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分離焦慮

  吃過飯，天還沒有完全黑，正是黃昏時刻。

  

  天空絢麗縹緲，雲層拉得很長，橘黃色的光落在枝頭，像打了一層柔光。

  「好像有人在放風箏。」程珞抬頭張望著。

  「走吧，我們去公園，看能不能找到賣風箏的。」裴謙弈回應道。

  忽而起了一陣風，遠方傳來孩童的嬉笑，兩人並肩，沿著彎彎曲曲的石子路漫步。

  空中的風箏離他們越來越近，一道蒼老卻有力的聲音忽然響起。

  「賣風箏咯——手工風箏。」

  程珞循聲看去，一個頭髮花白，笑容和藹的老奶奶站在大樹下，似乎是在看著她。

  「奶奶您好，天上那個風箏就是您這裡買的嗎？」程珞向她走近，伸出手指時卻愣了一下。

  風箏好似斷了線，越飛越遠，眨眼便要消失在天際。

  「哎喲，那孩子放得太高了。」老奶奶惋惜道，「是我這買的，一個小男孩。」

  「那我要一個一模一樣的吧。」程珞目光搜尋了一圈，「來公園之前我就看到了，在空中的剪影特別漂亮。」

  「我來給你挑，諾，就是這個。」她笑著將線放在程珞手中，「快去啊，天就要黑了，放不了多久了。」

  「好輕啊。」程珞不由得發出感慨，仔細打量著手中的紙飛燕。

  「就是要輕啊，現在有些風箏，只顧著拍照好看，飛不起來咯。」

  「奶奶，這個多少錢，我……」程珞一愣，發現老奶奶已經向著另一個方向走去了。

  她向後擺了擺手，步伐穩健，完全沒有老人走路的蹣跚姿態。

  「碰上合眼緣的，我就送了。老婆子又不缺錢，只是閒著無聊做一做哦——」

  她尾音拖得很長，驚動了幾隻鳥雀，發出簌簌聲響，爭相飛向雲端。

  「謝謝奶奶！」程珞大聲道，手中風箏搖曳，似迫不及待要飛向天際。

  兩人走到公園中心位置，正有一塊寬闊的空地。程珞緩緩放線，奈何剛好無風，只能眼巴巴地看著風箏悄然墜落。

  裴謙弈接過她手中的風箏線盤，「等一會兒，風就起了。」

  他話音剛落，紙燕倏地騰空而起，鬆散的風箏線頓時被拉直。

  「你運氣真好，快放線。」程珞笑道，目光追尋著紙燕的蹤跡，色彩斑斕，栩栩如生。

  風箏引得好幾個孩子來看，在一旁吶喊著再高些，再高些。

  「換你玩吧。」裴謙弈偏頭道，卻發現程珞身邊圍了三個小孩，姿勢統一，仰頭張望，嘴唇微張，連她自己也是一樣。

  「什麼？」程珞反應過來，伸手接過線盤。

  「睿睿！」一聲呼喚傳來，「咱們回家吧！」

  程珞下意識回頭看去，一個穿長裙的少婦手裡提著塑膠袋，向她的方向急匆匆走來。

  少婦愣住了，她抬頭往空中看了一眼，似在確定著什麼，「你好，這隻風箏……你有沒有看到一個小男孩拿著和你一樣的風箏啊？」

  她又掃了一眼程珞身邊的孩子，「和他們差不多大，六歲了。」

  「風箏是不是從一個奶奶那裡買的？」程珞詢問道，「我之前看到他放的風箏了，只是線斷了。」

  「對對，」少婦點點頭，露出焦急的神色，「完了，我就不該讓他一個人在這裡玩。」

  「他應該就在附近，我們幫你一起找吧。」程珞收了風箏線，身邊的小孩一鬨而散。

  少婦忙向她道謝，「麻煩你們了。」

  「不用太擔心，孩子貪玩跑一跑，說不定又到原地去等了。」程珞安慰道。

  「我怕的是他發病啊。這孩子，有分離焦慮症，除了上幼兒園的時間，恨不得每時每刻都和我待在一起。我要是不在身邊就哭鬧，還會幹嘔發抖。」

