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聖光
2024-10-06 05:15:54
作者: 商成勇、岳南
唐宣宗掀起的崇佛熱潮,愈演愈烈,愈演愈狂,逐漸脫離了佛門的正常軌道。長安城內的大寺院,如慈恩寺、青龍寺、薦福寺、永壽寺等已開設戲場,戲場的活動有樂舞、俗講、歌舞小戲、雜技魔術等諸種。此時的寺院變成了娛樂場,猶如今天的夜總會、卡拉OK廳。
唐宣宗本人不僅親往戲場,后妃公主也時常前去尋歡作樂,許多妃嬪公主在戲場同僧人眉來眼去,有的甚至勾搭成奸,在寺院秘室和皇宮禁地做男歡女愛之事。不到幾年的時間,整個寺院就由冷清悽慘的景觀,發展到一片淫穢污濁之氣充塞整個殿宇的地步了。
面對這種極不尋常的現狀,在大中五年(851年),終於有一個叫孫樵的進士上表勸諫道:「陛下自即位以來,詔營廢寺以復群髡。自元年正月,洎今年五月,斤斧之聲,不絕天下,而工未以訖。聞陛下即復之不休,臣恐數年之間,天下二十七萬祲如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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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白玉菩薩頭像
這位進士的上表,只是勸諫皇帝不要耗費太多的錢財和人力廣造佛寺,而沒有指出那些淫穢不堪的現象,這顯然是給皇帝留有面子,同時也為自己留了條退路。儘管如此,這位進士孫樵還是遭到了唐宣宗在盛怒中的一番嚴厲斥責。
宣宗在位沒有幾年便魂歸西天,接替其位的便是以迎奉法門寺佛骨出了名的懿宗李漼。
這位新任天子,在奉佛的問題上,比之他的歷代先祖有過之而無不及。自他即位開始,便內結道場,聚僧念誦,並多次行幸寺院,大量布施財物。對於這位皇帝超常的舉動,許多臣僚起來勸諫,希望其有所收斂,但他依然充耳不聞,我行我素。咸通三年(862年),又有左散騎常侍蕭仿上疏,勸諫皇帝遠避佛事,勤理朝政,並指出:「昔年韓愈已獲罪於憲宗,今日微臣固甘心於遐繳。」而這位皇帝不同於他的祖先的是,對上表者既不貶官,也不斥責,只是當作壓根就沒有這個人和這上表之事。他照樣瀟灑大方地敕命於兩街僧尼四寺各置方等戒壇度僧,並在大內經常以美味佳肴招待成千上萬的僧人,他本人還親自製作讚唄。每年遇到佛祖降生日,唐懿宗便敕令在宮中大事慶賀,結彩為寺,宮廷伶人李可及「嘗教數百人作四方菩薩蠻隊」,「作菩薩蠻舞,如佛降生」。而咸通十四年(873年)舉行的迎奉佛骨活動,使這股宮廷崇佛的熱潮升到極致,佛教在大唐王朝也顯現了最後一次輝煌。
當大唐歷史進入懿宗一朝,已是老態畢露,余日無多。藩鎮勢力的急劇擴張,南蠻、戍卒的不斷反叛,苛捐雜稅的日益增多,民眾反叛情緒的日趨高漲,使一個雄踞東方長達三個世紀的封建帝國走向衰亡。
咸通十四年(873年),懿宗在內外交困中身患重病,他迫感來日不多,便將國家前途和自己的命運交給佛祖,希冀得到神靈的保佑和自身的解脫。這年三月二十二日,唐懿宗親派供奉官李奉建、高品彭延魯和左右街僧眾到法門寺迎奉佛骨。朝中百官聞訊紛紛上疏勸諫,有的竟提出當年憲宗迎奉佛骨誤國害民,自身不久晏駕之事。但懿宗決心已下,毫無收回敕命之意,並當著諸多臣僚面,說出了令人無可奈何的話:「但生得見,歿而無恨也!」由此可見這位皇帝對佛骨已迷狂到怎樣的程度,對大唐帝國的前途和自身的能力是怎樣的悲觀和無可奈何。
