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落子無悔

  天野玄呆愣地看著蘇朗，聽著蘇朗講這些他從未聽過的言論。

  「你需要一粒別人吃剩的西瓜籽嗎？」蘇朗笑著問道，「姓氏傳承著一個家族的文化信息和歷史背景，可是你並不是天野家族的人，那是他們的姓氏，不是你的。看得出來，你以此為傲，但是我想問，他們真的有把你寫到族譜里嗎？」

  「家僕即便有了天野家族少主的賜名，也不能入族譜，這是規矩。」天野玄條件反射般地背出這句話，不帶有任何感情，仿佛這只是他讀了千百遍的鐵律，他不需要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規矩，也不需要知道這規矩的內核是什麼，他只需要按照規矩去做！

  「規矩？誰定的規矩？」蘇朗反問道，「天野家族有人懷胎十月生下你嗎？沒有吧？他們養育你，也是因為你能達到他們的要求，為他們貢獻價值，如果你沒有，他們肯定會像扔垃圾一樣扔掉你。」

  「不！不會被扔掉，垃圾只會被掩埋處理。」天野玄似乎回憶起了什麼痛苦的場景，「家主不滿意的人，都活不下去。」

  「很好，這個畜生家族原來還在幹這種草菅人命的勾當！」蘇朗記下這一筆，然後又將話題拉了回來，「所以，他們對你也沒有養育之恩，你能活下來只是價值交換。而且你付出的遠遠要比他們給你的多，他們給口飯，你就要對他們感恩戴德，唯命是從，付出你全部的精力，青春，自尊，甚至生命，就算是在外面打工，都有工資，都不會被這麼剝削！」

  「可是——」天野玄還想說什麼，但也不知道該從何處反駁蘇朗。

  「沒有可是！他們家族的人是比你多一個鼻子，還是多一隻眼睛？如果讓你跟天野北齋或者天野山澗一對一單挑，你覺得誰能贏？」蘇朗這話說得過分直白，甚至有點粗俗。

  「少主和二少主不怎麼習武，所以……」天野玄還是下意識維護天野家族的人。

  「你就告訴我，誰！能！贏！」蘇朗陡然提高了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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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野玄一愣，呆呆地答道：「那自然是我能贏。」

  「所以啊，他們有那麼多處不如你，你為什麼就是下等人，而他們是上等人？」蘇朗步步緊逼，「真正的上等人，不應該是處處高人一等，處處異於常人嗎？」

  「我——」天野玄愈發覺得自己沒有招架之力，以前那些他所信仰的，似乎正在逐漸崩塌。他覺得不對，但又說不出來哪裡不對……究竟是蘇朗說的不對？還是他之前的信仰不對？

  「好好想一想吧。」蘇朗又及時收招，拍了拍天野玄的肩膀，安靜地坐在他旁邊。

  剛才蘇朗咄咄逼人的時候，天野玄覺得無法招架，現在蘇朗突然安靜下來，天野玄更是一片惘然。

  過去的種種在他腦海中閃過，與之同時閃過的還有現在蘇朗說出來的話。

  又過了約半個小時，樊玥帶著一個老婆婆走了進來。

  那老婆婆僅僅是看了天野玄一樣，便老淚縱橫：「就是他！就是他！程無悔！」

  「你——你是我母親？」天野玄覺得不可置信。

  別說天野玄不相信，就連蘇朗也覺得疑惑，天野玄的母親，難道還真讓樊玥給找到了？他更傾向於這是樊玥找來的演員，為了騙天野玄故意演這齣戲。

  這麼看來，這老太太演技著實不錯！

  不說別的，就這一瞬間的哭戲，已經超越許多人了。

  「我，我當然不是你母親。」老婆婆搖了搖頭，「尋親多年，終於尋得，這樣的事情只有在話本子裡才能看得到，這人世間，多的是嘔心瀝血，一無所獲，多的是百般苦尋，陰陽兩隔。」

