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門大劫與地宮事變

2024-10-06 05:15:51 作者: 商成勇、岳南

  在關於佛教在東土發展並逐漸走向繁榮的章節中,我們已經論述過北魏政權分裂後,東、西兩魏佛教的發展狀況,以及西魏文皇后失寵後,出走麥積山並削髮為尼的故事,想來讀者不會忘記。

  556年,西魏的實權人物宇文泰死去,其三子宇文覺接受西魏恭帝的禪讓,創建北周政權。這個政權剛一建立,免不了又是一場相互殺戮的殘酷爭鬥。宇文泰的侄子和一幫親信在經過一番密謀後,先後毒殺了孝閔帝宇文覺和明帝宇文毓,最後擁立十八歲的宇文邕,是為北周武帝。

  這位北周武帝登位之初,也像他的先輩那樣,對佛教表示了崇敬之情。有所不同的是,他更尊崇儒術,並憑著他那不算太淺的儒學功底,經常召集群臣到正武殿聽講《禮記》,而講解者正是北周武帝自己。

  善於察言觀色、揣摩上意的臣僚,看到這位新皇帝那越來越不同於尋常的舉動,知道一個新的時代即將到來了。為了迎接這個新時代,天和二年(567年),最善投機鑽營的還俗沙門衛元嵩上書北周武帝,大事渲染寺院僧尼過多泛濫,常常滋是生非,國庫收入因此驟減的事實,並提出治理國家並不在於佛教而在儒教,堯舜時代沒有佛教,可國家安定強盛;相反,南朝齊梁寺舍遍布,卻導致亡國失祚……武帝看到衛元嵩的上疏深表讚賞,由此暗下了禁佛的決心。

  

  北周武帝的禁佛不像北魏太武帝那樣莽撞和生硬,而是採取慢慢降低佛教的地位和削弱佛教影響的方法,為禁佛的目的一步步做著準備。他先後八次召集百官、沙門、道士等,就儒、釋、道三教進行辯論。

  辯論的第一次是在天和四年(569年)二月初八日,武帝親臨大德殿,召請僧道名儒及文武百官兩千餘人,就儒、佛、道三教誰優誰劣的問題展開舌戰,皇帝本人則是這場舌戰的評判官。辯論開始後,各派高手互不相讓,使出全身的本領想打垮對方,獨領風騷。一時大殿之上眾說紛紜,各執己見,爭吵不休。接著,三月十五日、三月二十日和四月十五日,武帝又親自主持了三場辯論會,三教高手依然難分勝負。

  天和五年(570年)五月初十日,北周武帝又主持了第五個回合的辯論。在此之前,有一個叫甄鸞的僧人曾上呈《笑道論》三卷,對道教的三洞說[1]給予猛烈抨擊和嘲諷,武帝就以《笑道論》為主題,主持辯論。經過一番面紅耳赤的吵鬧之後,結果認定《笑道論》言辭偏激,中傷道士,當場被焚燒。這次大辯論,武帝排斥佛教的目的已表露出來。

  建德元年(572年)正月,武帝行幸玄都觀,親升法座講說,並與公卿、僧道相問難,這是第六個回合的論戰。此時明眼人已經清楚,武帝借用道教的道觀來舉辦三教辯論,這本身就表明了他重道貶佛的意圖。接下來的建德二年(573年)十二月,第七個回合的辯論再次展開。武帝自登高座,命題讓群臣及沙門、道士等辯論三教的先後次序。結果是爭來爭去,最後由武帝親自敲定:儒教為先,道教次之,佛教居後,這個次序的排定,在標誌著佛教不再受崇的同時,還預示著更大的厄運即將到來。

  建德三年(574年)五月十六日,北周武帝舉行了第八個回合、也是最後一個回合的三教論戰。這次武帝先讓道士張賓與僧人智炫對論,張賓雖有辯才,卻不是智炫的對手,不長的工夫便汗流滿面,難以應付。武帝看張賓只有招架之功,並無還口之力,潰敗在即,便以皇帝的權威,出面斥責佛教之不淨。智炫明知武帝偏心,但還是據理力爭。此時的武帝有些惱羞成怒,決定不再做這無休止的辯論,於第二天便頒發了禁佛詔令。《周書》載道:

