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法門寺度佛
2024-10-06 05:13:55
作者: 商成勇、岳南
隋王朝的短命,主要是毀在弒父即位的楊廣手裡,這已成為史學界公認的事實。由於隋煬帝楊廣的昏庸殘暴,恣意妄為,致使天下大亂,豪傑並起,揭開了叛隋倒隋的序幕。
隋大業十三年(617年),歲逢災凶,赤地千里,餓殍遍野,而隋煬帝楊廣還在率領群臣尋歡作樂,各地反隋熱潮空前高漲。在各地反隋義軍蜂起的形勢下,太原留守李淵聽從了兒子李世民的勸告,在太原起兵反隋,並於這年的冬天十一月攻入長安,立代王楊侑為皇帝,改元義寧,自封為「大都督內外諸軍事,大丞相,進封唐王」。他實際上成了這個短命小朝廷的真正主人。
也就在這一年,隴西災民因無以為生,紛紛揭竿而起。仍受隋王朝控制的金城府令郝瑗拜薛舉為大將軍,率兵抄拿義軍。薛舉見天下大亂,隋亡在即,正是自己稱王稱霸的好時機,受令後立即倒戈,乘機囚禁了郝瑗,並宣布叛隋而反。之後,他率兵進隴西,消滅了義軍,占據了隴西廣大地區,暗稱帝號於金城蘭州。隨後又自稱西秦霸王,年號秦興,遷都天水。並以其子薛仁杲為大將軍,統兵向關中地區進擊,很快以三十萬大軍占據關西。
義寧二年(618年)春,身為「大丞相」的李淵率部來到扶風一帶視察民情,也為討伐薛舉父子做準備。就是這次扶風之行,他來到了法門寺。
這時的法門寺由於戰亂而呈荒廢狀,香火幾乎斷絕。該寺老僧普賢法師見這位握有實權的「大丞相」到來,連忙奏表,希望朝廷能撥款維持寺院的一切法事和民事活動。
那時的法門寺已改稱成實寺,李淵接了奏表後,沒有呈傀儡小皇帝閱,獨自決定將成實寺又改為法門寺。關於法門寺的名字在這之前幾經變遷,只是從李淵開始才正式定名法門寺。雖然後來也曾有過變化,但就這座寺院而言,還是法門寺的名字最為響亮,也最為廣泛流傳。
至於李淵為什麼要改這個名字,法門寺眾僧是否得到了朝廷的款項,史書沒有再做記載,後人就很難知底細。若按情理和當時李淵的心境來說,法門寺是應得到些資助的,只是多少的問題而已。
李淵和法門寺之間的這一段因緣,對法門寺本身在唐代的存在與發展起到了有利的作用。因為李淵回長安不久,也就是義寧二年五月,就代隋登上了皇帝的寶座,改年號為唐武德元年了。
由於在中國西部存在著李家和薛家兩股不同的軍事勢力,戰爭和流血自然就不可避免。
就在這年冬天,李淵的兒子秦王李世民,統率大軍西出京師長安,沿渭河北岸浩浩蕩蕩地直逼扶風。因為這時薛舉的軍隊已在扶風紮下大營,正要逼近長安。
李世民率大軍過咸陽、走興平、越武功,雄姿浩然地向扶風撲來。李、薛兩軍在短暫的對壘後便開始了血戰。
正當李世民率部乘勝追殺時,由於水土不服,突染重病,臥床不起。薛軍趁機反撲,李世民大軍招架無力,只好棄城而逃。
武德二年(619年),李淵再次下令李世民率大軍討伐薛軍。
此時勇猛善戰的薛舉已病死,兒子薛仁杲稱帝。
兩軍在隴東的高墌擺開了戰場。激戰十餘天后,薛軍大敗,退至淺水原。李世民指揮軍隊乘勝猛追,薛軍在淺水原重整旗鼓,奮力迎敵,拼死抵抗。又是十幾天的鏖戰,薛軍終因寡不敵眾,徹底潰敗,最後全軍覆沒,薛仁杲本人被俘。隴東之地自此歸屬大唐。
李世民大軍高奏凱歌,班師回朝。浩浩蕩蕩的大軍出隴山、過天水,向京師長安開拔。當大軍行至扶風郡的沛川時,李世民下令大軍安營休整。
川之地是李世民與薛軍第一次交鋒的地方,陣前交戰的場景歷歷在目。想不到才過去了一年,薛軍就被徹底打垮了。舊地重遊,李世民感慨萬分,心情越來越興奮,他決定要讓全軍將士好好地在此休整幾日,多多體味一下勝利的歡悅。
就在這個時候,李世民來到了法門寺。