  蘇朗蹙眉，這又是什麼劇情？

  蘇朗趁天野玄的目光都在那老婆婆身上，緩緩湊近樊玥，低聲問道：「這人，是真的？」

  「當然是真人，不然我還給你找個機器人來？」樊玥不解。

  蘇朗扶額，怎麼跟科學家溝通這麼困難呢？

  「我的意思是，這人真跟天野玄有關係？」蘇朗問得更加清楚了一些。

  樊玥點了點頭，嘆息道：「是有關係，但……」

  還不等樊玥說完，那老婆婆便自己說道：「我認識你的父親和母親，但我們並無血緣關係，我只是和他們相處了十餘載的親鄰。」

  「下等人。」天野玄眼眸低垂，「他們都是下等人，你也……」

  「什麼？」老婆婆不知道天野家族那些亂七八糟的理論，自顧自地說著往事，「你母親長得可好看了，你父親也帥氣俊朗。對了，你母親還有心算的天賦，對數字特別敏感，她算的，比我摁計算器還快！你父親數學倒是不怎麼樣，所以都是你母親管家，可你父親那一手畫，真的是妙筆生花，畫什麼像什麼，隨便勾勒幾筆，都格外好看。」

  天野玄身體顫抖，他知道此刻已經不用再說什麼了，他的數學天賦，他的繪畫天賦，就是最好的證明……

  他能被天野家族的人看上，一步一步走到現在，就是因為他天賦異稟，聰明過人。

  只是他從未想過，這些居然都來自於他一直以為是「下等人」的父母。

  他方才也懷疑過，這個老婆婆是樊玥他們故意找來哄騙他的，可當對方說出這些不可能被外界知道的事情時，他頓時明白了究竟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老婆婆從懷中拿出一張被布包裹著的照片，年代久遠，那照片已經有些泛黃模糊了，或許是因為年紀大了的緣故，老婆婆手指也有些顫抖，但她還是把照片遞到了天野玄面前。

  「看，這個是你父親，這個是你母親。」老婆婆指給天野玄看，「他們跟我們這群人站在一起，還真是鶴立雞群。我第一次見到你父母時就覺得，天下怎麼會有這麼聰明又這麼好看的人？都說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他們怎麼什麼都得了？或許吧，是這老天爺真容不得這樣完美的存在，所以才……」

  「所以才什麼？所以才怎麼了？」天野玄情緒激動，上前兩步，抓住老婆婆的衣袖，著急地問道。

  旁邊的兩個小戰士想要阻攔，被蘇朗使了個眼色，又退了回去。

  「你被擄走之後，你母親的精神狀態就特別不好，先是到處發了瘋似的找你，報案，張貼告示，四處問人，又找了各種渠道發尋人啟事，她那個時候甚至說，哪怕能收到一封威脅信也好，至少還有點希望，可你被擄走之後音信全無，連一點能找到你的頭緒都沒有。這麼折騰了幾年後，周圍人都勸她死心，她便閉門不出，整日以淚洗面，長此以往，她的身體肯定吃不消，沒過多久就撒手人寰了。」老婆婆嘆了口氣，「都是為人母的，我當然能理解她的心，可世事無常，又能如何……」

  天野玄愣住了，天野家族的人曾告訴他，說他們這些人都是被父母拋棄的，那些下等人無力撫養又要生下他們，最終狠心遺棄，是天野家族給了他們生機，他們理應感恩。

  可現實卻是……

  「我父親呢？」天野玄問這句話的時候雙眸赤紅，聲音發顫。

  「你母親死後，你父親終生未娶，每日與你的照片和你母親的骨灰相伴。他說，他也想過陪你母親一同去了，但他又怕有一天你能回來，卻發現家中已經無人等待，所以他才苦守著那個空屋子……」老婆婆顫顫巍巍地走上前，伸手抱住天野玄，「我們那時候都覺得你父親傻，也猜想你可能早就已經遭遇不測……如今能看到你真好，只可惜你父母他們看不見了。」

  老婆婆仰頭，眼中淚水滑落：「程玥，無悔這孩子回來了，他真的回來了！」

  此刻天野玄已經泣不成聲，他哽咽著問道：「我父親，他是怎麼死的？」

  「苦守至死！」老婆婆的淚水順著臉上的溝壑蜿蜒而下，「也或許是因為他的心早就已經死了，其實他是有名額進入地下避難所的，但是他不願意離開那個房子，所以他把名額給了我這個糟老婆子。孩子，到最後，他都在等你回去，等你回家。」