  [建德三年五月]丙子,初斷佛、道二教,經像悉毀,罷沙門、道士,並令還民,並禁諸淫祀。禮典所不載者,盡除之。

  從這道詔令可以看出,當時的北周武帝是把佛、道二教一併禁止了,兩教的經典、造像全部毀掉,並令沙門、道士還俗,那些被視為淫亂行為的奉祀和崇拜,凡是儒家禮典上沒有提倡和記載的,一律廢除。北周武帝經過八個回合遮遮蓋蓋的辯論,終於露出了他的真實面目——一場足以載於史冊的禁佛行動。

  當北周武帝禁佛、道二教的詔令發布後,在一個月內,全國上下,不論是官立寺院還是民間寺觀,一律砸毀佛像、焚燒經典,強令僧人、道士還俗,或為民,或充作軍士,寺院的財貨全部歸於官府,寺院則賜給王公大臣做宅第,數以百萬的僧眾還俗後,多數應徵入伍,成了職業軍人。

  對於北周武帝的禁佛,多數佛教史家認為與這位皇帝崇信儒家學說有關,但有一個不可忽略的時代背景是,此時的武帝正欲大規模地攻取從東魏脫胎而來的北齊政權,要想取得成功,就得有相當的財力和軍卒,而在當時已占相當分量和比例的寺院、道觀,以及僧眾、道士,正是強化國力、增加軍卒的最佳選擇場所和人選。由此可以看出,北周武帝的禁佛,與其說是獨尊儒術的結果,不如說是他為了富國強兵所採取的措施更具真實。

  建德六年(577年),北周武帝果然發動了對北齊的戰爭,同時也頒布了在北齊境內大規模毀佛的詔令。在原北齊所轄地區的一切佛像、經典全部盪盡,所有僧尼一律勒令還俗,或為民,或充軍,使「北地佛教,一時絕其聲跡」。整個佛教遭受了一場滅頂之災。

  洛陽永寧寺塔基出土的供養人頭像。北魏,泥塑,高7.8厘米,出土時供養人身體部位已失,僅剩頭部

  山東青州龍興寺基址出土的菩薩立像。東魏,石質,高70厘米,出土時四肢已被砸斷並遺失

  北周武帝死後,宣帝、靜帝先後繼位,隨著新皇帝的登位和復佛的詔令,佛教又如野火燒過的冬草,很快從根部生出新芽並迅速成長起來,直至迎來了隋唐佛教的鼎盛和繁榮。

  隋朝佛教的繁榮,在楊氏父子兩朝始終沒有衰落。大唐佛教最鼎盛的,當屬武則天一朝,其後的中唐時期,也就是自「安史之亂」的肅宗開始到憲宗,對佛教又掀起了一個新的高潮。這個高潮隨著韓愈的「諫佛公案」而漸漸沉寂,使佛門遭到了歷史上最為沉重的打擊,法門寺地宮及佛骨舍利也經歷了從未有過的浩劫。

  讓我們拋卻北魏和北周兩位武帝的毀佛經過,接著唐憲宗一朝和韓愈的「諫佛公案」往下敘述。隨著憲宗的死去和其子穆宗的即位,韓愈雖已平反昭雪重新回朝為官,但他的反佛言論並未得到執政者的響應,如果有什麼不同,那便是朝廷為避免佛門僧尼的魚目混珠和濫竽充數,而進行了一次有效的整頓。

  唐敬宗寶曆元年(825年),敕令京師兩街各建方等戒壇,命左右街功德使選擇有戒行者為大德主持考試,凡童子能背誦佛經一百五十頁者、女童能背一百頁者,方能准許剃度。這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佛門的混亂,同時也使僧尼在入寺前就掌握了部分佛教知識,為以後的繼續度化打下了基礎。

  青州龍興寺出土的脅侍菩薩像,出土時周身多處毀損遺失

  中唐以後,由於連年的戰亂和政治上的腐敗,各地寺院也漸漸變成了娛樂場所,原有的那種神聖、肅穆、威嚴已不復存在。僧尼們為招引庶民百姓、達官貴人,往往賣法阿俗,也就是將佛教的講說世俗化,這種「俗講」逐漸受到公眾的青睞,甚至出現了由皇帝本人敕命而進行的俗講,有的俗講僧還被賜予「賜紫」「引駕[2]」「大德」一類古怪的官名。朝野內外,上自天子妃嬪,下到刁民蕩婦,都爭相擁入寺院,迷戀於說法、譬喻及刺激感官的音樂和唱詞。

