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宮內落石傷人
2024-10-06 05:14:02
作者: 商成勇、岳南
隧道盡頭兩塊石碑的後面,又出現了一副雙扇石門。門的結構與隧道門稍有不同,門框只用了兩塊石材,門檻除西半部用長約0.3米的石條外,其餘部分用一整塊大方石料加工而成,上面有四個門臼窩。兩扇門高0.9米,寬0.42米,厚0.1米,門檻寬0.21米,高0.2(內側)至0.4(外側)米。這些看似煩瑣的數字,浸透著現場考古隊員的汗水。
登記、丈量完門扇門檻,他們才發現,門和門框泛著一層白光。貼近眼前一看,方曉得在兩側門框的正面,有陰刻的坐佛像。這佛像均結跏趺坐,有背光與頂光[1],線條簡潔,構圖明朗。東側三行六排共十八尊佛像,中間一行的佛像邊上有刻文,現場發掘組推斷,這刻文都是人名,有「杜從真」、「從諫」、「從昶」、「從禮」及「任士良」等等。由每一尊造像旁僅一個人名來看,這些人大都是當時的大德居士、對佛事有功者。西側三行十三排共三十九尊坐佛像,個別佛像因石頭碎裂脫落而損壞或不復存在,已很難辨出佛像優美豐腴的風骨。
就在門框的兩個內側面,均有一線刻雕的「天王力士」像,他們神態威勇,頗有一股不可戰勝的護法氣勢。而兩扇門上各有一尊「菩薩」像,線條鏤刻流暢,堪與張擇端《清明上河圖》上的線描媲美,甚至令人堅信如此美妙的構圖,可以稱得上張擇端畫的師承來源。而這些卻實實在在出自文化不深的一般石匠之手!這兩尊菩薩的存在,顯然打破了第一道門只塗黑漆的格局。而也只有到現在,人們才恍然悟知,第一道門上的黑漆,原是有意地賦予了哀悼念懷佛祖之意。菩薩造型看似相同卻又不同,充分顯露隋唐壁畫人物豐腴飽滿的特點,生動可人,逼真傳神,風采飄逸,委實是兩位普度眾生的慈善家,她們的足下,各踩一團升騰的蓮雲,瑞氣流溢。左邊的一位手揚拂塵,拂塵揚處,人間的一切妖魔鬼蜮,似無處逃遁,只等伏地被擒。右邊的一位雙臂交叉,疊摞胸前,手拈一樽斜傾的淨水聖瓶,似要收盡作孽惡人。左邊的凝目浩渺長空,天庭也顯縮微;右邊的秀目半啟,俯視浩浩人間。
地宮第二道石門
由於第二道門位於整個塔的中間位置,塔的重力大部分作用於門的部位和裡面四米見方的隧道頂部,所以,門的頂部已有兩處斷開。打開第二道門,裡面室內結構仍然大體與隧道相同,只是隧洞不堪寶塔的壓力作用,破壞嚴重。兩壁上的石板錯位現象很普遍,甚至一些石板被壓擠成了碎石狀。
隨著第二道門的打開,現場除了考古隊員以外,數名佛門代表、官員的情緒都達到了難以形容的頂點。
考古組仍然決定動用民工,於是,十名身強力壯的民工被招來。他們憑著一股好似冥冥中神力相助的憨猛,肩扛臂抱,硬是先將兩扇石門抬上地面。
就在這時,佛門僧眾及現場官員,都意欲先睹裡面究竟,感情一時無法控制,爭相要下去。現居法門寺院的李子重,這位身兼寶雞市、扶風縣佛教協會秘書長的大居士,即為爭睹佛容跳下坑道者之一。人們現在似乎可以理解當時他硬要下去看的心情,他不顧學生韓金科的勸阻,不顧年歲已大,硬是隨幾個人下到隧洞門前,想把自己的衝動變為對佛的仰拜。
