  他拿著茶碗,愛不釋手,心想:到底是誰做的呢?

  於是,他問道:「光悅閣下,我對陶藝一竅不通。不過,我想請教您,這隻茶碗出自哪位名師之手呢?」

  「怎麼想到問這個?」

  光悅的語氣,亦如他的表情一樣柔和。雖然他生就一雙厚唇,但說話的語氣卻透著一種女性的嬌柔。那稍稍下垂的細長眼角,頗具威嚴之感,偶爾出現的魚尾紋,又帶著一絲揶揄。

  「我也不知該如何回答您,只是隨口問問。」

  光悅故意又問道:「那你是從這隻茶碗上感覺到了什麼,才會如此問吧?」

  「嗯?」

  武藏聞言,思考了一會兒又說道:「我也說不清。不過,茶碗上的刮刀刻痕很特別 ……」

  「嗯!」

  對於光悅這個有著極高藝術天賦的人來說,土頭土腦的武藏根本不值一提。但是,武藏剛才的話,卻讓他刮目相看,他不由抿緊了嘴唇。

  「刮刀的刻痕?武藏閣下,您覺得這有什麼特別?」

  「那刻痕鋒利異常!」

  「只有這些?」

  「不!還有很多特別的地方,想必這隻茶碗的作者氣魄了得。」

  「還有哪裡特別?」

  「他所用的刮刀,應該產自相州,刀刃極為鋒利。茶碗周身塗有香漆,讓人回味悠長。整隻茶碗雖顯古樸,卻不失高雅,有一種傲視群雄的大氣!」

  「哦……原來如此。」

  「因此,我才說這隻碗的作者是一個深不可測的人,肯定是一位陶藝大家……恕我冒昧,能否告訴我燒制這隻碗的工匠是誰?」

  聽到這兒,光悅那厚厚的嘴唇才慢慢張開,他咽了一下口水說道:「是我做的……哈哈哈!是我閒時無聊做的小玩意兒呀!」

  八

  光悅太不厚道了。

  他讓武藏說完自己的觀點後,才道出自己就是茶碗的作者。這種看似無意的嘲弄,更讓人不舒服。何況光悅已經四十八歲,而武藏只有二十二歲,這種年齡的差異是不爭的事實。聽光悅之言,武藏絲毫不生氣,反而對他的才華更加欽佩。

  此人連陶藝都如此拿手!真沒想到,這隻茶碗的作者就是他。

  對於光悅的絕世才華,武藏佩服不已。他覺得,光悅就像眼前這隻看似不起眼的茶碗一樣,實則蘊藏著難以衡量的人生境界——武藏自覺相形見絀。

  他原打算,以自己擅長的劍道來探知此人的修為,沒想到自己是小巫見大巫,於是對光悅更加由衷尊敬。

  一旦有了這種想法,武藏的氣勢就弱了下去。他總是心甘情願地臣服於這樣的高人,從他們身上也能看到自己的幼稚。其實,在光悅面前,他只不過就是一個害羞的年輕人。

  「看來你很喜歡陶器呀!真是獨具慧眼!」光悅讚賞道。

  「我只是個外行,剛才是信口胡說的。如有冒犯之處,還望見諒!」

  「你剛才說的沒錯。有時,想要燒制一個成功的作品,就得花上一輩子的時間。你對藝術的感覺相當敏銳,不愧是用劍之人,天生就有這種好眼力!」

  光悅已在心裡肯定了武藏的能力,但長者都很好面子,即使心裡讚嘆,嘴上也絕不多誇獎半句。

  此時,武藏早已忘記了時間。在他與光悅交談之際,僕人又挖了一些野菜,妙秀煮了菜粥,還做了一些小菜,放在光悅燒制的小碟子裡。

  配上香醇的美酒,眾人開始享受這頓簡單的野餐。

  武藏覺得,這些飯菜過於清淡了,他想吃的是那種味濃多脂的食物。

  不過,他還是決定要好好品嘗一下野菜的味道。因為他覺得,從光悅和妙秀身上,一定可以學到很多東西。

  可是,那些吉岡門的弟子為了給清十郎報仇,可能會找到這兒。一想到這些,武藏有些心神不寧,他時不時眺望一下遠處的草原。

  「感謝您的款待,我這就要告辭了!因為仇家的弟子可能會追到這兒來,為了不給你們添麻煩,我必須馬上離開,但願我們後會有期!」

  妙秀目送武藏起身,同時說道:「您以後若來本阿彌路,請務必到寒舍一坐!」

  光悅也說道:「武藏閣下,改天請一定來寒舍一敘,到時我們再詳談!」

  「我一定叨擾!」

  說完,武藏便快步離開了。他一直擔心吉岡門的人會追過來,可是環顧四野,根本不見一個人影。他再次望了望光悅母子所在的方向,那個毛氈上的逍遙世界真令人難忘。

  自己所走之路是如此狹窄而崎嶇,而光悅卻能暢遊在廣闊明媚的世界裡,我們之間真是天差地別呀!

  ……

  武藏默默地想著,低著頭朝草原盡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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