後來的歷史學家在談到懿宗這個固執並有些自我麻醉意味的舉動時,總是給予了過多的責難,而同情者卻幾乎沒有。客觀地說,到了懿宗這一朝,他這個皇帝的確是越當越難,越當越覺得復興的無望。當然,這個原因要追溯到許久之前,應負責任的也不應是懿宗一人。早在唐憲宗死後不到三年,由於繼位的穆宗不知李氏家族創業之艱難,「中興」之辛勞,「謂威權在手,可以力制萬萬,謂旒冕在躬,可以坐馳九有」。於是,所任非人,怠而荒政,上不理朝廷之秩序,下不恤黎民之痛苦,致使藩鎮在蟄伏中重新抬頭,朱克融再據盧龍,成德將王庭湊、魏博將史憲誠隨之叛唐。朝廷雖發兵討伐,但無濟於事,直至唐最終消亡,河北再也沒有收復過。到了敬宗一朝,出現了「中人擅權,事多假借,京師豪右,大撓窮民」,更是江河日下,日薄西山。文宗皇帝雖「有帝之道,而無帝之才」,終於導致「王室寢卑,政由閽寺」。藩鎮作亂已構成大患,朝廷內部又出現宦官干政,更為晚唐錯綜複雜的形勢蒙上了一層陰影。在這陰影籠罩下,多虧出了個宣宗皇帝還算有點帝王氣度和才能,朝野內外大有「權豪斂跡」「奸臣畏法」「閽寺懾氣」的新氣象。遺憾的是這種氣象沒能維持多久,便又復歸原初,大唐王朝可能再度中興的機會一去不返。宣宗死後,懿宗即位,這位新皇帝「器本中庸,流於近習」,壓根就無法治理一個泱泱大國,上台不久,便亂象橫生,戰事迭起,大唐王朝如一艘千瘡萬孔的古船,向死亡的深海疾速滑去——
咸通元年(860年)二月,浙東觀察使王式斬「草賊」仇甫,浙東群邑皆平;
咸通二年(861年)至七年,南蠻、戍卒相繼舉事,朝廷每年都需派兵討伐;
咸通三年(862年)七月,徐州軍亂,兩月之後盡誅「徐寇」三千餘人;
咸通九年(868年)七月,徐州赴桂林戍卒五百人反唐,後至十萬人響應,從嶺南殺回徐淮;
咸通十年(869年),以十八將分統諸道兵共七萬三千一十五人進攻「徐寇」,至九月平定;
咸通十三年(872年)十二月,以振武節度李昌國為檢校右僕射、雲州刺史、大同軍防禦等使。就在這時,李昌國的小兒子李克用殺雲中防禦使段文楚,據云州,自稱防禦留後;
咸通十四年(873年)正月,李昌國拒不奉詔,亦反,懿宗令張公素率師討之。
從以上事例可以看出,唐懿宗執政十四年期間,戰亂從未中止,反唐的烈火越燒越烈。為了平息戰亂,必須進一步徵兵斂稅,這一做法的結果是「征二蜀之捍防,蒸人盪覆,徐寇雖殄,河南幾空」。天下已形成了昏政,搜刮,反叛,再搜刮,再反叛的惡性循環,庸懦無能的懿宗皇帝漸漸將佛擺到了一個比任何時候都更重要、更神聖的地位。在這位皇帝的心中,自己註定已無力回天,只有佛可以保大唐不亡,可以為百姓帶來福音,這或許就是懿宗在悲觀絕望中的又一種僥倖心理和自我麻醉心態。於是,浩大的迎奉佛骨行動開始了。
這次迎奉佛骨的場面歷史記載較為詳細,其中《杜陽雜編》這樣記述道:
咸通十四年春,詔大德僧數十輩,於鳳翔法門寺迎佛骨。百官上疏諫,有言憲宗故事者,上曰:「但生得見,歿而無恨也。」
遂以金銀為寶剎,以珠玉為寶帳、香舁,仍用孔雀氄毛飾。其寶剎小者高一丈,大者二丈。刻香檀為飛簾、花檻、瓦木、階砌之類,其上遍以金銀覆之。舁一剎,則用夫數百。其寶帳香舁,不可勝紀。工巧輝煥,與日爭麗。又悉珊瑚、瑪瑙、珍珠、瑟瑟,綴為幡幢。計用珍寶,不啻百斛。其剪彩為幡為傘,約以萬隊。
四月八日,佛骨入長安。自開遠門(入)安福樓,夾道佛聲振地。士女瞻禮,僧徒道從,上御安福寺,親自頂禮,泣下沾臆。即召兩街供奉僧,賜金帛各有差。而京師耆老,元和迎真體者,迎真身來,悉賜銀碗錦彩。