李子重居士剛下去,與其他幾人擠著探頭朝裡面看,他們都驚呆了:裡面全是山一樣疊摞在一起的碼放整齊的絲綢、絲織品,鑲金帶銀嵌圭掛珠的絲綢織物,比起空餘地面鋪滿的銅錢來說,更是人們注意的焦點,引起一片騷動。就在他們情緒激昂的當頭,不想從門楣落下一塊碎石,正好砸中李子重右額角,頓時血流如注,模糊了這位善良和善的老居士的雙眼,他在顫抖中被人抬了上去。
石落見血,是吉是凶?被中國傳統封建思想長期禁錮的民眾,往往在緊要關頭富於迷信聯想,包括此刻現場的無神論者,也驚異不止。一種無形的力量阻止了剛剛還要爭相下去的一些人,而下面的幾位也都面面相覷地默不作聲,只可意會地交換了一下眼神,知趣地爬了上來。
韓金科等人迅速安排人、車,將李子重老人送往九公里外的扶風縣醫院包紮……
流血事件的出現,使現場的人們心中產生了不小的悸動。
考古隊員們心裡不是沒有想法,只是職業的嚴肅性要求他們更加仔細認真地處理好眼前的每一件文物。說真切一點,一些非專職考古人員離開了現場後,正好使考古隊員們感到沒了擁擠和緊張的氣氛,他們全神貫注放開手腳去履行自己的職責。
於是省、地、縣三級考古隊員繼續探尋。地面,有專門從事攝影工作的王保平扛著攝像機全程拍攝。大家身穿韓金科設計製作的那種全身無口袋、桶狀、扣子在身後的工作服,清一色頗有股專門作業的味道。
隊員們發現,鋪地石是南北向兩行,由於年代久遠,已經互相拱起。
考古學家石興邦先生現場判斷,這石門開處的第二個四面用大理石砌成的長長隧道,為塔基地宮的前室。只見這前室東壁的上面,留有數處題名結銜的題刻,如「內弓箭使左銜上將軍劉從實」等。
往前室深處一看,發現一堆又一堆碼疊壘摞整齊的絲織品,以及石函、蹀躞十事[2]、白瓷瓶,還有一銅質錫杖[3],甚為罕見。這錫杖是鎏金[4]單輪六環,顯系哪位大德高僧之寶物。錫杖由輪首、執手、杖樽三部分組成,原與木杖套接,木杖已朽壞,總長度不明。看那桃形輪杖上端的兩側,各套三枚錫環,一量,錫環直徑均為117毫米。桃形輪及圓環剖面均呈菱形,輪頂飾有智慧珠,錫杖大部分已由於潮濕等原因出現了綠綠的銅鏽。錫杖執手為八棱形,杖末端為圓球形。輪高310毫米,寬270毫米,執手長317毫米,直徑22毫米,杖樽長312毫米。
特別引人注目的倒不是鎮守室後兩角的一對漢白玉雕金毛獅子,而是前室的主體中心,即漢白玉浮雕彩繪阿育王塔。它置於石室的後部中央,也稱為四鋪菩薩阿育王塔,主要是因為它的四面都刻有兩尊端莊秀麗的菩薩像。這塔由塔剎、塔蓋、塔身、塔座四部分組成。塔剎即塔頂,為銅鑄的葫蘆狀,安置於塔蓋的中心位置。塔蓋則為九層稜台,由上而下逐漸變大,每邊刻如意雲頭二方連續圖案[5]一周。梟混[6]為三稜台,由外向里收縮,格局造型逼真自然,精美無比。塔身為四面,四角有立柱。每面中心設門,門有四排乳釘,每排六枚。門設司前(門閂),有鎖。門扉兩側各有菩薩一尊,共計有八名脅侍守護佛的舍利。塔座為須彌座[7],每面束腰[8]出金剛力士面首三,共計十二名力士,座的稜台邊沿,都刻流雲紋。從雕刻手法看,這尊塔是屬於盛唐時期建造的,而在咸通年間置於法門寺地宮前,顯然進行了重新裝繪,從其三出團花[9]即可窺出其時代特徵來。塔高785毫米,大家都為阿育王塔叫絕、讚嘆之餘,又對其內部是否藏有罕見的稀世寶物議論紛紛。石興邦做出決定,眼下沒有工夫打開它看個究竟,只有整個發掘完成後,再專門打開。
法門寺地宮前室文物分布圖。1.阿育王塔;2、3.石獅;4.石函;5.銅錫杖;6.蹀躞十事;7.白瓷瓶;8、9.絲綢
