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老照片
2024-10-07 12:36:43
作者: 餘一田
陳今一家在離村子比較遠的一個山坡上。
來的路上村長已經把事情大致都和陳今一交代了個清楚。阿爹走得很急,事發匆忙,喪事沒有大操大辦,院子的靈堂里,只有一張借來的桌子和村長擺上的幾個水果和一個香爐。
香爐前供的是一個盒子,想來裡面放的是陳阿爹的遺物。
「阿囡,村子裡的規矩,意外走的屍體不能過夜,所以我們就做主已經將你爹下葬了。」
陳今一沉默著點點頭。
村長安慰道,「放心吧,事情辦得很妥當。以後村裡的人,都是你的親人。」
那可別了。
村長的寒暄打消了她因為至親離去帶來的一點點憂傷。
*
村長把陳今一送到家就離開了。
陳今一給阿爹上了香,按規矩磕了頭後就進了房間。
房間裡磚牆已經有些上霉了,推門的時候木門關節吱嘎吱嘎響得刺耳。
老舊家具的陳年霉味一時還是難以散去。
房間裡的東西幾乎和她離開的時候沒有任何區別。
閉塞的環境讓這一片空間脫離了世界的發展,一切物件都蒙上了一層年代氣息。
陳今一擦了火柴將屋子裡的有的蠟燭點好,借著微弱的燈光從背包里掏了一個手電綁在天花板,隨著「咔嚓——」一聲,屋子裡總算不在再暗得嚇人。
陳今一總覺得有種不真實的錯覺。
門口是之前阿爹睡的,被子上有些泛黃。
她走到屋子裡間打算把自己之前的床收拾出來作為今晚的落腳處。
按村子裡的規矩,她至少得給阿爹守完五七,這麼算起來,她得在這個地方待上將近一個月。
她突然慶幸,阿爹早早地和村里人把關係鬧僵,她不用考慮如何虛與委蛇,只需要自己安安靜靜地把最後一份孝道守完,然後就可以心安理得回到她自己的世界裡去。
一天的舟車勞頓讓她很是疲憊,簡單打掃一下後,陳今一早早躺下了。
瞪著眼睛的陳今一忽然發現自己竟然因為認床而失眠了。
努力半天未果。
許多積壓多年的困惑和疑問在她回到村子的那一刻驟然爆發。窗外的冷風呼呼地吹著,裡間的床有些硬,只鋪了一層褥子的被窩涼更是的嚇人。
輾轉反側間,她索性從床上坐了起來,打算在屋子裡找找還有沒有什麼別的禦寒衣物。
外間的床鋪雖然破舊陰冷,但是很是整潔。印象里,阿爹雖然只是個農民,但是生活很自律。和村子裡大多數懶散的男人不一樣,他對生活有種格外的執著。
他的床鋪永遠是板正的,他的衣服永遠是乾淨的。
就連去地里幹活,他的莊稼也要別別人碼得整齊。
陳今一覺得自己的執拗從一定程度上遺傳了阿爹的軸。
外間靠近床頭的位置有一個上了鎖的老舊衣櫃。
猶豫了一秒後,陳今一直接「哐哐」兩錘子拆了柜子門。
撲面而來的是一股腐敗的氣味。
裡面放著幾件料子不錯的毛呢大衣和皮衣,式很老舊,但是卻很氣派。衣服下面疊著一床略厚實的棉被,或許放得有點久,陳今一摸上去覺得有些返潮,然而在這個有限的條件下,潮被子也聊勝於無。
陳今一將被子抱了出來,又將掛著的那件毛呢大衣拿了下來。
盯著衣服看了兩秒,她突然覺得奇怪。
阿爹是個土生土長的下里巴人,這幾件衣服雖然合身,可看上去卻並不是阿爹會穿的。而且,記憶里他也確實從來沒穿過。
發呆的功夫,她突然覺得被子裡面硬邦邦的。
她放下手裡的大衣,打開被子一看,被子的中間竟然包著一個上了鎖的鐵盒。
盒子很普通,拿起來晃晃還能聽到裡面叮鈴咣啷地在響。
……
一如既往的,陳今一用最簡單的方式撬開了這個盒子。
盒子裡放著的是幾張泛黃的照片。
還有一截骨頭。
……
對,一截骨頭。
骨頭不大,短短的,像是豬尾巴骨,又有點像嗦幹了的雞脖子,湊上去聞一聞還能聞出一股臭臭的味道。
陳今一盯著那油光鋥亮的玩意兒盤望了很久。
是阿爹從外頭老闆身上偷來的文玩兒?