  在這股悄然興起的俗講狂潮中,有一位叫文淑的僧人脫穎而出,大有鶴立雞群之感,連敬宗皇帝都因他的盛名而親臨寺院聆聽。而這位文淑所講的正如《因話錄》所載,「假託經論,所言無非淫穢鄙褻之事,不逞之徒,轉相鼓扇扶樹,愚夫冶婦,樂聞其說」。想不到堂堂大唐皇帝也混同於「愚夫冶婦」以此為樂了。

  一件神聖的事物,如果被它的操作者變得低級下流、淫穢不堪,便註定潛藏著巨大的危險和厄運。唐敬宗一朝將本來神聖、肅潔的佛教變成了淫穢的性感官刺激物,這無疑將招致佛門和僧民們的厄運浩劫。

  繼唐敬宗之後,即位的唐文宗已經覺察到父皇給佛門帶來的巨大危險和潛在災難。於是他果斷採取措施,詔敕天下僧尼一個不漏地試考經文,如不及格,勒令還俗,試圖使佛教發展正常化。遺憾的是,這位慧眼大智的皇帝,在整肅僧尼隊伍過程中,又感到力不從心,已成氣候的「俗講」派僧尼和它的擁護者,對這道詔令進行了強硬的抵抗和機智的周旋,文宗的整肅計劃不但沒有成功,反而增加了各派之間的矛盾甚至仇視,當這個無法控制的矛盾激化到頂點時,佛門和僧尼的滅頂之災也算是正式到來了——這便是歷史上最為著名的「會昌法難」。

  隨著文宗皇帝的死亡和其子武宗李炎的繼位,中唐時期結束了。作為晚唐的第一個皇帝,武宗在執政期間做的最為重大的事,恐怕就是對佛門的盪滅。

  在敘述武宗對佛門盪滅過程之前,不妨先看一看這場法難的真正內幕。

  唐武宗本人素來偏好道術,排斥佛教。開成五年(840年)正月,唐武宗登基,這年秋天,他即召請道士趙歸真等81人入宮,在三大殿修金籙道場。第二年,即改元後的會昌元年(841年)正月初四國忌日,唐武宗按照慣例敕命行香[3]設千僧齋;到了六月十一日,武宗生日,於宮內集兩街大德及道士四人談經對論,結果兩名道士被賜紫,釋門大德卻什麼也沒得到。當時,在中國傳法的南天竺沙門寶月聞此極為不滿,於是不經同意,便擅自入宮,從懷中抽出表進呈武宗,請求回歸本國。見其驕狂的模樣和舉動,武宗大怒,當即詔令將寶月收禁五日,不放其歸國,並把他率領的三個弟子與通事僧等人各打七棒和十棒。寶月的逞驕犯顏,在武宗心中埋下了最終滅佛的種子。

  武宗與道士趙歸真過從甚密,趙歸真和其弟子不時地為盪滅佛教煽風點火,並以「李氏十八子運盡」、由「黑衣天子」理國,附會為唐第十八代皇帝武宗將被僧人奪位篡權,挑撥武宗與僧尼的關係。趙歸真曾在禁中設壇,要「練身登霞,逍遙九天,康福長壽,永保長生之樂」,當他的作法最終失敗後,便藉口釋教黑氣「礙於仙道」,唆使武宗滅絕佛教,以便升天成仙。正是在這些挑撥、唆使下,武宗加緊了排佛的行動。

  當然,會昌法難得以付諸實施,與當時的政治形勢密切相關。據粗略統計,截至武宗一朝,唐朝和尚被朝廷封官的達30人之多,其中不乏有司徒、司空、國公等一類的顯官貴爵,甚至有的被封為將軍而參與軍機事務,涉及國家軍事機密。至於那些雖無官爵,但與權貴交往密切,因而氣焰囂張的僧人,更是屢見不鮮。由於僧眾日漸形成的政治勢力,衝擊了正常的封建政治秩序,就不能不引起臣僚的憎惡和皇帝的擔憂,這種擔憂最終促使武宗走向滅佛道路。

