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犁曲

2024-10-06 08:07:22 作者: 庹政

  墨七星和阿魯回到敬東園,先讓人拿了飯菜充飢。

  中午參與碧羅樓戰鬥的十多位西越人都沒有走,擠在角落樓高陽給墨七星安排的一個小院,小院,有四五間屋,角落裡還有廚房,想來應該是以前敬東園傭人居所。

  這樣的空置無人的小院,敬東園後院還有很多,可以想像敬東園當年名壓雁落,譽滿北海時的盛況。

  阿魯把墨七星跟尚公公見面的情況給天楓和那些西越人說了,一開始所有的人都覺得匪夷所思,然後開始激烈地爭論。

  以前天楓希望為拿多報仇,堅持要繼續對付符淵騰,隨便看看能否再拿回剩下的四分之一寶藏,現在卻搖身一變,堅決反對支持墨七星,參與到雁落的武士幫會幫主爭奪。

  他的理由很充足。以前只需要對付符淵騰和赤陽幫就行了,而且符淵騰在明,他們在暗,清月堂又是強援,符淵騰的首要目標不會他們,即便不能成功,風險也不大,但是現在支持墨七星,就將同時與雁落城中最大的兩個武士幫會為敵,成為直接的打擊對象,而且他們勢力最為弱小,可能連赤陽幫和清月堂的一個分堂也對付不了,甚至,因為要拼幫主,他們和墨七星還會其它更多的對手,比如對幫主之位懷有野心的其它武士幫會幫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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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阿魯恰恰相反。以前想要帶著四分之三的寶藏和利息離開雁落,現在卻希望再賭一把。

  他的理由也很有誘惑:贏則一本萬利,輸,也在可以接受的程度,可以隨時抽身離開。

  墨七星非常無奈地聽著他們爭論,他從來沒有見過把追逐利益說得這樣赤祼而理直氣壯的人,甚至根本不顧及討論中的主角就在一旁。

  除了無奈,他現在心裡也很亂。

  想了很多人,特別是雷野和小五。

  最後,他站起身,淡淡地說:「我出去走走。」

  阿魯和天楓對看一眼,以為墨七星不想聽他們爭吵,兩人搖搖頭,也不理會,繼續他們的爭辯。

  墨七星出門,帶著絮雪的夜風一吹,精神一振,抬頭看一看清冷幽藍的夜空,嘆了口氣,出了小院,往另一邊的小院走去。

  那是金玉奴獨居的小院。

  院門緊閉。

  墨七星站在門前,聽著從前院傳來的絲竹之聲,看著眼前黑暗寂靜的小院,想著以前名滿洛洲的音樂大家,竟然冷落如斯,令人傷感。

  又想到樓高陽說的,金玉奴是父親紅顏知已,今日之景況,有沒有鐵木魚原因?

  他上前輕輕的扣門。

  聽得悉索的腳步,吱呀一聲,院門打開,上次為金玉奴置琴那個小姑娘探出頭來。

  「墨七星拜訪先生。」

  墨七星對著小姑娘微微一笑。

  小姑娘表情奇特地打量著他,抿了抿嘴唇,思忖一下,輕輕說:「請稍候。」

  縮回頭去,重新掩上門,聽腳步聲,快步跑向小院後邊去了。

  片刻後,墨七星坐在了小院的客廳。

  金玉奴從旁門進來,坐下,看著墨七星,好一會才問:「公子可要聽琴?」

  「聽故事。」

  墨七星一字一字地說。

  「想聽什麼故事?」

  金玉奴沒有一點驚奇的表情,淡淡地問。

  「先聽聽小五那天的故事吧。」墨七星說。

  金玉奴點點頭,看看一旁的小姑娘,小姑娘會意地點頭,躬身退出。

  「做我們這行,不僅要手上有,眼耳都要到,那天墨公子剛要聽《扶犁》,我聽見後面房中有動靜,便去看看,是赤陽幫的人。小五跟著進來,他們正好拿住她。」

  「跟楚行天沒有關係?」

  「這麼晚來找我,墨公子應該聽說點什麼吧?當年他們四兄弟都跟我熟,但我的心思,只在鐵……大哥身上。」金玉奴幽幽一嘆,「其實那天,我一見你,就猜到了你是誰,那天我就以為你已經知道一些以前的事。」

  「剛才樓高陽才告訴我。」墨七星坦白地說。

  「樓捕頭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也是一個很可怕的人,一旦被他盯上,永無寧日。比如楚行天。當然,我這種人物,不會成為他的目標,他不過是查別人的時候,隨便查到了我。」

  「我一直在想,楚行天為什麼會選擇那種決然的方式來解決問題。一方面是雷野情況緊急,沒有更多的時間讓他從容運籌,更重要的,可能是樓高陽給他壓力了吧?」

  「樓高陽的壓力,應該來自你。」金玉奴說,「那時候,你已經跟樓高陽在一起了。你能夠想到去找樓高陽,是不一般的想法,跟你父親當年一樣,總是能夠做出非同尋常的事來。」

  「那麼,下面就說說我父親的故事吧。」墨七星說。

  「你父親的故事那麼多,你想聽哪一個?」

  「自然想聽所有你知道的。但是現在,先說十年前那次風雪驚變,曾經志同道合,生死與同的四位好兄弟,為什麼會反目相向。」

  這個問題,一直縈繞在墨七星心裡十年,但他找不到合適的人求知,包括回到雁落,除了流風院,他不知道誰會告訴他。

  「還能有什麼原因?男人,只有一個原因能夠讓他們反目,就是權力。」金玉奴冷笑,「其它女人,金錢,都比不上權力對男人的誘惑。」

  「楚行天他們窺伺在側,我父親事先就一無所知?事後又無還手之力?」墨七星問。

  這個問題在他心裡藏了好多年。

  對於絕大多數北海男兒來說,父親跟扶倏大神一樣,也是神。鐵木魚能夠帶著楚行天符赤陽雷積石一步步拼到雁落第一大幫,自然不是弱者,為什麼又在一夜之間就被圍攻致死?即便符赤陽和雷積石背叛,佑大雁北堂,其他的人呢?

