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黃道吉日
2024-10-07 12:36:40
作者: 餘一田
二月初八,黃曆上寫著的黃道吉日。
然而灰濛濛的天氣卻和黃道吉日並不相配。
山路泥濘難行,寒風颳人,山隘間的天陰沉得像咳嗽一聲就能澆下瓢潑大雨。
一路迎親的隊伍蹣跚地挪動在崎嶇的山道上,醒目的紅色在枯槁的枝丫里上上下下。遠遠望去,紅色喜服連成的隊伍倒像是被無形鐮刀砍出的一道血痕。
刺眼,奪目,震懾人心。
時不時吹響的喜樂迴蕩在山谷中,和來自另一頭的哀鳴碰撞在一起。
仔細看,迎親隊伍的人神色匆匆,並無過多喜悅。若是細細地聽,便能聽到隱藏在吹鼓聲下淡淡的哀鳴和女子的哭泣。
為首的男人穿著滑稽的西裝,在一眾中式復古中極為突兀。
「快,快走……時辰快到了。」
*
侗娥村內。
一戶三進院子門口掛滿了紅。
紅紙剪出的喜字,一路從院門貼到後牆,屋檐上到處都是亮堂堂的紅燈籠。
一位身著藍布衫的中年婦人鬢角簪了一朵花,臉頰泛著異樣的紅暈。
今日是她唯一兒子的喜日。
雖然這個兒媳婦兒不夠乖巧,人也太瘦了一點,並不是自己中意的兒媳。不過之後日子還很長,她可以慢慢調教。這個村裡的女人一開始都和新媳婦一樣,最後不還是老老實實的過日子。
女人吶,一開始總是不切實際的。
自己以前不也是這樣嗎?
有了三貴以後,她才漸漸把那些不切實際地忘記,成為一個賢良的女人。
三貴娘摩挲著手裡的喜帕,會心一笑。
喜帕上一對鴛鴦活靈活現。
只是,它們都沒有眼睛……
*
陳家祠堂。
一群喜宴上客人在門口探頭探腦。
侗娥村的結婚習俗自成一派。
結婚當天,夫家要乘著太陽沒出來前用喜轎把新娘子抬到山上走上一陣天,名曰「問候天地」,等太陽快落山時再把新娘送進祠堂「告慰祖宗」。
所謂告慰,就是讓新娘子跪在蒲團上磨性子。
如今已經日落,透過不算狹窄的門縫,來往的客人都能看到一身紅衣的新娘子正頂著蓋頭俏生生地跪在一眾排位面前。
「——跪得久,日子過得就會久。」
眾人議論紛紛,來客似乎都在夸三貴家娶了個好媳婦兒。
這村里其他家娶媳婦兒大多都是要鬧上一鬧。
三貴家這個,性子倒是好。
祠堂門口來來回回走了一批又一批人。
喜宴結束的時候,天色已經極晚。
三貴娘挎著籃子走到祠堂門口,一陣穿堂風冷得她頓時打了個寒噤。
她放下籃子推開祠堂的木門。
三月的天,晚上還是偏冷,新娘筆挺得在牌位前跪著,宛如一尊穿了喜服的雕塑。薄薄的一層布甚至都裹不緊腳踝,紅蓋頭有些誇張地垂在脖子上。
「兒媳婦兒——」
三貴娘剛開口,祠堂的燭火忽然被一陣陰風吹滅了。
因為今日主家有喜事,除了原本的燭火外,祠堂牌位前還加點了一排燃了一半的蠟燭。方才一陣風妖異得很,一下子竟然全都滅了。
三貴娘匆匆走到燭台前挨個點上蠟燭,一邊雙手合十一邊念念有詞。
「祖宗莫怪,祖宗莫怪。」
三貴娘對著牌位拜了拜。
她忽然覺得不對勁。
從進來到現在,新娘子一言不發。
甚至……
連呼吸聲都沒有。
三貴娘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
她下意識衝著跪在地上的那個「人」看去,除了紅蓋頭隨著燭火搖動微微晃動,人幾乎像被膠水灌注了似的定在了原地。
「三貴媳婦兒?」
三貴娘的聲音開始控制不住的發抖。
她試探著靠近,後背的寒意越發瘮人。
「三貴媳婦?你別嚇娘啊……」
祠堂前的穿堂風再次吹來,這次燭火沒有熄滅,而新娘的紅蓋頭,卻從肩頭上滑落了下去。
頓時黃光搖曳,一張慘白的臉映入眼帘。
兩行血淚從本該裝著眼珠的空洞血窟窿里滑落。
那是一張三貴娘日日相對的臉。
「啊——」
三貴娘的尖叫響徹天空。
「我的三貴啊!」
*
「嘟——」
刺耳的車鳴,讓陳今一渾身一個激靈。
額頭磕在前排座位上帶來一陣悶痛,讓她「啊喲」一聲後睜開眼。
今天是她回侗娥村的日子。
一早上了車來回折騰輾轉,不知不覺就睡了過去,一路上,噩夢一個接著一個。直到剛剛大巴急剎車,她才終於從那種昏昏沉沉的感覺中抽離出來。
「怎麼回事啊師傅。」
「是啊,是撞著人了嗎?」
此時,車上的乘客正抬著頭往前張望著。