長安豪家,競飾車服,駕肩彌路。四方挈老扶幼。來觀者,莫不蔬素,以待恩福。
時有軍卒,斷左臂於佛前,以手執之,一步一禮,血流灑地,至於肘行膝步、噬指截發(者),不可算數。又有僧以艾覆頂上,謂之「煉頂」。火發痛作,即掉其首,呼叫坊市少年擒之,不令動搖,而痛不可忍,乃號哭臥於道上,頭頂焦爛,舉止蒼迫。凡見者無不大哂焉。
上迎佛骨入內道場,即設金花帳、溫清床、龍麟之席、鳳毛之褥,焚玉髓之香,薦瓊膏之乳,皆九年訶陵國所貢獻也。
初,迎佛骨,有詔令京城及畿甸於路旁壘土為香剎,或高一二丈,迨八九尺,悉以金翠飾之。京城之內,約及萬數……又坊市豪家,相為無遮齋大會,通衢門結彩為樓閣台殿,或水銀以為池,金玉以為樹,競聚僧徒,廣設僧像,吹螺擊鈸,燈燭相繼。又令小兒玉帶金額,白腳。呵唱於其間,恣為嬉戲。又結錦繡為小車輿,以載歌舞。如是充於輦轂之下,而延壽里推為繁華之最。是歲秋七月,天子晏駕……
《資治通鑑》載:
……四月,壬寅,佛骨至京師,導以禁軍兵仗、公私音樂,沸天燭地,綿亘數十里,儀衛之盛,過於郊祀,元和之時不及遠矣。富室夾道為彩樓及無遮會,競為侈靡。上御安福門,降樓膜拜,流涕沾臆,賜僧及京城耆老嘗見元和事者金帛。迎佛骨入禁中,三日,出置安國崇化寺。宰相已下競施金帛,不可勝紀,因下德音,降中外繫囚。……十二月,己亥,詔送佛骨還法門寺。
如果把這兩段記載組接起來,便可看到懿宗迎奉佛骨的全部過程。他沿襲唐高宗與武后兩次迎奉佛骨的盛況,又在此基礎上做了前所未有的發揮和創造。諸如導以禁軍兵仗、沿途二百里道旁壘設香剎等等,都是聞所未聞的,所耗費的人力、物力、財力更是無法計算。深為後人銘記的是,懿宗皇帝在城樓上看到迎來的佛骨舍利寶函,竟激動得流下了熱淚。可以想像,此時的大唐皇帝一定是百感交集,希望、理想、痛苦、焦灼、幸福、欣慰……這一切都由一股熱淚表達出來。遺憾的是,懿宗皇帝最終所渴望的祈福延壽沒能實現,甚至連佛骨都未來得及送回法門寺,就一命嗚呼了。這個結局怎不令人扼腕嘆息。
根據地下遺址復原的具有五個門道的唐長安城南大門明德門示意圖。如此雄偉壯闊的城門,隨著大唐王朝的覆亡而成為一片廢墟湮沒於地下
讓後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在大唐咸通十五年(874年)正月初四日,新即位的天子僖宗李儇匆匆下詔將佛骨送還法門寺時,隨之供奉的金銀寶物其數量和精美程度都極為驚人。多少年後,當考古人員打開法門寺地宮時,發現的財寶中,有一百二十多件是懿宗、僖宗兩朝的供品。儘管由於懿宗的溘然長逝,使迎奉活動明顯地具有了悲劇色彩,但眾生們所表現出的熾熱的宗教情感不但沒有減弱,反而得到加強。可能由於他們從自身的苦難和朝廷的危急中,預感到一種不祥的徵兆和改天換地的迫在眉睫,才出現了「京城耄耋士女」爭相送別、嗚咽流涕的場面,才有了「六十年一度迎真身,不知再見復在何時」的悲愴之問,才有了整個大唐帝國迴光返照式的妄舉。事實上,就在僖宗送佛骨於法門寺的三十多年後,在中國歷史上風雲近三百年的大唐王朝滅亡了。
隨著唐末社會更大的動亂以及後周王朝的第四次禁佛運動,盛極一時的法門寺徹底衰敗了,那埋藏著無數奇珍異寶的法門寺地宮,也漸漸在人們的記憶中消逝。待它重新得到開啟時,歷史已過去了一千多個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