  促使武宗滅佛的直接原因,應算是寺院經濟的極端膨脹和僧尼的淫亂放縱。由於中唐時期特別是唐憲宗一朝大力扶植佛教,致使佛教勢力和社會影響越來越大,成為中國佛教史上罕見的極盛時期。到唐武宗時,全國大中型寺院近5000座,小型廟宇多達4萬餘座,僧尼近30萬人,寺院奴隸達15萬人。全國寺院共占有良田數千畝,形成一個又一個相對封閉的莊園。寺院內部的經濟大權掌握在住持僧手中,僧尼們極少下田勞動,而是靠農民耕種,寺院以收取地租和發放高利貸作為經濟來源,這種做法使寺院經濟迅速膨脹起來,以至達到「十分天下之財,而佛有七八」的程度。由於佛門僧尼憑藉皇帝的支持和扶植,巧取豪奪,不僅觸犯了地主和貴族的利益,而且極大地影響了國家的財政收入,寺院經濟逐漸與皇權利益嚴重對峙。在這種可怕局面下,佛門僧尼又不廉潔自律、謹慎行事、一心事佛,而是迷戀咒術、燒煉、鳥文等邪術,有的僧尼犯淫養妻,不守戒行,甚至搶劫婦女,打砸燒掠,流氓成性,犯罪不止……這些自毀形象的表現和龐大的經濟勢力,在使朝廷和貴族階級感到不安和憎惡的同時,也到了非徹底解決不可的時候了。

  會昌二年(842年)三月初三日,在當朝宰相李德裕的奏請下,唐武宗敕命發遣保外無名僧,諭令不許置童子沙彌。

  五月二十日,武宗將大內、兩街供奉的大德裁撤20人。

  六月十一日,武宗壽誕,按慣例僧道各2人入宮御前論議。同去年一樣,道士得紫,僧人空手而歸。

  十月九日,唐武宗再度敕令:天下所有僧尼解燒煉、咒術、禁氣,身上杖痕鳥文,雜工巧,曾犯淫、養妻、不修戒行者,勒令還俗。若僧尼有錢穀田地,應收納入官。如惜錢財,情願還俗,亦令其還俗,充入兩稅戶[4]。

  敕令下達後,有左街功德使奏報說,所屬僧尼除年老及戒行精確者外,其愛惜資財還俗者達1232人。右街功德使奏報稱,還俗者達2259人。唐武宗聽罷再次敕令:寺院所蓄奴婢,僧人許留奴1人,女尼許留婢2人,其餘一併放歸本家,無家者由官方賃賣。

  應該說,此時的武宗在反佛的問題上只是牛刀小試,並未大動干戈。從敕令的內容來看,對佛門以及僧尼的處理並不算過分,即使在這個時候,一些僧尼還可以帶著大筆的錢財還俗度日,而寺院中的僧尼還有奴婢專門為其服務,可謂待遇不薄。可惜的是,驕橫慣了的僧尼並不領武宗的情,他們想方設法給予對抗和蒙蔽,大有和武宗以及朝廷決一雌雄之勢,並期冀換來像文宗一朝那樣的結果。遺憾的是,這種錯誤的判斷和各種對抗措施,只能加劇僧尼們自身的悲劇,加快毀滅的步伐,因為此時畢竟不是文宗而是武宗一朝了。

  牛刀小試後的武宗,對佛門開始步步緊逼、大動干戈了。

  會昌三年(843年)二月,唐武宗通過功德使頒令,僧尼業已還俗者,不得再行入寺。五月二十五日,朝廷派人查問京城各佛寺外國僧人的來由。六月十一日唐武宗壽誕,召僧道入內論議,依然是只賜紫給道士。當時,有太子詹事韋宗卿向唐武宗進獻《涅槃經疏》二十卷、《大圓伊字鏡略》二十卷。唐武宗連看都沒看一眼,當即命人將兩部佛書焚毀,並頒布了令佛門弟子絕望的敕令:

  韋宗卿參列崇班,合遵儒業,溺於邪說,是扇妖風。既開眩惑之端,全戾典墳[5]之旨。簪纓[6]之內,頹靡何深。況非聖之言,尚宜禁斥,外方之教,安可流傳。

  唐武宗在這道敕令中把佛教視作「邪說」,認為「外方之教,安可流傳」。他斥責佛本是西戎人,其經疏為胡書,說韋宗卿不知共遏迷聾,反而收集妖妄,摶惑愚人。可憐可嘆的是這個韋宗卿不知出於何種心理,在這個不恰當的時候做出這種不恰當的事情,他當場被貶為成都府尹,離開了京師長安。隨著韋宗卿的被貶謫,唐武宗又補發敕令,將宮內佛經、佛像一律焚毀。

