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文豪的反思
2024-10-06 05:15:37
作者: 商成勇、岳南
在韓湘的幫助下,韓愈一行的車馬終於躍出積雪覆沒的溝岔,越過藍田關,向前疾進。
幾乎忘記了已離開長安多少個日夜了。在韓愈的心中,這座輝煌壯麗又危機四伏的都城,已經漸漸淡遠,它從此之後很可能不再容納自己,那燈紅酒綠、歌舞昇平的生活也將不復存在了,屬於自己的只有面前這漫漫古道、凜凜西風和一匹行將倒斃的瘦馬拉著的一輛破車。道路曲折艱難,前景兇險難測,奔騰的思緒越來越難以平靜,心情更加憂鬱愁苦。當他來到韶州(今廣東曲江區)郊外時,見天色已晚,便將車馬趕進一座古剎借宿休整。
夜深人靜,韓愈的家眷等早已沉沉睡去,慘澹清冷的月光灑向古剎的院落,照著窄小破舊的小窗,寶塔上方吊掛的銅鈴在寒風的吹動中發出「叮噹、叮噹」的聲響,似乎在向這個世界提示著什麼。
睏乏勞頓的韓愈一夜沒有入睡,那個老僧告訴他的話久久在耳邊鳴響。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要去的地方竟是一個瘴氣昏濛、海浪滔天,蠻荒到近似鬼獸難存的險惡災難之地。想到自己「罪重無歸望」的可能結局,他害怕了,他後悔了。他害怕的是說不定哪一天自己和全家老小將在這瘴氣昏濛死去,他後悔當初不該那樣迂腐陳舊地去諫迎佛骨,不該憑一時氣盛而冒犯天子的神威。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他感到自己罪有應得……百感交集的他不再想下去,他借著慘澹的一豆燈光,從地下摸起一塊稜角突出的石頭,向著已被煙火燻烤得漆黑的牆壁猛力划去……
第二天,古剎僧眾看到了牆壁上留下的痕跡——
不覺離家已五千,
仍將衰病入瀧船。
潮州未到吾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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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氣昏昏水拍天。
元和十四年(819年)三月十五日,經過了兩個月的風寒冰凍,跋山涉水,輾轉行程,歷盡千辛萬苦的韓愈終於來到潮州。
經過一個時期的休整、反思,韓愈漸漸地從悲憫苦痛中擺脫出來,文化良知和人格的力量又促使他在這塊被貶謫的土地上,再一次顯示出文人的高貴胸襟。他決定不惜殘年餘生,和這裡的百姓同甘共苦,建設家園,共創大業,以實現自己的志向與政治抱負。
位於潮州侍郎閣中的韓愈塑像
事實上,韓愈在潮州執政的一年多時間,確為百姓做了幾件好事。他提倡輕賦減稅,與民休養生息,實行「自贖法」,解放了大批被賣身的奴隸,安定了社會秩序,使潮州從原始走向開化。所有這些,後人可從當時潮州百姓在海邊設立的韓公祠,以及韓愈本人留下的《潮州祭神文五篇》(即《祭海神文》《祭止雨文》《祭城隍文》《祭界石神文》《祭大湖神文》)中看到。要說明的是,這五篇祭文不再是作者觸景生情式的純文學篇章,而是一種和當地民風民俗以及政治、文化等諸方面高度結合和溝通的產物。每篇祭文的背後都無一例外地附帶著一個頗值得玩味的故事或叫事件,也正因為如此,才賦予祭文更加廣泛的意義和深刻的內涵,從中折射出韓愈的良苦用心和足智多謀的治理本領。
當韓愈走馬上任並在潮州屬地海門、神泉、惠來一帶巡察時,發現田野的莊稼被大片大片糟蹋殆盡,有的村落荒草叢生,房屋倒塌,一片淒涼慘景。問及原因,都說是因鱷魚所害。原來這一帶灘涂地勢低洼,水過處留下一處深潭,潭大方圓幾十里,一望無際。潭中除了各種植物、魚類生存之外,還潛藏著一種叫作鱷魚的兩棲爬行動物。它們勇猛兇殘,身長丈余,牙尖齒利,口似血盆,每隨潮來,數十成百,像一支臨陣的軍隊,氣勢洶洶地自水中登陸,毀壞莊稼,咬食人畜,鬧得四周百姓苦不堪言。為避鱷魚之害,崇尚迷信道法的百姓,只好廣修祭祀,向潭中拋撒牛羊,一些官僚鄉紳甚至強迫百姓湊錢買來貧家的童男童女,拋入潭中以餵養鱷魚。儘管如此,鱷魚照常出潭為害,逼得大批百姓背井離土,逃難他鄉。
作為一向反對鬼神並以「大儒」自居的韓愈,聞聽後自是憤怒異常,他當即傳令:「主此謀者當殺。調集團練、鄉勇,各備堅兵毒弩,盡殺醜類,為民除害。」
當各地的團練、鄉勇們拿著武器匯聚而來準備除害時,令韓愈大出意料的是,他的面前跪爬著無數請願的百姓。驚訝中的韓愈不知為何,問及緣由,才聽幾位白髮蒼蒼的請願者說:「鱷魚乃海龍之子,殺之不祥,若龍怒,將起波天之濤,淹沒州縣。天授年間,因百姓殺死一條鱷魚,引起海水上漫,淹沒了三縣十八鄉……」
韓愈明明知道此說荒唐,但面對如此眾多的請願者,他又顯然感到民風民俗民心的不可違。既然百姓的思想被神主宰,聰明的韓愈只好假借神力來懲治害蟲,這樣可皆大歡喜。
想通了這一切,韓愈便扶起老者,慷慨陳詞:「我原想為民除害,怎能做此逆舉。鱷魚既是靈物,當不能殺。傳令下去,兵馬仍駐原地待命。各鄉父老百姓,準備香燭紙馬、鑼鼓禮炮、旌旗豬羊等祭品,以隆重的儀式,盛大的規模,歡送鱷魚歸遷大海,自找它們那海神父母。」
韓愈的一通演講,百姓皆歡呼動容,以感念的心情各自回家做各種準備。
七月十五日,這是當地百姓公認的海神的生日。按照韓愈的事先安排,天剛放亮,四鄉百姓便敲著牛皮鼓,打著銅鑼,抬著各種肉類祭品,攜帶鞭炮,從四面八方擁向指定的海神廟。作為刺史的韓愈也率各等官僚、軍兵,抬著祭品,打著龍虎旗,扛著火藥鐵銃來到海神廟。韓愈親自在供桌前上香、燒紙,然後開始宣讀那篇留傳後世的《祭海神文》:
維年月日,潮州刺史韓愈,使軍事衙推[1]秦濟,以羊一豬一,投惡溪之潭水,以與鱷魚食,而告之曰……
鱷魚有知,其聽刺史言!潮之州,大海在其南,鯨鵬之大,蝦蟹之細,無不容歸,以生以食,鱷魚朝發而夕至也。今與鱷魚約,盡三日,其率醜類南遷於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七日不能是終不肯徙也。是不有刺史聽從其言也;不然,則是鱷魚冥頑不靈,刺史雖有言,不聞不知也。夫傲天子之命吏,不聽其言,不徙以避之,與冥頑不靈而為民物害者,皆可殺。刺史則選吏民,操強弓毒矢,以與鱷魚從事,甚無悔!