  「我——我對不起他們！」天野玄終於還是說出了這句話，緊接著便是撕心裂肺的哭嚎。

  過去的天野玄只是奉命行事的一條狗，但現在他有了血肉，有了感情，有了真正的家。

  這個家，是他父母用生命給他築成的壁壘。

  他不是什麼天野玄，他是程無悔，他有優秀的父母，有全世界最好的愛。

  過了許久，程無悔的情緒慢慢平復，他望了一眼蘇朗，然後又轉頭看向老婆婆：「蘇先生說，父母給孩子取名大多包含了他們的愛意，您知道『程無悔』這三個字的意思嗎？」

  「你母親的體質本是不容易受孕的，為了懷你，她打針、吃藥，可是遭了不少罪，我比她年長，也勸過她，但她說這個世界如此美好，她希望你也來看看，所以無論受再大的罪，她都無悔。同樣，她也希望你的人生事事順意，無怨無悔。」老婆婆慈愛地看著程無悔，他們雖不是親人，但勝似親人。

  「事事順意，無怨無悔。」程無悔微微閉眸，淚水滑下，「我做了太多的錯事，認賊作父，泯滅良知……無悔！我怎能無悔！」

  蘇朗明白，這些對於程無悔來說，必定是沉痛的打擊！可真相就是真相，揭露真相的意義也在於此。

  他有權利知道真相！有權利再做一次選擇！

  「可以讓我獨處一段時間嗎？」程無悔望向蘇朗。

  按照規範，這肯定不是不行的，但蘇朗還是點了點頭：「好。」

  兩個小戰士還想說什麼，樊玥插了一句：「有什麼問題，我負責。」

  最終，兩個小戰士什麼都沒說，跟著蘇朗和樊玥，攙扶著老婆婆，一起走出了審訊室。

  程無悔獨自一人坐在地下審訊室中，周圍是一片死寂。他的眼神空洞，仿佛失去了靈魂。

  審訊室的燈光昏暗，只有一盞吊燈發出微弱的光芒，映照著他蒼白的臉龐。他的雙手被粗糙的鐵鏈束縛著，手腕處因束縛過久而略顯紅腫。

  他身下的椅子似乎是唯一與他相伴的物品，卻也是冰冷的，沒有一絲溫度。他感到孤獨、無助，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離他遠去。

  牆壁上的濕氣瀰漫著沉悶的氣息，讓他感到壓抑得無法呼吸。他的腦海中不斷迴蕩著過去的畫面，那些曾經的錯誤和痛苦如同一把銳利的刀，深深地刺入他的心扉。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黑暗仿佛要將他吞噬。

  他明明有愛他的父母，溫暖的家，但所有的一切都被那些畜生毀了。蘇朗說的沒有錯，那些畜生奪走了真正屬於他的美好，扔給他一堆垃圾，他卻如獲至寶……

  可笑！可悲！

  他之前口口聲聲說蘇朗愚蠢，但其實真正愚蠢的人是他！

  不分黑白，不分善惡！

  一想到自己認賊作父的那些年，程無悔只覺得胃裡一陣翻湧。

  他噁心，噁心天野家族的那些人，也噁心自己！

  無悔，父母希望他無悔，可他的人生，全是悔恨。

  程無悔從未像今天這樣哭過，這是他做回程無悔的第一天，感受到的卻是前所未有的悔恨！

  程無悔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看著自己的胸膛。父親有一雙天工手，可他卻用這雙手謀害他人性命，母親有一顆玲瓏心，可他卻用這顆心做盡至惡之事！

  天野家族奪走的不僅僅是年幼的他，還有父母的餘生和快樂，以及他的全部人生和幸福。

  程無悔，多好的名字啊。

  可惜，自己配不上這麼好的名字，配不上這麼純粹的愛。

  程無悔深吸一口氣，終於還是喊了出來：「蘇先生，進來吧！我有些事情想要交代。」

  隨著審訊室的大門被推開，有一道光也跟著照了進來。

  「你說吧，我聽著。」蘇朗在程無悔的身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