  少婦臉上寫滿了後悔，「我想著他馬上要上小學了，這毛病非得改才行。這次就沒讓他跟著我，讓他在公園玩，說我看到風箏就能找到他，馬上就回來。」

  幾人分頭行動，程珞回憶著風箏的方位，不知不覺走到了滑滑梯附近。

  好幾個孩子圍在一起張望，時不時發出一聲驚呼。

  「下一個誰來！你敢不敢倒著坐最長的那個？」

  「我當然敢，我又不是那個膽小鬼！」

  孩子間發出一陣鬨笑，程珞瞥見掉落在地上的風箏線盤，走上前去問他們：「小朋友們，有沒有看到一個放風箏的小男孩呀？」

  「看到了看到了！」

  「他是個愛哭鬼，只吵著要媽媽！」

  「說了給我們玩會風箏，讓他坐滑滑梯也不肯。」

  一時間吵吵嚷嚷，程珞感覺有人在拉她的衣角。

  「姐姐你也有風箏，可以借我們玩一下嗎？」

  她忙道：「姐姐在找那個小男孩，誰知道他去哪裡了呀？找到了就給你們風箏玩。」

  四周安靜了一下，一個短髮小女孩將手高高舉起，「我知道，跟我走吧！」

  程珞給裴謙弈分享了實時定位，小女孩一眨眼便走到另一條小道去了，催促她快些跟上。

  「他好像跑去灌木叢了。」小女孩說著，用手一指，「就在那個方向。」

  天色漸暗，照明的夜燈還未亮起，程珞四處掃視，未見小男孩的身影。

  輕微的啜泣聲讓她心中一驚，程珞順著聲音走去，終於發現了蜷縮在灌木之下的瘦小身影。

  「睿睿？」她試探著呼喊。

  他迅速抬起頭，全身止不住地輕微顫抖，「媽媽，我媽媽呢？」

  「別怕，她馬上就過來了。」程珞走到他身邊去，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她看向站在一側的短髮女孩，「謝謝你，風箏給你，拿去玩吧。」

  女孩卻搖搖頭，「我才不愛玩風箏，只是這個愛哭鬼像我弟弟，幫你找一找。」

  說完，她便小跑著離開了，差點撞上急匆匆趕來的少婦。

  小男孩原本低聲的啜泣變成哭喊，可憐兮兮地抱著母親的胳膊，再也不肯鬆開。

  「風箏飛走了，媽媽找不到我了。」

  「不會的，媽媽永遠都能找到你。」少婦舒了一口氣，將他摟在懷中，「走，我們回家。」

  她站起身，孩子還固執地緊緊貼在她身上，嘴唇崩得緊緊的。

  「你鬆開，媽媽牽著你的手回去好不好？」

  小男孩不為所動，像一隻抓住了浮木的小獸，滿臉委屈。

  「太謝謝你們了。」少婦向程珞兩人再次道謝，臉上流露出一絲哀傷，「見笑了，這孩子也是命苦，小時候被人販子拐過。」

  「受過傷，就沒有安全感，我不應該那麼心急的。」她將小男孩抱起，輕拍他的背，「別怕，媽媽抱你回去吧。」

  懷中的孩子漸漸安穩下來，少婦趕在黃昏的最後時刻離開了這所公園。

  程珞心中不由得有些感觸，聽到裴謙弈輕輕問她：「你小時候，會有分離焦慮嗎？」

  「很小的時候，有的吧，」她回憶著，「覺得父母出門就可能再也不回來了，但頂多就是害怕，稍微長大點就沒事了，遠不及這個男孩這麼嚴重。」

  「你可是九歲就獨自漂洋過海的人，大概幼年時也感受不到那種可能會被拋棄的悲傷吧？」程珞拉著他走出灌木叢。

  「我不是例外，也曾有過的。」他卻是不假思索答道，「只是，來不及意識到就消失了，似乎也沒有存在的必要。」

  小道兩側的路燈在這一瞬間接二連三亮起，程珞抬頭看他，瞥見一抹淡然的惆悵轉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