「沒事。」
停頓了片刻,大巴司機開口解釋道,「剛竄過去一隻狐狸,沒撞到,放心吧。——大家都坐好啊,還有一刻鐘就到鎮上了。」
陳今一鬆了口氣。
她緩緩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
四點十五。
和村長約好五點在鎮上的車站見面,想來應該不會遲到。
車裡開了暖氣,三小時的車程讓車窗上凝結了一層濃厚的水霧。陳今一拿袖子在車窗上蹭了蹭,才看清路上的情景。
今天的天氣算不上好,整個天空灰濛濛的。
明明出門前,新聞上還說今天是個黃道吉日,可陳今一總覺得這種天氣透著一種倒霉的氣息。
和她那個所謂的家有關的,或許都不會是什麼吉祥的預兆。
一直以來,侗娥村都像一個埋在心底的陰影,讓她下意識地規避。
沒想到真的到了這一刻,陳今一的心情又變得無比的平靜。
也許這是她最後一次回來這裡了。
方才的噩夢似乎是在預示著什麼。
她的心臟還在突突直跳。
兩個月前,梁嚴競告訴自己她這個控制不住記憶的情況叫超憶症,之後她就有意無意地查到了一些相關資料。
超憶症,是一個天生存在,且會通過後天激發的基因疾病。
患者無法控制自己的大腦進行信息篩選,只要是她經歷過的事情,箇中細節都會事無巨細地保留在自己的記憶里。
因此超憶症患者,也被稱為是人體掃描儀。
夢境是現實的印證。
她可以記住現實的東西,但是夢境,她是記不住的。
然而因為她的記憶細胞過於發達,這讓她的夢境總顯得格外真實。
超憶症會因為後天的刺激發病。
她對自己六歲以前的事情已經沒有任何印象,說明她就是因為六歲時候的某件事情刺激而爆發了超憶症。
陳今一的心臟突然狠狠抽搐了一下。
就在此時,大巴緩緩地停了。
「到了到了。」
車上的人陸陸續續帶著行李下車。
鎮上的空氣要比大城市清新,泥土和樹葉的味道有種淡淡的疏離感。
眼前的一切讓陳今一覺得很熟悉。
可身體卻又本能地產生一種排斥。
這種奇怪的割裂感讓陳今一有些不適。
拖著行李,她在前方的人群里看到一個記憶中的身影。
藍布棉襖,藍布帽子。
邁著不算矯健的步伐,一個遍布皺紋卻面容慈祥的老人衝著自己一步一步地走了過來,一邊走一邊揮舞著手,「阿囡,阿囡!」
埋藏起來的記憶再次甦醒。
陳今一喉嚨乾澀,可見到老人期待的目光,她還是低頭輕輕喚了一聲。
「村長。」
「哎!好好。」說話間,村長已經走到陳今一面前,他上下打量著姑娘,笑得一臉欣慰。「我們阿囡這麼大了,有出息了。」
面對誇獎,陳今一的語氣淡淡的。
「村長,我們什麼時候進村。」
「不急,不急,咱們車還沒來。」村長收起了笑容,「唉,丫頭啊,你爹是個苦命的,你娘沒得早,他智力又不高,這麼些年養活你很是艱難……不過多虧你有出息又懂事,回來以後就好好回報村子,回報大家,你爹在九泉之下也會瞑目的。」
村長粗糙布滿老繭的手在陳今一的肩膀上拍了拍。
陳今一不著痕跡地錯開身體。
「辛苦村長了。」
村長一滯,可臉上的表情還是慈祥的。
「不辛苦,應該的。」
這一趟,陳今一是回來奔喪的。
三天前,阿爹在田裡突然倒了下去,當晚就不行了。
陳今一還沒來得及動身,他就匆匆忙忙咽了氣。
接到村長電話的那一刻,陳今一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
阿爹討厭自己,討厭了二十多年。
如今,勉強能算討厭了自己一輩子。
她的出生一開始就不被期待,年幼時對父母的依戀更像是宗教信徒的朝聖。
一種永遠得不到直面的回應的情感。
村長帶著陳今一上了牛車,驅趕著往村里前進。
陸湘縣是省里的重點貧困縣,而侗娥村又是縣裡的重中之重。村里至今還沒有通水泥路,想回村子必須讓村長找人牽牛車進山,搖上一個半小時。沒有網,很少用電,和外界的聯繫淡薄,如果不是機緣巧合,她或許也會像阿爹阿娘一樣在這個村子裡度過一生。
幸好,老天會偶爾動一下惻隱之心。
牛車搖搖晃晃靠近半山腰的時候,太陽已經接近地平線。
一陣陣嗩吶的吹奏,時隱時現,陳今一忍不住抬了幾次頭。
「別緊張,村里今天辦喜事,小時候和你一起長大的三貴今天要娶媳婦兒了。等會啊也有你一份喜糖吃。」
三貴?