還是從村長家狗碗裡搶來的肉骨頭?
反正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似乎都證明了老頭子活著的時候都不太正經。
將骨頭放到一邊,陳今一又把視線落在了壓在骨頭下的幾張照片上。
最上面的一張是一個教授模樣的人在發表演講。
教授的這張臉曾經無數次出現在她的夢境裡。
是她早早過逝的母親。
然而仔細一看又和記憶里的母親不同,照片裡的人短髮,幹練,神采奕奕。身上穿著一件長長的白色褂子,看上去像是什麼科研所的制服。
母親一輩子生活在村里,是個溫婉賢惠的傳統婦女,怎麼可能……
陳今一的心裡微妙的一動。
一直以來,自己對母親的了解就很少很少。
她過世得太早,留下來的痕跡不多。
仔細想想,自己只知道她是嫁過來的外鄉人,可是外到什麼程度,又是在哪個鄉,似乎並不得知。
陳今一按捺住翻湧的情緒。
第二張照片裡是一個五歲左右,坐在教室里彈鋼琴的小男孩,第三張照片還是那個小男孩,這次是小男孩在領獎。
之後的照片大多和這個男孩有關,或學習或生活,一共有七張。細微的差距是,每一張照片上的男孩似乎都是在不同的時間段,簡單對比可以發現,這應該是他五歲到十歲之間的生活照片。
除了這幾張照片外,盒子裡還藏著最後一張照片。
看到的一瞬間,陳今一先是愣了一下,緊接著是不解,在一陣急促的心臟狂跳後,鼻尖隱隱有些酸楚。
這是自己的照片。
是她初中畢業參加中考報名的照片。
那個時候,母親已經去世很久了,所以這不是阿娘的遺物。
是阿爹放起來的。
……
將東西放回盒子裡,陳今一將它重新塞進柜子。
不知道睜著眼睛發了多久的呆,一直等到外面蛤蟆都不出聲了,陳今一的眼睛還是瞪得銅鈴這麼大。
陸湘縣,在十幾年前一直都是頻繁登上社會新聞的一個地方。
不僅僅是因為這裡風俗詭異,更多的還是和現代社會相悖的傳統倫理。
母親去世後很長一段時間,她只要閉眼就是母親吊在房樑上的模樣。
母親一片灰白毫無生氣的臉,母親破碎衣裳里青紫斑駁的傷痕,母親指甲坑坑窪窪,凹凸不平的血跡……
一開始她只是忘不掉母親。
後來她突然發現,只要是自己經歷過的事情,她就永遠都忘不掉了。
不過這種忘不掉的煩惱只是持續了一陣子,因為很快她就發現了超強記憶力還可以用在學習上。
老師上課講過的東西,只需要看一眼就能全部記住。
其他孩子苦惱的文言文,她讀一遍就能倒背如流。
在村長發現陳今一有這樣的天賦後,對她的態度發生了巨大的轉變,很快她獲得了去鎮子上上學的機會,成績扶搖直上,一路讀到了初中。
可她最後,還是沒能順利升入高中。
幸好,村長還是給了她一個去鎮上學師範的機會。
也是因為有了這個機會,她才能在畢業後去到滬市,開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所以陳今一覺得,自己在必要的時候,還是足夠幸運的。
外面安靜了好一會,就在陳今一迷迷糊糊即將入睡的時候,一陣喧鬧聲忽然傳入室內。
這個季節村民白天還得農忙,晚上都休息得很早。
一開始陳今一以為是三貴家有喜事所以鬧的動靜大了點,可是隨著外面的喧鬧聲越來越大,且聽聲音也不像是慶祝。
陳今一實在是躺不住,於是披了件衣服走到院子外頭想看看情況。
誰知剛出門,就遇到忙不迭提著燈趕過來的村長。
「村長阿爺,怎麼了?」
陳今一扶住腳步略顯虛浮的村長,對方蒼老的臉上露出一絲顯而易見的慌亂。
「阿囡,村子裡出事了,我來就是要告訴你一聲,別亂跑。」
出事了?