  「我說過了,你父親經常別出心裁,干點與眾不同的事。」金玉奴冷哼一聲,不知道是譏笑還是稱讚。「十年前文帝崩殂,且彌既極兩國少君起兵反叛,你父親以為亂世來臨,野心膨脹,但是令人詭異的是,他選擇了向朝廷效忠,與柔然大君為敵。」

  「遠交近攻?」墨七星皺起了眉。

  「異想天開。」金玉奴搖頭嘆道,「以一幫之力,妄想對抗一國,你父親真的是不自量力,所以楚行天他們都覺得這是不可能的事,不想陪你父親自尋死路。與其事情敗露,為柔然不容,不如除卻亂源,斷臂求生,所以楚行天他們決定背叛你父親。私下一說,整個雁北堂,除了少數對你父親忠心耿耿,竟然大部分武士都決心拋棄他們的幫主。」

  墨七星嘆氣:「獨斷專行,眾叛親離。」

  「所以十年前那場血案,楚行天他們自然是罪魁,你父親也是禍首。」金玉奴輕輕嘆氣。

  墨七星沉吟半晌,緩緩說:「有人今天下午跟我說,將來雁落城武士幫會一統,支持我去拼幫主。」

  「子承父志?」金玉奴一楞,「你怎麼想呢?」

  「我不知道。所以忍不住想來聽聽先生的意見。」墨七星老實地說。

  「我的意見?我不過是一個彈琴吹器的女人,哪裡知道你們男人的雄才大略。」金玉奴冷笑。

  「但是你是我父親的紅顏知已。樓高陽這樣對我說的。」墨七星認真地說。

  「紅顏……知已……,你是想去拼吧?」金玉奴問。

  墨七星沉默不語。

  「一朝英雄拔劍起,又是蒼生十年劫。」金玉奴嘆氣,「但是墨公子你自然是不在乎這些的。你父親當年也是這樣。你為什麼不拒絕呢?」

  「我為什麼要拒絕呢?」墨七星反問。

  「你不是墨門弟子嗎?墨門不是應該遠離世俗的權力?」

  「但墨門,也不是一定要拒絕……世俗的權力。只要能夠扶弱助困,能夠幫助世人,應該不必計較手段。」墨七星沉吟著說,「規矩本就是人訂的。墨門也是從星帷武士來的……」

  「你是想說你現在拼這幫主,也沒違背星帷武士的原則?找上你的人是朝廷的人?」金玉奴反應很快,「那我更要勸你了。別跟你父親一樣。朝廷不能相信。柔然遠在北海,朝廷鞭長莫及,所以那些人唆使你們對抗柔然大君,成則不過朝廷鷹犬,敗了,朝廷不會伸手拉你,不會庇護。」

  「我注五經,何如五經注我?」墨七星淡淡地說,「正是因為我父親當年也跟朝廷合作,所以我才很想步他後塵。」

  「流水今日,明白前身,既然你意已決,那麼,這就是你的命吧。」

  「命……」墨七星笑笑,「倘若真是命數已定,先生何以教我?」

  「墨公子天縱之才,教是不敢的。只不過你父親殷……鑒不遠,我只有一句話勸你,不要相信朝廷。男兒漢打天下,靠自己,其他誰也靠不住。」

  「受教了。」墨七星低頭。

  停頓一下說:「其實一直心潮難平。現在……倘若有人知道我是跟先生一席話,決定拼這幫主,會笑話我吧?」

  「不是因為我,而是墨公子先已意動。」

  「是吧。」

  兩人默然半晌,金玉奴道:「聽琴吧?上次《扶犁》還未聽,那……就是你父親所作。」

  「父親……竟有這……才?」墨七星愕然。

  「算是我們合作吧。」金玉奴悠悠一嘆,「本是北海零散俚曲,你父親……自……」

  起身出廳,一會跟小姑娘攜琴回來。

  金玉奴丁丁錚錚調試幾下,凝神靜氣,默思片刻,驀然張目,五指划過,琴聲一振,跟著輕攏慢捻,琴音便從容地跳出,瀰漫整個客廳。

  曲調粗曠質樸,洋洋灑灑,清越的琴音竟然奏出鏘鏘之聲,艱難阻澀中自有雄渾豪邁,墨七星閉目遐想,想像家鄉的原野,想像夏季農人在田間埋頭耕作,婦女孩子嬉戲壟上,碧雲藍天,和風順暢……,

  父親當年酒後,歌唱起家鄉的俚曲,支言片語卻被金玉奴仔細收拾,綴至成曲,其中深情,自然洋溢。

  又想父親當年,就沒想過急流勇退,錦衣還鄉,扶犁荷鋤,悠然林下?

  應該沒有吧。

  父親這樣的男兒,總是一心向前,不到絕項巔峰,不會甘心。

  那麼,這一首《扶犁》,是父親心中遺憾,是父親偶爾想過,卻絕不可能的另外一種人生。

  或者,也將是自己不可企及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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