儘管李家王朝曾一度利用道教始祖老子姓李這一歷史巧合,尊老子為唐皇室祖先,並宣稱自己是神仙之後裔,以此製造「君權神授」的輿論,但對佛教仍很尊重。
法門寺出土的唐代蓮花方磚
唐高祖李淵即位前,就曾多次到寺院祀佛求福,他於義寧二年(618年)的法門寺之行,自然包含了這層用意。而秦王李世民更是自幼就與佛教結下了不解之緣。他的出生地就在法門寺東鄰的武功縣境,當李淵任岐州刺史時,因剛剛四歲的李世民患病而向佛許願,乞求佛法保佑年幼的兒子儘快恢復健康。後來李淵在滎陽的大海佛寺為李世民的病癒專門造了佛像,並立碑一座,以示還願。漸漸長大成人的李世民對父親此舉一直牢記心懷,念念不忘,在他凱旋之時,正好途經被自己父親命名不久的法門寺,理所當然要參拜一番。
李世民的到來,法門寺眾僧自是求之不得。在寺院老僧普賢法師的組織下,全體僧眾為李世民的到來誦經焚香,大事頌揚其攻伐征戰的英明功德。本來佛門教義的宗旨是反對戰爭和殺戮,六戒中的首戒便是不殺生,但此時的僧眾們卻顧不得那麼多了,因為李家王朝像耀眼的旭日,已經在東方升起,天下眼看要歸屬這個家族。
年輕氣盛、春風得意的李世民,更是不管那麼多,他不惜身家性命地征戰拼殺,想得到的就是這種萬人敬仰、天下生靈歸順的感覺和氣派。只有如此,他才覺得這征討廝殺是多麼值得,多麼有意義和快樂——正是出於這樣一種心態,年輕的李世民和眾僧們才一拍即合,共同進入了自己扮演的角色。
整個寺院已是煙霧繚繞,鐘磬的迴響伴著僧眾們阿諛奉承之詞,在大殿中不絕於耳,倒茶遞水者們的殷勤,又顯得那麼誠惶誠恐、關懷備至——此時的李世民在找到了他想像中的感覺之後,終於暈了、醉了。一向不善詩詞歌律的他,命人找來筆硯(也可能是僧眾們早就預謀好了的),借著暈勁和醉意,居然揮毫潑墨,做起詩來。一首《經破薛舉戰地》很快揮就,詩曰:
昔年懷壯氣,提戈初壯節。心隨朗日高,志與秋霜潔。
移鋒驚電起,轉戰長河決。營碎落星沉,陣卷橫雲裂。
一揮氛沴靜,再舉鯨鯢滅。於茲府舊原,屬目駐華軒。
沉沙無故跡,減灶有殘痕。浪霞穿水靜,峰霧抱蓮昏。
世途亟流易,人事殊今昔。長想眺前蹤,撫躬聊自適。
詩註:義寧元年擊舉於扶風,敗之。
當李世民在法門寺的風頭出足出盡,僧眾們早已累得腰酸腿痛並口乾舌燥之後,自然是到了坐下來攤牌的時候了。自隋文帝一朝,因法門寺當時不滿五十僧眾,且有荒廢狀,便並於京都寶昌寺管轄,成了事實上的一個分寺,寺院事務由寶昌寺住持通管,不設單獨的住持,僧眾自然也較寶昌寺少得多。
這次僧眾們攤牌的底數是,法門寺首先要從寶昌寺中獨立出來,實行自治。要獨立和自治就得有相當數量的僧眾、財力和有自己寺院的住持。
李世民聽後欣然照准,並親自命人找來八十名民間漢子來寺剃度,充做僧人,法門寺算是已超過五十人的大寺而理所當然地獨立起來。這裡需要說明的是,在唐初政局尚不穩定的情況下,法門寺一次能獲準度八十僧,已是件不同尋常的事情。唐初由朝廷下詔度僧的事並不多,到貞觀三年(629年)也就是李世民來此寺的十年後,詔天下有寺處得度僧尼總數才三千人,關東各州寺院僅置三十僧。由此可見這位小秦王當時的心境和法門寺的運氣。
法門寺的地位已經確定了,而眾心所向的住持卻仍要李世民來拍板。有些出人意料的是,這寺院住持一人竟選中了從京都寶昌寺來此做雜役的僧人惠業。為什麼要選惠業而不是別人,史書沒有記載。就常理而論,這惠業畢竟是總寺來的人,相當於現在總部派往基層掛職鍛鍊的機關幹部,既然這個基層單位要升格獨立,他就成了理想中的人選。或許是這惠業借著自己做雜役的便利條件,在李世民來寺後,點菸遞水,大獻殷勤,並不時地賣幾句乖而博得了這位小秦王的賞識,從而一舉奪魁也未可知……反正他的住持是「特蒙敕准」了,而財力的支持更是當然。