  就在這年四月,昭儀節度使劉從諫死,三軍以從諫之侄劉稹為兵馬留後,上表請授節鉞,但朝廷沒有批准三軍的請求,反而令劉稹護送劉從諫之喪前往洛陽。劉稹見朝廷不給面子,又故意要挾,於是在盛怒之下抗旨作亂。唐武宗下令出兵平叛,雙方經過一年多的廝殺,於會昌四年(844年)七月才平息此亂。在此期間,劉稹府的部分兵丁、家人見大勢已去,便紛紛潛逃至佛教寺院避難。唐武宗得知這件事後,立即敕令兩街功德使查禁城中僧人,凡是朝廷「公案」上無名者盡行勒令還俗,遣送回原籍。各道、州、府也一同行動,清洗僧尼,對來由不明的僧人,一律捉拿問罪。從這一年起,兩街慣例的佛法講說被廢止了。

  位於陝西周至縣的仙遊寺。隋開皇十八年(598年)立為行宮仙遊宮。後變為寺,仍因其名。1998年因建水庫,在寺內塔下地宮發掘出佛骨舍利十枚

  自會昌四年(844年)開始,唐武宗進一步加快了毀佛的步伐,法難之中,法門寺的厄運也隨之降臨了。

  這年三月,唐武宗在敕令「焚燒經教,毀拆佛像,起出僧眾,各歸本寺」的同時,又敕令:代州五台山、泗州普光寺、終南山五台寺、鳳翔府法門寺,寺中原有佛指節,皆不許置供及巡禮等,如有人送一錢者,脊杖二十。如有僧尼等,在前述處受一錢者,脊杖二十。諸道州縣如有送供者,當處捉獲,脊杖二十。於是,四處靈境,絕人往來,無人敢再送供。准敕勘責彼處僧人,無公驗者,並當處煞,具姓名聞奏。

  唐武宗對法門寺等靈境採取的措施,與已提到的平定潞府劉稹之亂有極大的關聯,即使進行「戡亂」,也只有在「敕准」的情況下才能入寺勘驗僧人,這一點,說明法門寺作為一所宮牆外的內道場,依然具有皇家寺院的資格與名分。既然是皇家寺院,在一般情況下是不允許因公擾僧的,但在「會昌法難」中,法門寺的這種特權被取消了。特權一旦被取消,它的厄運和其他寺院一樣,在一年之後將全面降臨。

  以往的唐代都城長安長生殿設有內道場,專門安置佛像佛經,並抽調兩街諸寺高僧37人,輪流入內持念。而這次武宗竟下令焚燒全部經教,拆毀佛像,並將在大內的僧人驅逐回本寺,道場之內改放道教始祖老子之像。

  這年六月的壽誕日,唐武宗只召道士而不再召僧人入內論議,並敕令僧尼不許街里行、犯鐘聲,如有外出者,需於鐘聲未動前返回。各處僧尼不得在別處寺院留宿,違者治罪。

  同年七月,唐武宗頒發敕令,拆毀天下山房、蘭若、普通佛堂、義井、村邑齋堂及不入寺額者,其僧尼均勒令還俗。按照有唐一代的稱謂,凡由官府所批並賜僧眾名額者為寺,由私人或民眾共同建造的佛廟稱為招提、蘭若、野邑、山房等等。此敕令頒發後,僅長安城內就毀掉私人佛堂300餘所,四方之內毀掉的就無法計算了。

  同年十月,唐武宗又詔令,拆毀天下小型佛寺,經文佛像移於大寺,各寺大鐘轉送道觀。其被拆佛寺的僧尼,不依戒行者,不論老少一律還俗,遣回本籍。對於年老且精於戒行者,分配到各大寺,雖有戒行而年少者,也一併還俗回籍。這一次,長安城又拆小寺33所,其他城鄉拆毀廟宇更是不計其數。

  與這次毀佛相反的是,道士趙歸真對武宗說:「佛生西戎,教說不生,夫不生者,只是死也。」趙歸真見皇帝對自己的言辭頗有好感,並進一步迷惑鼓動皇帝說,倘煉丹服食,可求長生……武宗終於被他的話所打動,即令趙歸真於大內築造仙台,以煉製丹藥。至此,唐武宗對佛道兩家惡好的巨大反差,一覽無餘地顯露出來。

  長安大明宮遺址出土的唐代密宗菩薩像,應是宮中供奉的佛主。該像由一整塊漢白玉雕刻而成,出土時已無頭斷臂,但從殘存的S型身條和呈流線狀的服飾中,透出大唐盛世女性的神韻風采