韓愈讀完祭文,命人將宰殺的豬羊、香餌,用繩索拴在一條大船的後部,然後拋向水中。大船拖著祭品在前邊開道,沿岸萬千百姓一齊敲鑼、擂鼓、鳴放鞭炮,並把事先做好的數萬隻紙船,點上香燭,放到水裡,隨水漂向大海。士卒官吏則抬著火藥鐵銃炮,尾隨紙船向水裡放炮。一時間,鼓聲、鑼聲、炮聲夾雜著百姓的叫囂歡呼聲震天動地,響徹雲霄……
一場有神論者和無神論者聯手主演的鬧劇落下了帷幕。自此之後,鱷魚不再出現,百姓安居樂業。為了感謝這位刺史對百姓的恩德,一座韓公祠很快在潭邊建了起來,而這位曠世文豪一篇文章趕跑鱷魚的故事也流傳下來。
韓愈在一場鬧劇中取得了預期的效果,並使他留下了千古芳名。而這位無神論者最終在當地百姓心中又成了神的原因在於:韓愈本人當初就已料到,前有誘餌引路,後有炮火轟鳴,不要說是鱷魚,就是海龍王也會跑掉的。鱷魚本屬淺水動物,一旦進入深海,就會迷失方向找不到歸路,自然也不會再在這個深潭出現——韓愈的用心和聰明正在於此。
儘管這位韓刺史在潮州執政期間,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但他越來越無意在此久留,夢回朝廷重新施展抱負和充分享受人生的願望日漸強烈。為了實現這個願望,在上任不滿一年之時,便頗有些違心地匆匆草擬一篇《潮州刺史謝上表》,呈奏唐憲宗。在這篇後人多有微詞的《謝上表》中,韓愈既承認了當初的過激言行,又表示了懺悔之意,對自己被貶不僅未有絲毫怨言,反而一再表示對憲宗皇帝不殺之恩的感激之情,並極盡阿諛奉承之能事。他的良苦用心終於使憲宗皇帝大為感動,在接到奏表的第二天,唐憲宗便在朝中對眾臣們說:「昨日接到潮州的謝上表,想起韓愈諫迎佛骨之事,乃是對朕的一片忠心,朕豈不知,不過,作為人臣,本不該說朕信佛折壽,因而朕才加罪於他。」
唐憲宗這番述說,明眼人一聽便知是想重新起用韓愈,意在試探眾臣的意見。
當眾臣正在考慮如何回答時,韓愈的宿敵、朝臣皇甫鎛因怕韓愈歸來對自己不利,便搶先答道:「韓愈一向狂妄自大,可以酌情調至近處的州做刺史。」唐憲宗和眾臣僚不好再跟這位皇甫大人較勁,皇帝只好詔令調韓愈為袁州(今江西宜春市)刺史。
韓愈的這篇《謝上表》沒能達到預期的目的,卻給後人留下了不少有損他人格的話柄,就連十分欽佩他為人為文的歐陽修也不得不說:「前世有名人,當論時事,感激不避其誅死,其若知義者;及到貶所,則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窮愁形於文字。雖韓文公不免此累也。」明代的張萱在論及此事時,也不無感慨地說:「始以諫佛骨見斥,既欲以請封禪而謀進,非兩截乎?」
不管後世怎麼評說,韓愈的這篇《謝上表》還是多少給他帶來了一點好處。除了地域上離京師長安更近之外,重要的是在政治上已邁出了回歸的步伐,輝煌的殿宇離他也許只有一步之遙了。
元和十五年(820年),唐憲宗駕崩,他的迎佛折壽之舉不幸被韓愈言中,死時年僅四十三歲。
憲宗死後,他的兒子穆宗繼位,韓愈被重征入朝,任國子監祭酒,後又出任兵部、吏部侍郎等職。至此,這件歷史公案總算有了個滿意的結局。
注釋:
[1]軍事衙推:據《唐書·百官志》記載,節度使、觀察使、團練使皆有衙推,刺史、領史亦置衙推,為軍府之屬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