至此,李世民和法門寺眾僧開始收盤,他們各自得到了想要得到的東西。儘管寺院中有一些老僧因未當上住持而有些遺憾甚至不滿,但就總體而言,還屬皆大歡喜,畢竟還有個廟大和尚大的公認規則存在著。
李世民一拍屁股走了,看起來這段因緣已經結束,但事實上卻遠沒有那樣簡單。法門寺正是由於這個小秦王的到來,才使得它後來聲名如日中天,譽滿京華,遍及九州;才有了天下寺院無一能與之匹敵的鼎盛,有了至尊至聖、高不可及的歷史地位。
隨著唐王朝政權的日益鞏固和血濺宮廷的「玄武門政變[1]」,秦王李世民終於坐上了龍椅成了皇帝。他龍袍加身後的第一件重大舉動,便是在曾經攻伐征戰過的七處重大戰場建立佛家寺院。此時的李世民已非當初,他詔設寺院的目的已很明確,是要利用弘揚佛法、崇敬佛祖的舉動來籠絡民心,消化反唐勢力的鬥志,使其安分守己,臣服大唐;同時在客觀上既撫慰了殉國者的亡靈,又將自己的戰功標榜於世,以不使國殤在「九泉之下尚滄鼎鑊,八難之間永纏冰炭」,並「變焰火於青蓮,易苦海於甘露」。
不管是真是假,既然皇帝李世民已表達了對佛法的尊崇和厚愛,他下屬的官吏當然也要仿效,並且要仿效得更加高明、更加奇特。
為官之道,在於無道。無道便是各自有各自的道,道的來源就靠各自的悟性。這個時候,有一個人頓悟了此道,在討得李世民歡喜的同時,也有了一個流傳後世的機會,此人便是法門寺地宮出土的《志文》碑上記載的「唐太宗朝刺史張德亮」。
從張德亮這份簡單的履歷上看,乃是一個平步青雲、官運亨通之人。如果他與法門寺事件沒有直接關係,至少也可看出這是一個極為聰明之人。
他的聰明在於,太宗貞觀五年(631年)二月,時任岐州刺史的他,在得知法門寺被火焚燒(焚燒原因不詳,可能是不慎失火被燒)後,立即奏報唐太宗,並獲准修補塔寺。
法門寺鼓樓
就在這次修補中,他聽到了一個「此塔一閉,經三十年一示人,令道俗生善」的傳說和「古所謂三十年一開,開則歲谷稔而兵戈息」的傳聞。他以「恐開聚眾,不敢私開」的理由奏報太宗,請「開剖出舍利以示人」。唐太宗許准。於是這位刺史張德亮便率人打開了地宮,找出了佛舍利。之後的情景,唐僧道世所編的《法苑珠林·敬塔篇》曾做了這樣的記載:
既出舍利,遍示道俗。有一盲人,積年目瞑,努眼直視,忽然明淨。京邑內外,奔赴塔所,日有數萬。
舍利高出,見者不同。或見如玉,白光映徹內外,或見綠色,或見佛形像,或見菩薩、聖僧,或見赤光,或見五色雜光。或有全不見者,問其本末,為一生已來,多造重罪。有善友人教使徹到懺悔。或有燒頭煉指,刺血灑地,殷重至誠,遂得見之。種種不同,不可備錄。
唐太宗沒有見到舍利。當時的舍利只在法門寺院內供奉展示,並未運到京都長安。長安倒有不少人前來觀看,並有一盲人看後突然復明。插曲的背後還有一些罪惡多端之人,只有燒頭煉指、刺血灑地才能看到舍利形狀和顏色。至於他們把頭顱用烈火燒烤一頓之後,看到的舍利是什麼形狀、什麼顏色,文中沒有提及。但不難想像的是,除了一片漆黑便是一片殘白,因為他們的大腦神經已被烈火燒焦,剩下的恐怕只有麻木的肉身了。
開元寺本《法苑珠林》
以上記載是否屬於實情,在佛指舍利已經出土的今天,自然要打問號。毋庸置疑的是當時的熱鬧場景。
張德亮挖出的舍利何時放回了地宮,他本人和唐太宗都做何感想,歷史上未見記載。但不管這張德亮是從哪裡聽來的傳說,是不是真有這個傳說,是他聽到的還是無中生有編造的,不得而知。反正張德亮的這一折騰,便有了法門寺地宮三十年一開的規矩,以及日後大唐王朝六次浩浩蕩蕩迎奉佛骨的故事。
注釋:
[1]玄武門政變:歷史上著名的宮廷政變。唐王朝初建時,太子建成、齊王元吉與秦王李世民不和。高祖武德九年(626年)六月,李世民伏兵於玄武門,趁建成、元吉入朝,殺之。於是立李世民為太子,決軍國事。八月,太子即位,高祖稱太上皇,次年改元貞觀。