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吳聞燕的自訴
2024-10-07 12:38:46
作者: 餘一田
「我是個膽小鬼,今一。」
她垂下的身體宛如枯枝,目光呆滯到像垂垂老矣的白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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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可以,我希望我可以直接消失。」吳聞燕的聲音溫軟綿長卻毫無情緒,「你能懂嗎?消亡不是死,也不是沉睡,而是把我存在於這個世界的全部痕跡通通抹除,連根拔起。」
陳今一盯著她蒼白的臉色出神。
她的臉明明向著窗外透進來的暖陽,卻透著亡者的死氣。
此時的吳聞燕像是被撕開精緻糖衣的劇毒藥丸,藝術家的外殼一片一片枯槁脫落,留下內心支離破碎的殘軀。
「對我來說,活著的每一天都像是一場拖累,每一次日出都像是一次痛苦的提醒。旁人的讚美是刀子,路上的笑容是毒藥,就連你們對我釋放的善意於我來說都像綁住自由的枷鎖。對於一個求死的人來說,活著是罪。」
吳聞燕說話時仿佛在宣洩她壓抑許久的內心。
陳今一知道正視創傷是一件極難做到的事情,她也一樣無法做到,所以她願意耐心等著吳聞燕漸漸地敞開心扉。
「沒關係的,吳老師。」
陳今一上前兩步坐在了她的床邊。
「如果你相信我,可以把你的煩惱告訴我,我們會幫你的。」
吳聞燕的目光帶著試探和渴望。
「你,相信我嗎?」
見吳聞燕神色鬆動,陳今一趁熱打鐵。
「我當然相信你。」
「不,你不會相信的。」吳聞燕眼裡的希望閃爍了一下就消失了,「我自己都不會相信。」
吳聞燕的話雖然極其消極,可陳今一卻覺得,這是她對自己卸下心防的一種表現。
任何事情都不能急於求成,更何況比起得到關鍵證詞,幫助吳文雅打開心扉也是一件值得去做的事情。
「吳老師,我想有些事情我有必要先告訴你。」她簡單組織語言後道,「您患有抑鬱症多年,長期使用抗抑鬱藥物帕羅西汀,基本已經能夠將病情穩定。但過去的一年你時常產生幻覺,情緒嚴重不穩定,找了很久也沒有找出原因。」
「是我自己不爭氣……」
吳聞燕的神色又空洞了一些。
「不,不是這樣的!」
陳今一將醫院的檢查報告放到吳聞燕手裡。
吳聞燕有些無措地攤開那張紙。
「經過醫院的鑑定,有人長期給你服用致幻類違禁藥物,讓您的精神嚴重受損。所以您說的,腦海里那些混亂的記憶或許真假難辨,但是有一點是不爭的事實——」
陳今一停頓了一秒。
「有人在害你。」
吳聞燕的身體微微一顫,眼裡的絕望摻雜了些難以置信。
然而下一秒她卻又自嘲起來。
「害我?那邊便害吧,畢竟我對這個世界早就沒有眷戀,活著不過是下不了決心去死。如果有人能替我完成這個心愿,倒也好過我每天都在絕望里被一次次潑醒。」
陳今一將吳聞燕顫抖的唇看在眼裡。
「聞燕老師,真相哪怕再恐怖,那也好過沉溺虛無。」
不知為何,陳今一的手也有些顫抖。
吳聞燕的話激起了她鎖在回憶里的畫面。
她總覺得像是看到了那時陷入泥沼的媽媽在瘋狂地向她求救。
這或許也是她固執地和齊光據理力爭,認為吳聞燕自殺一定是有人刻意引導一樣。她們骨子裡的倔強決不允許自己向命運低頭,她不信吳聞燕放棄,也不信母親會拋棄自己。
「你若是真的放棄了,想害你的人就永遠得不到懲罰。你連死都不怕了,難道還怕害你的人嗎?我知道現在你很痛苦,可造成你痛苦的人還在逍遙法外,就算你想死,那也得拉著害你的人下地獄,痛苦是他造成的,憑什麼只讓你一個人承受?」
吳聞燕的身體忽然用力一顫。
或許是這些話戳中了吳聞燕心裡脆弱的一部分。