陳今一很快從腦海里檢索到了這個人。
「和誰?」
「外村的,你不認識。」
村長輕描淡寫地解釋了新娘的來歷,陳今一把村長的反應看在眼裡,暗道自己又操了不該操的心。
「這些年,三貴哥的瘋病好些了沒?」
「吁吁——」村長一邊趕牛一邊回頭驚訝地瞅了陳今一一眼,「你還真記得三貴呢?——哎呀,這些年村裡的日子好過了不少,這個縣裡對我們有不少幫助,也使喚人來給三貴瞧過了,醫生說只要按時吃藥就對之後的日子沒啥影響。」
「嗯,那挺好。」
陳今一心情複雜,偏偏這些事情辦得又挑不出錯來。
牛車搖搖晃晃,總算趕在天徹底黑下來之前進了村子。
和記憶里的侗娥村一般無二,只是村子裡的房子多了些,看上去人丁也比以前興旺。村長將她送到村子裡後就說要去三貴家裡幫忙,囑咐陳今一自己回家裡。
她知道村長這是委婉讓她別出現在人家喜事的現場。
陳阿爹是三天前出的事,按村裡的規矩,尾七前她都不能參加別人家的喜事。
她雖然在外面沒規矩,可也不是不講道理的莽夫。阿爹雖然不喜歡她,可畢竟是生她養她的爹,不管老頭子願不願意,自己也是唯一能給他磕頭送終的後代。
「村長,回來了?」
「嗯,回來了。」
前頭小院裡,一個皮膚微黑,穿著黑布褲子,藍布棉襖的圓臉大嬸笑盈盈地望著他們。見到陳今一的時候,她嘴角勾起好奇和戒備。
「這個是誰家的新媳婦?」
「別亂說。」村長瞪了她一眼,「這是山坡上陳阿爹家的囡囡。」
「陳阿爹家的丫頭?能養這麼大了……」
大嬸一愣,看向陳今一的眼神多了分訝異。她上下打量著對方,「有人家了麼?歲數不小,怕是不好找了。」
「她是回來給他爹料理後事的。」村長對大嬸的提問避而不談,「你少說幾句。」
陳今一看著大嬸扁闊嘴唇下兩隻下垂的嘴角,面容不善,情緒牴觸。
一種熟悉的叛逆感從心裡油然而生。
「喲,那可惜了。」
阿貴嬸的眼睛上下掃射著陳今一的身體。
像是在觀賞圍欄里的豬。
陳今一覺得自己被目光強暴了。
「阿爺,咱們趕緊回去吧。」
「好。」
村長似乎很理解陳今一的情緒。
說起來,這個村長倒是和自己印象中的模樣有些大不相同。
以前母親還在的時候,他對自己總有種若有若無的嫌棄。不管是讀書,還是村里辦事,他都並不支持自己參與。
村裡的規矩,男孩可以讀書,可以辦事。
女孩不行。
然而巧就巧在,這個村子的同齡人里唯有阿娘生了自己這一個女孩,其他都是男孩。所以這種針對性別的區分,就變成了村子裡對於陳今一個人的排斥。
哪怕過了這麼多年,村子裡的習慣似乎還是沒有改變。
倒是村長,對自己和善了不少。
現在正值農忙,大道上除了零星幾個饒舌的婦人,並沒有更多惹人厭煩的大人,陳今一點頭如搗蒜似的躲在村長背後經過了一路目光的洗禮,總算是重新回到了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