「阿爺,你不是吃三貴家的喜酒去了嗎?」陳今一對村長還算尊重,她放慢語氣緩緩開口道,「怎麼回事,是哪裡出了事?」
村長的眼神有些躲躲閃閃,像是這件事情難以啟齒。
「阿爺,你不說我可就自己進村子裡問了。」
「別別!」村長急了,「你這剛從外面回來,什麼情況都不知道,可別瞎摻和。」
村長重重地嘆口氣。
陳今一心下已經猜到了大半。
「是三貴家出事了?」
村長微微點頭。
「你三貴哥,忽然沒了。」
「沒了?」
陳今一一愣,「什麼叫沒了?」
「就是死了!死了。」村長一臉惶恐,「這事情邪得很。阿囡,你知道我們村子規矩多,你還在孝,很多事情都不方便,這幾天就在家裡好好呆著,旁的,什麼都別管。」
「怎麼死的?」陳今一很警覺,見村長支支吾吾又一副畏懼膽怯的模樣,她忍不住補充道,「若是真的有村子裡解決不了的,咱們可以報警。」
「什麼!報警?不行,絕對不行。」
村長反應劇烈,可對上陳今一審視的眼神又急忙恢復了正常的樣子。
「阿囡,爺爺知道你好心,不過這事情啊,你是解決不了的,你就在家裡好好呆著,陪著你阿爹,昂。」
村長囑咐了幾句,就提著燈往回去了。
望著他的背影,陳今一擰眉思索了幾秒,忽然就開口叫住了他。
「阿爺!」
陳今一隨手抓起手電筒和自己的背包,三兩步追上了村長的步伐。
「哎,你怎麼跟過來了——」
「阿爺。」陳今一挽住村長的胳膊,在對方開口之前搶著說道,「您能不能帶我回去,這裡黑漆漆的,我害怕。」
村長這才露出和藹的笑,「你這孩子,自己家裡有什麼好怕的。」
陳今一垂了垂眼眸幾乎面不改色地掰扯道,「阿爺,我剛見到我阿爹了。」
村長臉色大變,「啊?」
「我也不知道怎麼了。」陳今一扶住額頭,做出一副虛弱的樣子,「方才一直做夢,一直做夢,總夢見有個人對著我招手要我跟他走。阿爺,你說是不是我阿爹在和我說話呢。」
村長的沉默給屋子裡的詭異氛圍增添了一份助力。
「別胡思亂想,你肯定是太想你阿爹了。」
村長機械的回答,不等陳今一追問,他又忽然順著陳今一的話答應了下來。
「算了,你一個小姑娘,這麼久沒回來住也確實害怕。這樣吧,你先跟我回我家,讓你奶奶給你煮點熱的吃了,今晚就先睡在阿爺家裡,好不好?」
陳今一急忙乖巧地點頭。
進村的路上,陳今一本想趁機再問問三貴去世的細節,可她注意到村長鐵青臉色,覺得現在似乎並不是一個詢問的好時機。
村長帶著她一路往家裡走。
前面越走越亮,忽然迎面遇上了一群人抄著傢伙氣勢洶洶地往山裡的方向去。為首的是一個塊頭很大,長得五大三粗的農村壯漢。
村長見到來人猛地喝住對方。
「哎!陳老四,你去哪呢!」
見到村長,陳老四虎著的臉才稍稍放下一些。
「我要去把那沒心肝的娘兒們抓回來!」
「誰?」
「就三貴新娶的那女人!媽了巴子的。」
「大晚上的!你去哪裡抓人!還不給我回家呆著。」
村長罵完陳老四後有些心虛地瞅了一眼陳今一。
只見陳今一迷迷糊糊地打著哈欠,似乎對他們討論的話題並不感興趣,他稍稍鬆了口氣,上前兩步將陳老四拉到一邊,「三貴娘糊塗,你跟著瞎摻活什麼!事情還沒弄清楚,你們就這麼胡亂的說是那新娘子有問題?」
「除了她,還有誰!」
陳老四的嗓門大得壓都壓不住,「村長,您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膽小怕事了?她一個女人,身邊無依無靠的,咱們要拿捏她還不簡單?您……」陳老四說到一半才注意到,村長身後還跟著一個陳今一。
「她誰啊?」
陳今一漆黑的眸子微微閃爍。
這個人,陳今一也是記得的。
雖然長大了張開了不少,可是大致的五官和說話的習慣還是和十幾年前一般無二。
陳今一擠出一個驚喜的笑容,隨後一巴掌就衝著陳老四的胸口打了過去。
「阿四哥!你不認識我了!小時候你還給我抓魚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