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又東風·驚醒

  天成二十九年的夏天，唐清哲在牢中被關了兩月有餘，而從牢中出來的那天，也是他要被問斬的那天。

  他被押到南市的刑場，等候著所謂的吉時，而他的家人，也會在那時路過，眼看著他人頭落地——

  

  事發之後，他曾求著七皇子信王替親人求一條生路，沒想到聖上確實放過了他們的命，卻是要誅他們的心。

  也不知過了多久，囚車終於在吱呀聲中抵達。

  唐清哲抬眼，而後便望見了自己的父母以及妻子。

  縱然他是受人構陷，問心無愧，可全家卻都因他而落了罪。祖母在獄中已經過世，眼下父親的眼裡儘是悲慟，而母親捂著面，已經哭得泣不成聲。

  唐清哲突然有些不敢再向後看了。薛小莞……或許是會恨他的吧，她好歹也是嬌生慣養長大的，過了門也被人好生伺候著，流刑路途艱難，她大概是撐不過的。

  可這到底是最後一眼了，唐清哲將目光向那方向移去，卻碰上了一雙沒有什麼感情的眼睛。

  她的眼神就好像失了光彩，其中沒有恨，但也沒有愛。

  到了此時，唐清哲才想起來，薛小莞的眼睛裡，以前也是有靈氣的，如果不是因為薛小莞四年前救了自己一命，她大概是不會成為世子妃的。她不懂高門禮教，不善琴棋書畫，不會刺繡烹茶，也不是傾國傾城之姿，但唐清哲記得，彼時的她，眼睛是那樣靈動。

  她那份靈氣，不知道什麼時候消失了。

  或許就是從她嫁他，不得不收斂性子、去適應王府的生活開始的。成親那天，是他親口告訴她，要「正色端操，清靜自守①」，做好世子妃應該做的事，還暗示她說，自己對她並無甚心悅，娶她是因皇命當前身不由己。

  是啊，三年有餘以來，自己縱然沒有虧待過她，但卻也說不上關愛，她本是自由的野草，只因為心悅自己，才甘願進了王府，可到最後，不僅什麼都沒撈到，還獲了罪，她一個女兒家，又怎麼能撐得過流刑呢……？

  如果能重來一次，他或許……應該護一護薛小莞那性子，嘗試著對她再好些。

  真是有意思，死到臨頭，想到若是能重來一世，唐清哲第一反應竟然不是不要再遭人陷害，而是對自己的髮妻再好些。

  思及此，唐清哲忍不住笑了笑。

  下一瞬，刀起刀落——

  小院屋中的榻上，唐清哲猛地驚醒。

  他坐直身子，大口喘息著，驚魂未定。

  方才的場景實在太過真實，真實到……他至今覺得脖頸間還存留著似有若無的疼痛。

  然而當他沉下心來細細一想時，他才意識到，方才的場景……似乎就該是真實的。

  他確實被關了兩個月，也確實被押送著上了刑場，閃著寒光的刀刃也確實落下、斬斷了他的脖頸……

  可他為何……還能活著呢？

  斷了的脖子，總不能再接上吧？

  思及此，唐清哲忍不住打量起了四周。

  而這番一打量，倒叫他覺得，這屋子有幾分眼熟……

  四年前，他曾去過一次雲山縣，那時聖上任命他為監察御史，派他前往雲山縣以西的黎川縣暗查縣令剋扣兵糧、與其世族夥同東方氏私練兵將一事，他查到了鐵證，卻被發現並遭到了阻攔，他改道逃入雲山，卻在山中遭遇了襲擊，最後薛小莞發現了倒在沉沙河岸邊的他。

  可如今……他怎麼會跑到這裡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