這阿育王塔十分沉重,一時卻弄得眾人束手無策,不知怎樣才能將它搬出。室內窄,若以人抬是轉不過身的。這些考古隊員,雖然常年奮戰在野外,但到底是知識分子,身子骨略顯孱弱乏力,而這精美的阿育王塔卻是一點也容不得粗手抬撬,否則磕碰損壞一點稜角,也是巨大的損失。在這種情況下,默不作聲的韓金科發話了:「我倒有一個辦法。」
說罷,他自踏步漫道走上地面,說他去去就來。幾分鐘後,只見他帶來一名臉龐黑里透紅的壯漢。大家一抬頭,見是法門鎮寶塔大隊書記、西坡生產隊隊長黨林生。韓金科當著眾人的面,向黨林生發話:「林生,你是周原漢子的代表,只有你可以將它取出來,也是咱周原父老對這次考古的一個大力支持。抬此寶塔,怕有閃失,只能抱上來,你下吧!」
這貌似簡單的幾句,像一個無限迫切而莊重的期待,又似在為周原父老爭臉面,黨林生頓覺臉部熱辣辣的。他猛吸一口氣,沒說二話,再看一眼自己的老上級韓金科,四十多歲的他走向地宮邊,直接跳了下去。
人們都屏氣凝神地看著黨林生。只見他來到前室後部的漢白玉浮雕彩繪阿育王塔前,一捋挽袖子,身子一蹲,雙手腕力一運,摳入寶塔底部的泥土中,硬生生將整個寶塔抱於胸前,連塔下的泥土也摳出兩個窩窩。
黨林生不愧是周原人的驕傲,他一腳一腳挪向踏步漫道,一步一步地登上了地面,大家方見他額頭沁出幾顆黑亮的汗珠。
令眾人注目的白玉寶塔搬出地宮,人們才稍稍舒了一口氣。
注釋:
[1]背光,古代佛像背面所飾的火焰紋,是佛教中佛法的象徵。頂光,又稱首光,佛像頭後所飾的圓形光圈,原來只畫一條線,後來以幾層花紋來處理,極莊嚴美麗。
[2]蹀躞十事:蹀躞,腰帶間以環佩掛各種隨身應用的物品,本為胡人馬上生活之服飾,魏晉以後傳入中國,唐代時大為盛行。此處的蹀躞十事為僧侶生活用具,有剪刀、鑷子、鏡子、濾水囊、錐子、勺子、魚鐫、牙剔、耳掏和針筒等,均以鏈子系牢,置於僧人腰間,供其外出使用。
[3]錫杖:本是僧人修行、遊方常常隨身攜帶的十八物之一,顯教以錫杖為乞食、驅蟲之用,密教則視錫杖為佛、菩薩內證本誓之標誌物。
[4]鎏金:古代金屬工藝裝飾技法之一。這種技術在春秋戰國時已經出現,漢代稱金塗或黃塗。系把金和水銀合成金汞齊(即白金),塗在銅器表面,然後加熱烘烤,使水銀蒸發,金則附著於器面不脫落。
[5]二方連續圖案:圖紋的一種。其組織方法,用一個單位紋樣,向左右或上下連續成一條帶狀式的圖案。
[6]梟混:中國傳統建築的構件,由側面做凹進的圓弧狀「梟磚」和側面做凸起的圓弧狀「混磚」組成。因梟磚和混磚通常連在一起使用,故有「梟混」之名。
[7]須彌座:佛像底座,後發展為中國古代建築的一種台基形式。須彌,佛教傳說山名。須彌座,又稱須彌壇、金剛座、蓮花座,傳為須彌燈王的佛座。一般用磚或石砌成,中部內陷,呈工字狀,上有平行的凹凸線腳及蓮瓣紋、卷草紋、各式浮雕。
[8]束腰:原為須彌座上梟與下梟之間的部分,呈向內凹陷狀。後亦延伸應用於器物家具上。
[9]三出團花:即三幅獨立的團花。團花,傳統寓意紋樣。系一種四周呈放射狀或旋轉式的圖形圖案,有大團花及小團花之分,後者也叫皮球花。在古代銅器、陶瓷、織繡品,以及現代一些工藝品上都有用團花做裝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