  唐武宗和佛教的短兵相接,並對佛教施以最為嚴厲的屠滅,在會昌五年(845年)全面展開了。

  這年三月,唐武宗敕令天下寺院不得設置莊園,並令盤查清點天下寺舍的奴婢和財物,京城諸寺由兩軍中尉勘檢,諸州府寺舍委令中書門下檢查,同時將城中寺舍的奴婢分為三等,分別收遣。自四月一日起,年齡在40歲以下的僧尼,盡行勒令還俗,返還原籍。於是,長安城每天約有300多名僧尼還俗,直到十五日才暫告一段落。自十六日起,令50歲以下的僧尼還俗,至五月十日方止。自五月十一日起,令無度牒者還俗,最後勒令有度牒者亦須還俗。到五月底,長安城內的僧尼已是一掃而光了。本土的佛僧不再存在,對於外國來的胡僧,唐武宗同樣做了驅逐的詔令,凡無祠部牒者,亦須還俗,送歸本國。如有不服還俗敕令者,朝廷在各佛寺大門上張貼的牒文是:「科違敕罪,當時決殺。」

  八月,唐武宗再次下詔,對只有招架之功、已無還手之力的佛門子弟給予最為致命的打擊。詔敕中稱:

  洎於九州山原,兩京城闕,僧徒日廣,佛寺日崇。勞人力於土木之功,奪人力於金寶之飾,遺君親於師資之際,違配偶於戒律之間。壞法害人,無逾此道。且一夫不田,有受其飢者;一婦不蠶,有受其寒者。今天下僧尼,不可勝數,皆待農而食,待蠶而衣。寺宇招提,莫知紀極,皆雲構藻飾,僭擬宮殿。……豈可以區區西方之教,與我抗衡哉!

  唐武宗認為,由於全國的和尚數量越來越多,寺院遍布,不僅在修建中要耗費很多的人力、物力和財力,而且大量金銀財寶都流入寺院。與此同時,僧徒們又與官府勾結,害人壞法,威脅國家安全,不予以打擊,大唐王朝就難以穩定和鞏固。唐武宗的這道敕令,也許真正道出了他反佛和毀佛的初衷。既然佛教勢力發展到足以跟朝廷抗衡的地步,作為朝廷的執政者,自然就不能等閒視之,滅佛已成為國家所需和時代的必然。

  在武宗發動的一系列滅佛運動中,全國共有4600座佛寺被毀,其他有關佛教建築被毀4萬餘座,勒令還俗的僧尼達26萬之多,沒收寺院土地數千畝、財產無以計數,收寺院奴婢為兩稅戶達15萬人。

  關於「會昌法難」的具體情況,當時正在大唐求法的日本僧人圓仁,以其耳聞目睹的事實,曾做了翔實的記述。圓仁於開成三年自日本西渡大唐求法,可惜他生不逢時,來到中國後正遇上「會昌法難」,並於會昌五年五月底,被大唐朝廷以無祠部牒為名,勒令還俗回國。回國後的他,根據自己在大唐的所見所聞和親身經歷,寫成了在佛教史上極具重要意義的《入唐求法巡禮行記》。這部著作的產生,為後來者研究「會昌法難」的細節,提供了強有力的依據。

  「會昌法難」給佛教帶來的毀滅性打擊遠不止這些。考古人員在法門寺地宮中發現的《咸通啟送真身志文》碑則進一步說明,這次法難其驚心動魄是難以想像的。其碑文載:

  洎武皇帝盪滅真教,坑焚具多,銜天憲者碎殄影骨,上以塞君命,蓋君子從權之道也。緣謝而隱,感兆斯來。乃有九隴山禪僧師益貢章聞於先朝,乞結壇於塔下,果獲金骨,潛符聖心,以成通十二年八月十九日得舍利於舊隧道之西北角。

  這段碑文的大意是,「會昌法難」中,唐武宗曾敕令毀碎佛指骨舍利,但受命者卻只是毀碎了佛骨舍利的影骨(仿製品),搪塞過去。而那真正的佛骨卻被秘藏起來,至咸通年間才在舊隧道的西北角處找到。