她眼眶微紅,下意識地握緊拳頭。
「害我,為什麼要害我。」
吳聞燕的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一瞬間開始湧出。
陳今一記得醫生說過,吳聞燕的情緒因為長期藥物的干涉導致難以出現波動,如今能夠哭出來對她的病情恢復其實有很大的好處。
她沒有急著問她什麼,而是安靜坐在一旁撫摸著她的後背。
她哭了一會後漸漸收住了眼淚,迷茫的眼神逐漸清明。
其實吳聞燕作為當事人,她心裡十分清楚害她的人到底是誰。只是抑鬱症加上接二連三的打擊讓她失去了毅力。
而陳今一的話,似乎將吳聞燕從懸崖邊拉回來了一點。
「陳警官,話說到這個份上,想必你們已經有懷疑的對象了。」
陳今一沒有說話算是默認。
吳聞燕嘴角扯出一個苦笑。
「看來,這個人是我熟悉且親密的人。」
被自己痛恨的折磨半生和被自己心愛的人背叛,陳今一也說不出來到底是哪種情緒更加傷人。
「聞燕老師,在你甦醒前,我們已經對何文軒進行了提審。」陳今一緩緩道,「我們掌握的證據基本可以證明,何文軒就是給你下藥的那個人。他不僅通過藥物加重你的病情,還利用你的自殺肆意出售你的作品為自己謀取利益……」
聽著陳今一一點點告訴她殘酷的真相。
吳聞燕的眼裡絕望卻沒有再加深。
人最恐懼的往往是未知本身,當那件懸而未決的事情最終確定了一個可怕的結果後,你反而會比未知時更加安心。
「今一,謝謝你願意耐心地告訴我這些。」
「聞燕老師,我今天來告訴你這些不是要打擊你什麼。」陳今一繼續道,「我們在調查您的案子時意外發現了您所在的畫家協會會長趙國慶有違法販賣違禁藥物的嫌疑,當時何文軒主動提供了一些線索,但是現在,這份線索指向了您。」
陳今一仔細觀察著吳聞燕的神色,「這件事情,您知情嗎?」
「原來是這樣。」
吳聞燕這時才露出一絲愕然,她低頭失神了幾秒,萬般複雜的情緒最終化成了嘴角一個無奈的苦笑。
「原來他做這些,是為了那件事。」吳聞燕痛苦地閉上眼,「我知道原因,我告訴你……」
*
「所以,何文軒第一次提供的,趙國慶的交易記錄是吳聞燕記錄的?」
帶著吳聞燕證詞回到大本營,梁嚴競知道這件事情終於要水落石出了。
「我們都小瞧了何文軒,這個人真實的目的根本就不是吳家的遺產,而是趙國慶背後的交易鏈。」
陳今一的神色很微妙,「趙國慶靠著畫家協會建立起來的購買渠道遠比吳家那些不動產要誘人,何文軒看似膽小無能,實際上倒是會悶聲發大財。幾年前,吳聞燕意外發現了趙國慶利用畫家協會私下偷偷交易違禁藥品,於是在地下室安裝了攝像頭想記錄下證據,沒想到這個事情被何文軒發現,他以摻和太過危險為由就哄著吳聞燕將這件事情交給他處理。吳聞燕本就很信任何文軒,所以就將手上所有的證據都給了他,誰知這個人不僅沒有處理,反而還利用手上的證據勒索趙國慶。那個帳戶上陸陸續續的進帳都是這幾年趙國慶給何文軒的私款。紙包不住火,吳聞燕發現了何文軒做的事情和他大吵了一架,何文軒嘗到了甜頭,自然不會因為吳聞燕而輕易放棄……」
「所以他就給自己妻子下藥?」江九星聽得猛地一拍桌子,「畜生!虧我一開始還覺得他溫和有禮是個好人,誰知就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原本想等著吳聞燕抑鬱症爆發自殺再將這一切推到她身上,誰知老天有眼吳聞燕沒有死成。」陳今一將報告遞給梁嚴競,「師父,證據確鑿,這個案子可以結了。」
*
梁嚴競證詞部分節選放在審訊室的桌子上。
聽到吳聞燕甦醒的何文軒,眼裡是一種難以言喻的吃驚。
「醒了?」
何文軒並沒有梁嚴競預料之中的那種驚慌失措,似乎他並不知道妻子已經將他所做的一切都抖了個乾淨。
「既然她醒了,那你們留下我就更加沒有意義了。」何文軒坦然地聳聳肩,「受害者都不存在了,自然也不存在加害者。」
「誰說不存在?」
梁嚴競覺得何文軒的情緒有些奇怪。
他好像並不擔心自己對吳聞燕的行為會帶來什麼後果,反而對吳聞脫離他掌控這件事情感到難以忍受。
「我確實給吳聞燕下過藥,這個,我認了。可你們說的其他亂七八糟的,我沒做的就是沒有做。」
何文軒知道吳聞燕一醒,他的罪行就昭然若揭,可他對於梁嚴競的其他指控卻矢口否認。
「梁隊長,吳家二老意外死亡早在三年前就被認定。這個案子連有效追溯期都過了,你們無權對我進行指控,還有販賣藥品,危害市場平衡這個那就更加是無稽之談。」
何文軒振振有詞,「光憑一個資金帳戶就說我是交易違禁藥物的幕後老闆,你們辦案就這麼不講道理?」
梁嚴競自然知道其他指控的證據不夠充分。
可他審過這麼多犯人,倒是少有認了一項關鍵的,否認其他項的存在。
何文軒是個律師,他應該知道這樣的狡辯對自己量刑毫無益處。
不過此刻,梁嚴競也懶得和他過多扯皮。
列印完何文軒的口供,梁嚴競將何文軒一應材料全部轉接給後續部門。因為涉及違禁藥物的交易,何文軒之後的審訊會移交給東江區緝毒大隊繼續進行。
*
兩周後,吳聞燕順利出院。
她托馮夕給陳今一送來了畫展新一期的邀請函。
「今一,這次多虧了你何文軒那個渣男才會被送進監獄!」馮夕憤憤不平,「聞燕姑姑吃了這麼多苦,如今總算是能苦盡甘來了。」
「苦盡甘來……」
陳今一嘆了口氣。
「也許吧。」
就算沒有了何文軒那個教師混,吳聞燕的抑鬱症也是存在的。
那天她對自己說的話,陳今一還歷歷在目,同樣的疾病讓她想到了當初選擇自殺的母親。鞭子不打在自己身上是不知道疼的。
何文軒的罪名並沒有完全確定。
正如他所說,吳家二老的死早已經定性,且過了追訴期,就算有新的證據也無法替他們沉冤昭雪。
好在他勒索趙國慶,隱瞞犯罪事實,意圖謀殺等罪名證據確鑿。
之後半生恐怕也只能在監獄裡度過。
陳今一跟著馮夕又到了馮家。
經過這件事,馮奶奶對陳今一的印象更加好了。聽說她又回到了飛鷹,馮奶奶笑著摸了摸她的頭。
「雖說我很捨不得你,可是金子總要在自己的玻璃窗里發光。」
這種誇讚陳今一總覺得很是尷尬,她還是不太適應這種場面上浮於表面的熱情。於是在和馮奶奶簡單聊了幾句後,就跟著馮夕去書房裡玩。
馮夕不愧是馮家精心培養出來的乖乖女,一牆的獎盃獎狀像是她燦爛光輝成長生涯的里程碑,將她未來的路都照得格外的光明。
現在的陳今一已經不會妒忌了。
自己千瘡百孔的人生和任何人相比都是慘烈的。
換個思路,成功可以複製,但磨難卻無人願意再來。
至少現在,她好像品出了一點生活的滋味。
盯著牆壁抿嘴釋然一笑,陳今一的目光忽然落在其中一張照片上。
她的笑容微微凝滯,照片裡一個熟悉的人影讓她眉頭下意識皺起。她放下手裡的水杯走上前,認真地將照片拿起,仔仔細細重新端詳了一遍……
「怎麼了今一?」
照片上一共有四個人。
一個是馮夕的奶奶,一個是吳聞燕。
另外兩個一個人長得和馮夕極像,應該是她的媽媽,而另一個……
「馮夕,這個人是誰?」
她指著照片上的第四人轉頭問馮夕。
馮夕看到後眼裡露出一點黯然。
「哦,這個是聞鶯姑姑,一年多前去世了。」
聞鶯?
陳今一的手不可控制地一抖。
「你說這個是吳聞鶯?」
「對啊。」
心忽然蹦到了嗓子眼。
陳今一隻覺得自己呼吸急促,耳邊環繞的全是撲通撲通的聲音。
「今一,你怎麼了?」
馮夕發現陳今一忽然臉色煞白,好像突然連站都站不穩了。
「錯了,我們弄錯了。」
「什麼,什麼弄錯了?」
馮夕一頭霧水。
陳今一的手死死抓住那張照片,簡直要將裡面的人從紙上摳出來。她的目光落在照片裡的吳聞燕身上,周身的血液仿佛全部凝結,她壓制著呼吸,背後全是冷氣。
「馮夕,我們都被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