  這看似簡短、平淡的文字,若細一琢磨,便不難發現其中暗含的一幕幕驚心動魄、刀光劍影的故事。一個個懸念促使我們去做一番尋根問底。首先是唐武宗對誰下達了要毀滅佛骨的命令?受命者是怎樣來到法門寺的?法門寺僧眾又如何得知了這個消息?這影骨是以前製造的,還是地宮被打開後現場製造的?「碎殄影骨,上以塞君命」的主謀者,是朝廷派來的官員,還是法門寺僧人?或者雙方共同密謀?不管怎樣,法門寺地宮發生的事變,主謀者和參與者是冒著殺身的危險而發動的,倘有半點閃失,無數人的頭顱將要落地,真身佛骨也將毀於一旦。儘管從後來的發掘中可以看出,當時法門寺地宮的大多器物——甚至包括地宮石門都遭到了大劫,但那枚釋氏的真身佛骨卻安然無恙,這不能不說是世界佛教的幸事。1987年4月28日深夜,當考古人員韓金科呼叫打開照明燈,從地宮的西北角一個隱秘的地方搬出一個寶函時,那枚在「會昌法難」中劫後餘存的釋迦牟尼真身指骨舍利就躺在裡面,《志文》碑記載的內容被現實所驗證。當然,那時的韓金科和考古人員還不知道這個重大發現,要等謎底揭開,還需一些時日。

  「會昌法難」使法門寺同全國各地的寺院一樣,遭到了殿宇被拆、地宮被毀、僧尼還俗、佛教經典湮滅散失的厄運——這是唐代乃至整個中國佛教發展史中所受到的最為嚴重的一次打擊。這場「法難」,從表面看來是由於武宗信仰道教,加之道士趙歸真等人趁機慫恿鼓動所造成,但實際上則是佛教勢力和大唐朝廷勢力之利益矛盾衝突的總爆發。任何事物,超過一定限度,即向相反的方向發展。佛教勢力的過分膨脹,導致了滅門之災,而朝廷勢力過分地打擊佛教,對大唐的統治也極為不利。雙方在衝突中的過分行動,則又預示著必然要有一個大的反覆和重新解決矛盾的開端。

  會昌六年(846年)三月,當毀佛行動還在進行之時,唐武宗便因服食趙歸真等人供奉的仙藥暴疾而死,其叔父李忱繼位,是為唐宣宗。唐宣宗即位後,立即誅殺鼓動武宗滅佛的道士趙歸真、劉玄靖等人,並於當年五月下令恢復京都寺宇。

  大中元年(847年)閏三月,唐宣宗再次下詔:「會昌季年,並省寺宇,雖雲異方之教,無損致理之源。中國之人,久行其道,釐革過當,事體未弘。其靈山勝境、天下州府,應會昌五年四月所廢寺宇,有宿舊名僧,復能修創,一任住持,所司不得禁止。」

  敕令頒布之後,各地方寺宇開始全面恢復。由於佛教的復興,其他各個方面都一反常態,朝著有悖於會昌一朝的方向發展,並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這一反覆,使國家本來處於虛弱之態的財政蒙受了巨大損失,整個大唐王朝也被折騰得步入衰途。

  注釋:

  [2]引駕:唐代僧職。源起於貞觀中,太宗封天台宗六祖為引駕大師。引駕大師其員有四,故又稱四大師。

  [3]行香:禮佛儀式,起於南北朝時。其方法是主齋者執香爐繞行道場中,或散撒香末,或自炷香為禮,或手取香分授眾僧,故亦稱傳香。帝王行香則自乘輦繞行佛壇,令他人執爐隨後,代行上述之動作。

  [4]唐初實行「均田制」,並搭配以丁身為本的「租庸調製」,課徵賦役。到武周時期,土地兼併嚴重,失去田產而流亡的農民眾多,均田制與租庸調製逐漸破壞。安史之亂後,戶口削減,按丁收稅已不可能。大曆四年(769年),開始按畝定稅,為兩稅法預做準備。德宗採納宰相楊炎的建議,於建中元年(780年)頒行兩稅令,其主要內容是各州縣不分主戶、客戶,都按現住地立戶籍;不分中男、丁男,都按貧富定等級。民在夏、秋兩季納稅,夏稅不得過六月,秋稅不得過十一月,都按錢計算。而僧尼領有政府核發的度牒,本非一般的民戶,可以免除徭役。

  [5]典墳:《五典》《三墳》二書的合稱,泛指一切古籍。

  [6]簪纓:古代官吏的冠飾,比喻顯貴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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